《春天的十七个瞬间》,[苏联]尤利安·谢苗诺夫著,冯玉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4月出版,424页,78.00元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作为谍战电视剧的经典性不言而喻,因此,当得知原著小说新译本出版的消息,我便飞快地买来读了。这书相当不错,我读了两天。不知为什么有不少很明显的错别字,但是瑕不掩瑜,在这么多年里看过那么多“致敬”作品之后,回到这部写于半个世纪之前(1968年)的小说,能顿悟它作为出发点的非凡之处。这些点,有的被影视改编发扬了,更多地,则是被越来越讲技巧、讲噱头、讲票房、讲真金白银的战绩的当代环境捐弃了,如果还没有破坏殆尽的话。
被发扬以至于达到影视剧情感表达巅峰的,莫过于《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电视剧中已经成为教科书级别的施季里茨回忆十年前和太太萨申卡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四目相对的六分钟长镜头。这是小说里没有的,但是即便有,也断然无从展现那似停实连、欲诉还休、无声胜有声的视觉语言,也必然达不到如此震撼人心的形象化效果。而这个镜头,在朝鲜效仿《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摄制的二十集系列电影《无名英雄》里,则幻化为圣母咖啡馆5号餐桌俞林和顺姬从对上暗号的惊喜对视到之后俞林无法移开的目送顺姬离去的眼波流连。男女主角无言相望,千言万语无从诉说,插曲《无名的花》响起——“无人知晓的荒野上,悄然开放的花,亲爱的你可知道,这无名的花……”。镜头转向含泪离开的顺姬,跟随她开车回到驻地,跟随她扑倒在床上幸福地痛哭。这时画外旁白响起,这一集电影结束。这组镜头持续了八分钟的时间。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剧照
怀旧癖的发作是有原因的。像这样深情到缠绵的谍战片桥段,现在再也没有了。
《无名英雄》俞林和顺姬的对视是对《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施季里茨和萨申卡的对视的完美的致敬。这是真正的致敬,有别于又过了很多年各种电视剧打着致敬旗号的抄袭。
我们再说回小说。有一些电视剧里没有展示,也无从展示的段落是我反复翻阅,爱不释手的。比如这段:
施季里茨喜欢去湖边一个人坐着,或是躺倒在柔软的草丛里,一躺就是几个小时。这时,他可以卸下戒备的铠甲,并且假装自己在故乡的松林里:
吸引他来这小湖边的原因缘于此:他曾经在伏尔加河边的戈罗霍夫卡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夏天,那里的松树就是青黄色的,沙子也是白色的,茂密的丛林也遮挡着黑色的河岸,到了夏天,丛林中也是长高的成片的绿草带。(《春天的十七个瞬间》,78页,以下引用仅标注页码)
这看似无所事事的几个小时帮他整理了思路,同时抚慰了他的思乡病。“这个地处德国的地方对他来说,就是俄罗斯啦,他在这里就像是在家乡一样。”就这样,就像落败的安泰从地母盖亚那里重新获得了力量,几个小时后,施季里茨又精神抖擞地回到战场上。
电视剧里也经常展现施季里茨在林中、水边默默坐着的场景。有时,他会四十五度望向天际,看雁群掠过,这时,《歌唱远方的故乡》的优美旋律会同时奏响。这几乎是电视剧展示施季里茨思乡病的最佳画面了。但是电视剧不会告诉你,施季里茨不是哪个林子都去,他只去这一片林子,因为只有这里的树、这里的沙子、这里的河岸、这里的草丛是和他熟悉的戈罗霍夫卡一模一样的:在这里,他可以假装在伏尔加河边。这时,他和这风景融为一体,有宝贵的几个小时,他不是施季里茨,甚至也不是尤斯塔斯,他可以做回伊萨耶夫。
谍战故事有两个制胜法宝,一是引而不发,二是斗智斗勇,追求的效果是险象环生、欲罢不能,因此,在节奏上,一个稳字、一个快字统领一切。“快”是以“稳”为基础的,引而不发是为了“发”,但是不“引”就“发”,就是没有章法、乱发一气。再说得明确一些,谍战故事虽然落实在“故事”和“神话”上,最后的最后展示的无非是忠义千秋、快意恩仇,那不疾不徐缓慢展开的过程才是它的使命所在。
施季里茨和萨申卡的对视、俞林和顺姬的对视,这两个桥段,分别对应了谍战故事“慢下来”时刻的两种需求。前者是铺垫的需要,后者是高潮的需要。
作为铺垫的缓慢叙事,如上述施季里茨和萨申卡的对视、施季里茨在草丛里的休憩,看似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联想,和正在展开的情节没有紧密关联,却是在不经意间如暗潮汹涌,强化的是一种支撑。现在的谍战片越来越少这种支撑,都是用空洞的高调语汇来搪塞。殊不知抒情和联想正是情节必要的展开和酝酿的过程,举一个著名的例子:《悲惨世界》里冉阿让下定决心承认自己身份前的整夜思索、作者的引导和判断,达到了对人类思虑的描绘的极致,也为小说进入一个全新的篇章埋下了伏笔。真实感就是这样获得的。真正的紧张感必须仰仗于舒缓的铺垫,舒缓的铺垫能让真实更真实,让紧张更紧张。在这一点上,谍战作品和其他文学作品没有二致。它不止需要紧张、技巧,它更需要情感的荡漾、细节的延展和思想的填充,让紧张的故事情节、挑战生命极限的勇毅和智慧拥有扎实的落脚点。
作为高潮的抒情叙事,如俞林和顺姬的“重新相认”,如《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结尾施季里茨在联络员面前手足无措地想给二十三年没有见过面的妻子萨申卡写一封信,表面上漫不经心,内心却惊涛拍岸。“施季里茨想告诉她,……”,三遍反复。小说用六个page(中文译本)让施季里茨情不自禁,直到最后放弃了这不可能的倾诉:
“还是算了吧,”施季里茨将这几页纸装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了,“您是对的,让您带着这几页纸穿越三个国家的边境不值得的。您是对的,请您原谅我占用了您的时间。”(401页)
这六个page的内心戏中,作者给了永远紧绷着神经的施季里茨最大的放松:“此时此刻,从前的一幕幕场景浮现在他的眼前。”
施季里茨想在信中告诉她,有一次,他在巴黎的一个旧书摊上,偶然发现了一本被人翻烂了的小册子。书中有这么一段话:“我渴望回家,回到那所满是我的愁绪的大房子里去。 我进了房间,正要脱掉大衣。忽然间醒悟过来,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窗外,街道上已经是万家灯火……”(399页)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剧照
选择在隐蔽战线做一个无名的战士,就是选择了一条永不能折返的不归路,永远身在旋涡之中,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卷走。小说的展开部分,有一次,施季里茨问给他打理家务的小姑娘:“现在几点啦?”
“大概七点了吧……”
施季里茨微微一笑,思忖道:“她真是个幸福的姑娘……她竟然可以随意说出‘大概七点’。地球上最幸福的人,就是这样一些可以随意处置时间的人啊,可以不必顾忌任何的后果……”(31页)
言下之意,施季里茨,他的一分一秒都不是自己的,也不能随意处置。偶尔走神,他会渴望回家,但是那十分危险,会发生不可逆料的后果。
然而和所有的战士一样,他们从出发的那一秒钟起就向往着归帆升起的那一天。每个战士都有一个归隐之梦,越是投入的战士,这个梦越是渺茫,也越是依依难舍。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剧照
因为《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最初的引导,我一直很喜欢看谍战片,最近,我看了一个说不上很好,但是确实有过人之处的电视剧,叫《隐秘而伟大》。这个电视剧塑造了一位隐藏在敌警察系统里的孤胆英雄夏继成的形象。打动我的是他常常念诵、抄录的一首白银时代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
在某个小镇,有一所满是愁绪的大房子,那里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随便滴落,那就是施季里茨们朝思暮想的家园。但是,他们“忽然间醒悟过来,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窗外,街道上已经是万家灯火……”在荆棘丛生的真实世界里,不允许浪漫,不允许抒情,“不能有任何的所谓英雄主义激情充溢其中”(66-67页)。甚至在潜意识里,他都不能是自己: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警察,”施季里茨心里想道,“都不会像我们这里的警察一样,那么喜欢手持警棍,颐指气使地做出各种手势发号施令。”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把德国和德国人当成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民族来想问题了。“我这样做真是没办法呀。如果我总是分裂自己,那肯定早就出问题了,会暴露的。……”(113页)
《春天里的十七个瞬间》说到底是个谍战神话,所以施季里茨(不论是在小说里还是电视剧里)长相帅气、思维缜密、信仰崇高、道德完美、杀伐果断、攻无不克,他就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完人。之所以后人杜撰的“施季里茨笑话”总能让人看一遍笑一遍,但是《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本身却让人看一遍感动一遍,正是由于这些看似不加节制的情绪渲染让这个二战超人获得了充分的真实感。
在小说的最后,施季里茨不意外地收到了莫斯科返回柏林的指示:“联络员转告他说,苏联国家情报中心不能坚持要求尤斯塔斯返回德国,因为总部机关清楚,在目前已经形成的局势下,一切都十分复杂,贸然返回柏林会使他面临生命威胁。然而,如果尤斯塔斯感觉到自己还有能力应付,那么,苏联国家情报中心会对他折返德国予以关注。”(394-395页)
施季里茨开车走在回到龙潭虎穴的路上,“玛丽卡·洛克的歌声正在收音机里回荡:”
“4月里的十七个瞬间啊,将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我相信,我们的周围将永远萦绕着音乐之声,树木会跳起欢乐的华尔兹,只有那随着激流打转的海鸥啊,眼见就要葬身海底,你却无法施救……”(403-404页)
他看到一片针叶林,不由自主地弃车走了进去。“这里的地上已经有第一批嫩绿的小草探出了头来。施季里茨十分小心地用手在地上抚摸了一会儿。他久久地坐在地上,不停地用手摩挲着土地。”(404页)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剧照
虽然这不是被他认作精神家乡的那片林子,施季里茨依然选择在再次投入战斗之前,在这个相似的场景中,再一次借助大地母亲获得尽可能多的力量。电视剧忠实地还原了这个结尾,吉洪诺夫扮演的施季里茨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晦暗不明的命运,画外响起《歌唱远方的故乡》的歌声:
思乡情,日夜常缠绵
能否啊,暂离我心间
飞去吧,像浮云一片
你快快飘向故乡家园
从这里啊飘向家园……
(薛范译配)
就这样,《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在施季里茨完美地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之后大结局了。这个最后的停顿连接着将来更多不可能的任务。这是一个身兼高潮和铺垫双重使命的大结局,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机锋深藏,暗流涌动。它指向施季里茨将要面对的无数的困境,也指向了作者当时无从料到的后世层出不穷的“致敬”(仿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