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进棺材的尸体:黑人文学中的美国种族冲突史

在8月16日开幕的2017上海书展上,著名翻译家王家湘的两本再版新书一起亮相。它们分别是学术专著《黑色火焰——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史》与译作《他们眼望上苍》(作者是非裔美国女作家佐拉·尼尔·赫斯顿)。王家湘因美国黑人文学研究闻名,这两本书也都与美国黑人文学有关。

王家湘今年81岁。当初进入美国黑人文学世界,对她来说是个偶然。1953年,她进入北京外国语大学读本科,当时他们接触的英美文学作家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类型的,比如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和狄更斯。直到1987年,已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师的王家湘来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访学。这个访学项目对研究方向没有具体要求,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兴趣听课。一次,她来到了著名黑人学者小亨利·路易斯·盖茨的课堂。小盖茨谈吐风趣幽默,极具感染力,对黑人文化的传统也怀着异乎寻常的热情。王家湘对美国黑人文学的兴趣由此被激发。也是在小盖茨的指引下,她进入了这个领域。

最早给王家湘强烈震撼的美国黑人小说,是《最蓝的眼睛》。它出自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之手。小说讲述了一个11岁女孩饱受凌虐的经历。读这本书前,王家湘从没想到过,“当一个民族的审美观被主流文化替代了以后,会酿成怎样的悲剧。很多小说只是反映种族间的仇恨,但《最蓝的眼睛》则深入到了白人的价值观、审美观对黑人的强烈影响,并展示了这种影响如何肢解了黑人的传统价值观,引发种族内部的矛盾”。此后,她陆续接触了海量的美国黑人小说。

1997年,王家湘得到国家社科规划“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史”课题的资助,去哈佛大学杜波伊斯黑人研究所搜集资料,回国之后,她即着手写作专著《黑色火焰》。2004年,《黑色火焰》问世。它是王家湘从事美国黑人小说研究30年的结晶。到目前为止,它也是国内第一部全面介绍美国黑人小说发展史的专著。

王家湘还从事了大量翻译工作。2011年,她将小盖茨的《有色人民——回忆录》译介到中国。它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授奖词称:“译者谙熟原作者的文化背景和语言风格,很好地把握了原著的文体,忠实而流畅地再现了原著的内涵和气韵。”除了黑人小说,她也翻译了不少文学名著,比如《汤姆叔叔的小屋》《瓦尔登湖》以及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玛丽》等。

8月11日晚至12日,一场大规模暴力冲突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爆发。冲突牵涉美国南北战争历史,其根源还是种族问题。而在王家湘看来,黑人文学中蕴含着许多关于美国现实问题的解答,读懂了黑人文学,人们对种族问题的了解会更加深入。

近日,腾讯文化对王家湘进行了电话采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放不进棺材的尸体:黑人文学中的美国种族冲突史

王家湘

抗争,美国黑人文学挥之不去的烙印

腾讯文化:你2004年就完成了这部《黑色火焰——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史》。最近,此书又迎来了再版。十多年中,中国读者对黑人文学的关注是否有所增多?

王家湘:《黑色火焰》首次出版时,人们对黑人文学的关心程度肯定不如现在,书的印数也不高。给我打电话和写信交流的,大都是研究英美文学的研究生。当时国内这方面的书也很少,我写《黑色火焰》时,很多书都是从美国背回来的。

这次这本书刚刚出版,我还没有收到更多的回应,只是看到有人在用微信讨论这本书,动静好像比上次大点儿。因为微信里的讨论,我想它的受众会更广泛,会让更多对美国种族问题有兴趣的人看到这本书。

腾讯文化:你在《黑色火焰》中,分析了约一百部20世纪黑人小说,其中有很多关于小说情节的概述。这部书中涉及的小说,你都通读过吗?

王家湘:我都读过。假如写欧美文学史,我可以假定很多读者都读过那些名著。但是写这样一部黑人小说史就不同,读过的中国读者不多。

黑人作品是在美国主流文化之外的产物,你必须了解黑人在美国的历史,才能够评论。白人文学的坐标好找,但是黑人的坐标难找。很多黑人的作品不要说在中国找不到,在美国都是绝版的。我必须要把故事大概讲清楚,读者才能懂。

腾讯文化: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李有成也是一位研究美国非裔作家的学者,他有一本书叫《逾越》,分析了非裔作家们的创作。在他看来,非裔美国人试图逾越美国社会中由种族或族群所蛮横界定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疆界,而文学是他们实现这一目标的工具。在你看来,这种突破社会排斥、反对不平等的诉求,是否是20世纪黑人作家们在创作时一如既往的母题?

王家湘:最初,黑人文学作品就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黑人文学所显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强——他们每天接触的就是关于种族不平等的事儿,他们的写作无法避开这样的现实。1950年代之前,因为很多黑人的教育程度不高,作家们还不能绕着弯写,他们必须直白。在这些小说中,抗议的成分非常强烈。

但二战以后,大量从战场上回来的黑人军人被允许进入大学读书,其中还有一批人进了哈佛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因为接触了更多文学流派,他们把白人的文学传统也结合到自己的写作中。他们作品中的愤怒不像1960年代之前所显现的那么强烈了。

1970年代以后,黑人文学的发展非常快,题材、手法非常多元,但反种族歧视的成分依然不可能消失,因为这是这个种族的重要历史,是进入了他们血脉之中的。

腾讯文化:就你的观察,二战以后,美国黑人的写作是否也有离开社会、政治,以描述个人体验和情感的转向?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寄寓的政治、社会诉求会否减弱?

王家湘:从我个人来说,我不太喜欢那种太过关注个人感受的写作。那样的作品对他人的意义有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还是存在的,黑人作家的写作也还会涉及这一点。作家的写作毕竟与自己最熟悉的群体,与内心最脆弱和最坚强的部分无法分割。只是这样的写作已经深刻得多。

即便他们不刻意去写,也还是会有所流露。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种族的历史。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违反交通规则被抓,警察将她描述为“一个戴眼镜的女性”和“一个黑人女性”,含义是不同的。后者很容易让当事人回想起种族的历史。

现在,将文学作为责任和使命的倾向的确在弱化。大家不会像从前那样进行运动式的写作。作家们对黑人社会地位的关心是不弱的,但这已经不是他们创作的唯一动机。

腾讯文化:20世纪黑人文学的特征如此强烈,这是否意味着黑人作家的文学圈子有独特的交流方式?你观察过这批作家的交往方式吗?

王家湘:仅仅在“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注:1919年至1940年,美国出现了被普遍认为第一个得到黑人本身以及美国主流文化承认的黑人文学运动。在这一时期,黑人作家的作品具有前所未有的广度和多样性),因为当时的抗议文学是需要大家相互支持的,他们会形成一个圈子。在运动的高潮时期,他们交往很密切,后来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了。

美国没有作家协会这样的组织,没人因为作家写书而给他发工资。作家也都有各自的职业,比如得了诺贝尔奖的莫里森是兰登书屋的主编,还有一些作家是大学教授。

当然,兴趣爱好相似的人也会相互交流。我与黑人作家交往很少,只是与小盖茨教授比较熟悉,我觉得他身边没有所谓的“作家圈子”。在对他们作品的研究中,我也没有发现有这种紧密关系的存在。

放不进棺材的尸体:黑人文学中的美国种族冲突史

《黑色火焰》

《他们眼望上苍》:从埋没到被重新发现

腾讯文化:再来谈你翻译的《他们眼望上苍》。这本书的作者左拉·尼尔·赫斯顿是“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中的重要作家。作为译者,你是如何看待这位作家的?

王家湘:赫斯顿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作家。她出生于南方,在美国第一个黑人小镇伊顿维尔渡过了童年。她的父亲是小镇的镇长,妈妈曾是小学教师。生长在那个环境下,她的童年没有经历过种族歧视。直至10岁,她才知道,小城之外有一个歧视黑人的白人世界。

母亲去世之后,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也结束了。她开始寄宿于各个亲戚家,逐渐意识到种族区别的存在。后来她到霍华德大学人类学系学习,到美国南方和西印度群岛从事黑人民间故事和传说的收集整理。她的语言很有诗意,也和她的这段经历有关。

《他们眼望上苍》是一部超越种族问题、展示黑人女性艺术觉醒和自我救赎的长篇小说。小说写的是黑人姑娘珍妮经历的三段婚姻。我比较喜欢这部小说,它并不是那么刀光剑影,但在无声处有惊雷。比如书中提到这样一个细节:一次洪水过后的尸体清理工作中,白人的尸体可以躺进棺材,但黑人则不可以。它看似轻描淡,却让人心碎。不过,总体而言,这本书与很多抗议种族歧视的小说不同。它主要展示的是一个不愿附庸别人的女孩在当时社会的选择。

小说出版三年后,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轰动文坛,小说表现了种族歧视给黑人造成的心理扭曲。一时之间,《土生子》式的抗议文学成了黑人文学的典范。当时,赫斯顿与赖特还就黑人文学的主题打起了笔仗。在赖特看来,《他们眼望上苍》没有表现什么宏大主题,不值得一写。但赫斯顿认为,黑人文学不应只是喊冤叫屈,黑人也有好的生活。

然而,在抗议文学风行的1940年代,赖特宣言式的宏大叙事还是更被推崇,而赫斯顿的小说因为聚焦于两性问题而被埋没。最后,还是因为美国小说家、普利策奖得主艾丽斯?沃克的极力推荐,这本书才被文学世界重新发现。

腾讯文化:对于这本书,艾丽斯?沃克说:“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本更为重要的书了,赫斯顿所写的每一行里都有诗。”赫斯顿的语言风格对你的翻译是否也形成挑战?在翻译中,你是如何调试不同的风格和口吻的?

王家湘:我自己在翻译上是没有风格的。我一定会尽可能忠于原文,绝不删改,绝不。我译文的风格就是原文的风格。如果我翻译赫斯顿和伍尔夫是一个调子,那就错了。每个作家有自己的意象和风格,译者必须尽可能把他的风格翻译出来。如果你不看译者,却知道眼前这几本书是一个人翻译的,那我就失败了。

腾讯文化:你当初进入黑人文学的研究领域,看似出于偶然。但黑人文学在此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对你产生持续吸引,是否也与你的生活经历有关?

王家湘:我出生于1936年,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动荡中度过的。战争时期,我逃难到大后方,几乎是一个学期换一个学校。我的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在我家,看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真正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下读书,还是1946年之后。当时我先后在南京和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中学。在那里,我学习到的东西更多一点,接触到了完全不同的科目。

说到文学,我从小接触的文学作品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当时我们在学校学习的也是苏联的文学评论,强调的是文学的使命。我们从小养成了这样的文学品味和审美标准。美国黑人文学所体现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与我的文学理念相仿。我不太喜欢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作品。我至今依然觉得,文学反映现实,反映人的需求,是天经地义的。(文/辛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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