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应对愤怒、焦虑和孤独——斯多葛哲学的指引

无论我去到哪里,都有日月、星辰、梦境、预兆的陪伴,以及与神的对话。

——爱比克泰德,《论说集》3:22

哲学家常常被讽刺是一群冷漠又疏离,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甚至有人认为他们就是故作高深的骗子,要么到处胡言乱语,要么用晦涩的语言粉饰一些乏味的琐事。早在公元前423年,伟大的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就在他的作品《云》中嘲笑过苏格拉底,称他为一位诡辩家(这个词从古至今都无褒义)。只不过,那位时年45岁的圣贤对此泰然自若:据说有一次,观看这部剧的几位外国人问道:“谁是苏格拉底?”他便高兴地站起来,想让剧场里的观众都认出他来。

阿里斯托芬


或许是为了应对这种智力过剩(不论事实上是否过剩),希腊化时代(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都倾向于强调实用主义,斯多葛学派更是其中之甚。没有什么能比学习控制愤怒、焦虑和孤独这三种现代生活的通病更重要实用的哲学了。当然,这本书不是一本心理自助书,也没办法发射直击要害的银色子弹,但会让我们像一位真正的斯多葛派那样,平静、理性地,带着真实的预期来处理这些人生问题。

我是在与我们的朋友的一次对话中学习到这种态度的,当时他说:昨天我把一盏铁质台灯放在家里供奉的神像旁边,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响动,立即冲到了窗边。我发现台灯被人搬走了。我认为,拿走台灯的人向一些看似合理的原因屈服了。明天我换一盏陶制台灯吧。因为窃贼的警觉性比我强,所以我失去了我的台灯。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为一盏灯成为贼人,为一盏灯打破了他的信念,为一盏灯沦为了禽兽。

一如往常,爱比克泰德的话意味深长,我得仔细思考才能体会其中的含义。首先,我要知道他并没有因为失窃而感到心烦意乱或愤怒,而是就事论事;此外,他很快得出了几个实用的结论:他失去的东西很容易被替代(明天就能换盏灯),如果不希望再被偷,那么比起试着防贼,他可以换个更便宜的陶制台灯,毕竟窃贼的警觉性还是更胜一筹。这件事也引出了更深层次的含义:爱比克泰德意识到,窃贼肯定是屈服于一些看似合理的感觉:他一定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值得。不过我们的圣贤可不这么认为,窃贼虽然得到了一盏铁质台灯,却因此失去了更加宝贵的东西——正直。

不幸的是,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还真去亲身体验了一把爱比克泰德的教导。当时,我正和朋友一起乘坐罗马地铁A号线去和兄嫂晚上小聚,进入车厢后,我感觉到旁边有个人在以异常大的力气挤我,虽然车厢比较拥挤,但我们周围都有富余的空间。我在几秒钟后猛然意识到有异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当我被这个挤我的人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他的同伙从我的左前裤兜里掏走了我的钱包,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秒飞速逃下了车。不得不说,窃贼的警觉性确实略胜我一筹,他的手速也让我惊叹不已。如斯多葛派所说,我的第一反应是被愚弄后产生的惊讶和沮丧。不过我也很快想起了爱比克泰德的话,坚定地否定了这一感受。好吧,我把钱包给丢了,里面有一些现金,我还需要冻结几张信用卡。哦,还有我的驾照,这下也需要挂失了。现在电子科技这么发达,我只需要在智能手机上戳几下(我的手机居然还在我的前裤兜里!),再等上几天,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了,但小偷却在这场比拼中失去了他们的正直。这要换作是践行斯多葛派哲学前的我,估计准会因为这些事情感到愤怒,并且整晚都闷闷不乐,这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这种反应既不会影响到小偷,更不会帮我找回钱包)。这次,我仅仅花了几分钟就消化了这件事,平复了心情。我们当晚看了几部电影,十分愉快。

无论是爱比克泰德的灯还是我的地铁事件,都不应该被解读为一种宿命论或消极主义观点。相反,这两件事都建议我们后退一步,更理性地分析情况,并时刻牢记用控制二分法辨别我们所能掌控和无法掌控之事。我们无法让盗窃行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如果我们觉得值得的话,可以跟小偷展开一场警觉之战。我们无法改变窃贼的判断——他们认为用正直来换台灯或者钱包是笔好买卖,不过我们能做出相反的判断。

你可能发现了,重述在斯多葛学派中很重要,基督教中也有类似的说法(仇恨罪恶,而非罪人)。根据现代心理学的研究,重铸环境是愤怒和情绪管理的关键因素之一。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爱比克泰德对待盗窃和犯罪的态度是不是太随便了一点,我也向他指出了这一点。我早该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我:

你说:“什么?强盗和通奸不应该是死罪吗?”不,你应该这么说:“这个人在大事上犯错,颠倒黑白,善恶不分,难道我不应该除掉他吗?”如果你这么说,你该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人道,就像在说:“我不该把瞎子或者聋子都杀了吗?”

虽然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但爱比克泰德的观点相当明确:如果我们了解古希腊人所说的amathia这个概念,就会知道人们作恶的原因;这样一来,比起谴责作恶的人,对他们施以同情心和援手更能帮助他们。虽然没有多少人实际上这么做(在美国尤其如此),但这一理念在欧洲一些国家采用的罪犯改造方案中得到了有效体现。

看一看美国心理学会(APA)为愤怒和沮丧的人提出的建议可能会给我们一些启发,这与斯多葛派早期的直觉感知理论类似。当然,心理学会的建议有大量的经验证据支撑。首先,心理学会建议进行一套放松训练,其中包括深呼吸(用隔膜进行腹式呼吸),喊一句简单又有意义的口号。你还可以通过想象,创造一个平静、舒适的环境,同时做一些简单的运动(如瑜伽拉伸)。尽管斯多葛派并没有运用箴言的概念,但他们时常建议信徒将简单明了的箴言放在手边,以便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提醒自己。事实上,整本《手册》——阿利安对《论说集》的总结都可以被看作是一套纲要,供我们在冲动的时候使用。而塞涅卡也明确建议:一旦感到一种不受控制的怒火(一种暂时的疯狂状态),最好试试深呼吸,出去走走。他在写给朋友鲁基里乌斯的信中也说过,在年老之后也要经常锻炼,这不仅是为了保持身体健康,还可以起到平和心绪的作用。我发现所有这些建议都非常有效:每当我感到自己的情绪临近失控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找个借口,溜到某个安静的地方(有时候洗手间都行)深呼吸,并在心里反复默念我最喜欢的箴言:一忍再忍。

多么标准的爱比克泰德式警句啊!

这个建议就像精神急救箱一样,能在紧急情况下发挥作用。

不过心理学会建议,若要有效地控制愤怒情绪,还需要制定一些长期战略,其中就包括认知重建——我们已经看过很多与之相关的斯多葛派实例,包括刚刚讨论的例子。心理学会建议我们将一些常挂在嘴边的话,如“太糟心了”换成“我虽然不想管这种事,但我能解决它,生气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有一点则是将“要求”变为“渴求”,认识到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迁就我们而改变。这与比尔·欧文提出的现代斯多葛派思想非常相近,他认为要学会“内化”目标:我渴望(不是想要,也不是需要)得到提拔,所以我要拼尽全力去争取。我是否能升职并不在我的掌控之中,而取决于一系列我意愿之外的因素。正如一篇美国心理学会关于愤怒管理的文章(爱比克泰德可能很早就写过了)所述:“逻辑能战胜愤怒,因为即使是有正当理由的愤怒,也会让人失去理智。所以,用冷酷、严谨的逻辑要求你自己吧。”

文章还建议我们亲自上阵,去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抱怨)。但也提醒我们,要避免一个常见谬误:与常见的社会文化观念相反,我们需要意识到不是每个问题都有解决方案。因此,我们要放宽心态,告诫自己即使不能解决问题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在当时的情况下竭尽全力了就可以。文章继续写道,不要一心只想着找到解决方案,而是要掌控全局,包括思考全力付出也得不到回报的情况。古代的贤明之士们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提出了很多观点。

另一个处理愤怒的重要方法被美国心理学会归纳为“更好的沟通”,尤其是与那些让你感到愤怒的人沟通。有趣的是,这个建议的很大一部分还是基于斯多葛派准则:我们应当尽可能冷静、准确地描述惹怒我们的情境,这也被爱比克泰德称为认同或不认同我们的印象,就像我丢钱包的时候做的那样。相较于马上对他人的话做出反应——一般来说这绝不是什么上策,而只会火上浇油——我们可以稍等片刻,重新梳理一下他人的话,分析一下他说这句话可能的理由,然后再去回应。例如,你可能将同伴的要求理解为对你个人空间的无理侵犯。不过有没有可能,对方只是想要更多的关注和关心?可能他换一种表达方式,就不会让你有那种走进监狱的感觉了。

美国心理学会还建议把幽默当作愤怒的解药,而我们已经在像爱比克泰德这样的古代斯多葛派(如果现在就让我去死,那我就去死;如果过会儿再让我去死,那我就先去吃顿饭,因为现在到晚饭时间了)和像欧文这样的现代斯多葛派(哦,你觉得我这篇文章在误人子弟?那可能是因为你没读过我其他的文章!)身上都看到过实际应用。不过,美国心理学会还建议我们谨慎使用幽默:我们既不要对自己(更糟糕的情况下,对他人)的问题一笑了之,也不要混淆幽默与讽刺之间模糊的界限。讽刺作为一种挑衅和轻视对方的回应,在与他人的冲突和愤怒的情况下去做,无异于火上浇油。那我们要怎么区分幽默和讽刺呢?这需要练习,也需要践行智慧这一基本美德。这指的是学习如何在黑白不明的情况下找到出路——现实生活中大部分情况都是如此。

心理学家还给出了其他建议,包括改变你的环境——例如从问题情境中脱身而出;如果当下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那么就择日再谈,不过一定要表明你没有逃避问题的倾向。如果可以,避免让自己直面烦恼的根源,换个方式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样可以让你减少冲突的机会,同时达成自己的目标。以上方法并没有全部在古代斯多葛派文本中得到体现,但它们基本符合斯多葛派思想:为了过上美好生活,我们需要了解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而不是我们期望它如何运作),我们也因此必须学会如何正确运用理性,接受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然后,欣赏并应用现代心理学对提升生活质量的研究成果。没有比这更具斯多葛派特色的了。

爱比克泰德(想象肖像图)


关于焦虑,爱比克泰德也有不少可说的。我曾经是个非常容易焦虑的人,而改变我的正是我的经验(事实证明,很多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以及随着岁月流逝及荷尔蒙水平改变所日渐成熟的情感。不过在爱比克泰德的帮助下,我更进了一步。他指出,愤怒和焦虑通常都不太理性,而且会严重阻碍我们的生活计划与生活质量。

为什么我们会焦虑呢?“当我看到一个人深陷焦虑的情绪时,我说:‘这个人想要什么呢?如果他不是因为追求一些他得不到的东西,怎么会焦虑呢?也是因为这样,如果一个人自弹自唱,他肯定不会感到焦虑。但当他走进剧院表演时,即使他有一副好嗓子、琴技精湛,也还是会焦虑。他不仅想要好好表演,更想收获好名声,但后者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也是爱比克泰德控制二分法的另一个版本,但当他用这种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达出来时,不禁让我豁然开朗:“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比如说,让我站在一间满是学生的教室讲台前时,我没有理由感到焦虑,因为我有备而来,有足够的信心讲解手中的教材。我可是专业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这个课题上也有很多经验,而且绝对比我的学生多。那么这种情况下,焦虑的点就只在于我怕学生感到失望,可能是因为我讲得不够清楚,或是表述得不够有趣,抑或选材不够有用等。但是,唯一能避免失败的方法就是我已经做过的:竭尽全力做好准备。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因此也没有额外担心的理由了,这样自然会减少对于结果的焦虑。我重申一下,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轻视或推卸我应该对学生承担的责任,而是我对自己所处情境的重新评估,从而有效区分我该担心和不该担心的事情。此外,就算我真的在全班学生面前“丢人”了,那又能怎样呢?那些年轻人会嘲笑我犯的错误?就像巨蟒剧团(Monty Python)唱的那样:“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我再澄清一下,我十分了解有些精神失调会让人陷入某种焦虑,而仅凭心理学会所说的“冷酷又严谨的逻辑”是无法消除这种焦虑的。但这些是障碍,是病理上的,现代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也早已开始以谈话配合药物的方式进行治疗。正如我的同事罗·马里诺夫在他的畅销书《哲学是一剂良药》的序言中所写:“这些疗法能让你的头脑冷静下来,重新运转,这很重要,但还不够重要。它们本身不能代替你思考,而是帮助你重新思考通往幸福之路的平台。”

《哲学是一剂良药》书封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奇怪地去关注一些不该关注的东西,并被它们困扰。爱比克泰德对此解释道:“我们为自己的肉体、财富,以及恺撒的想法感到忧虑,却极少思考自己内心的想法是否正确。我会不会担心我的想法错了?不会,因为对错与否取决于我。那我会担心产生与自然相悖的冲动吗?也不会。”当然,他的角度比起心理学,更偏哲学;爱比克泰德观望的是我们的漫漫人生,而非眼前一两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不过他的观点也至关重要。有宗教信仰的人会换个方式阐述,关心你的灵魂,而不是身体和财产。两者表达不同,意思是一样的:我们总是主次不分,不花时间担心该担心的事情,反而去担心一些我们既无法控制又无关紧要的琐事。不管恺撒(或者你的老板)怎么想,你都要完善你的人格,保持你的正直。如果恺撒(或者你的老板)是个好人,他会很欣赏你的。如果他不是个好人,那他的损失不亚于偷了爱比克泰德台灯和我的钱包的小偷。

虽然我住在大城市里,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看书、写作,有时在家,有时在我的两个办公室里(通常没有学生或者同事打扰)。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符合我的个性,但我还是忍不住向爱比克泰德提起了关于孤独的问题,毕竟这应该是影响现代社会的主要问题了——不局限于西方社会,也不局限于大城市。近年来,我们经常能读到这样的新闻标题:《孤独瘟疫:我们比任何时候联系得更加密切,但为什么反而更孤独了?》《现代生活是否让我们感到孤独?》《美国社会中的孤独》等。

科林·基林在《高级护理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以现代科学的视角对孤独进行了有趣的讨论。首先,基林把孤独与其他一些容易混淆的概念区分开,例如“疏离”(可能是孤独的结果,也可能导致抑郁)和“独处”(它其实有一层积极的含义,更像是“自发行为”)。有趣的是,文章提出了一套被科林称作“孤独-亲密连续体”的分类方案,站在社会的角度,囊括了从消极到积极的各种社交状态:疏离←→孤独←→社会孤立←→单独←→独处←→社交。基林在这个连续体的基础上叠映了他所谓的“选择连续体”——从一极的毫无选择权(疏离、孤独),到另一极的掌握全部选择权(独处、亲密)。当然,这种选择连续体与导致孤独的外部因素,而不是内部因素相关,这也与斯多葛派思想十分契合。

是什么导致了孤独?基林的文章提供了一幅实用的摘要图,他提出了一系列与我们的处境、个性相关的,造成孤独的原因:

丧失亲友、心理脆弱、社交圈的缩小、抑郁、生活中的剧变等。这些原因又与一些其他因素相关,包括年龄、性别、健康等。基林认为,孤独说到底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因为孤独是由多种因素导致的,且与个人因素(心理、情境)和结构因素(社会)脱不开干系。还有呢?作者以一种极其冷静又真诚的态度评论道:“(孤独)是人类心灵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我们不能像解开谜题一样解开它;我们能做的只有缓解它,减轻它带来的痛苦。我们只能通过提升对这种痛苦的意识来达到目的,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意识到每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不得不以某种方式来忍受这种痛苦——而这没什么丢人的。”

这番话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我的共鸣,也让我想起了爱比克泰德的建议:“孤独的状态意味着我们孤立无援。如果一个人只是在独处,那么他就不是孤独的;相反,他也不会因为处在人群中而不孤独。孤独的概念意味着,一个人因暴露在想要伤害他的人面前而孤立无援。不过,人要时刻准备着承受孤独,他需要满足自己的需求,能和自己交流。”就如基林所说:我们不必为孤独而感到羞耻,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孤独是人类的一种自然状态。斯多葛派也反对对于“尴尬”的谬论,在看待社会期望这方面更是如此:因为我们无法影响他人的判断,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此外,注意,基林使用了“忍受”这个词,这正是爱比克泰德所强调的。

对于斯多葛派来说,孤独与独处的区别再清楚不过了:独处是一种事实描述,而孤独则是我们对这种描述强加的判断,也正是这种判断让我们感到被排斥,产生一种无力感。不过有一点很重要,爱比克泰德的话中传达了一条积极的信息,虽然乍一看可能很严苛,但忍受的另一端是适应能力,而适应能够产生力量。生活中出现的一些外部情况会迫使我们独处,而我们对此毫无办法。但是(生病的情况除外,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医疗救治),我们自己的选择和态度把独处变成了孤独。我们可能是一个人,但不必为此感到无助。

本文摘自新版《哲学的指引:斯多葛哲学的生活之道》。

《哲学的指引:斯多葛哲学的生活之道》,【意】马西莫·匹格里奇/著 崔知名/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光尘,2023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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