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的童年回忆,是英子六岁到小学毕业的这一段时光,时空坐标是20世纪20年代的京城。正是在小学这个时段里,孩子开始悄悄地与无忧无虑的幼年告别,确切无误的“长大”吧!回忆中才明白,这也是童年逐渐消逝的时光,欢愉中伴随着催生我们“长大”的朦胧又不愿说出口的忧伤。而这本《城南旧事》里,还隐藏着在一个世纪前度过童年的那代中国人记忆里悲凉的底色,这是我们显有机会触碰的。
最初找它来看,是想作为给六岁孩子阅读的童书。作为父母,我们是来北京的第一代移民,与这座城市初次交往已是后青春期向成人过渡的大学岁月,童年的回忆都在别处。所以很想知道,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如何回忆童年生活,孩子是以什么样的视角看待这座城市的。
《城南旧事》兴许是一本“第二代移民生活指南”——作者林海音生于日本大阪,五岁来到北京,在这度过了她的童年与青春时期;在北京,她完成了从学生到新闻记者、从少女到为人妻母的转变。她的母亲是被父亲称作“福佬人”的福建人,父亲则是客家人,他们都是“南蛮子儿”,则称北京人为“北仔鬼”。
母亲和父亲的乡音和口味儿是回旋在旧事回忆里的幽默装饰音:母亲把“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说成“买一斤粗漏,不要太回”,骂久不离去的访客是“长屁股”(闽南话),叫女儿“洒丫头”而不是“傻丫头”,烧得最拿手的菜是烧五柳鱼;父亲则总用客家话说“做唔得”(不能做)和“惊么该”(怕什么),爱吃酿豆腐和白斩鸡。在这样的家庭里,作者(书中叫“英子”)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和归属呢?
虽然林海音1948年(她30岁)举家迁往台湾,但她毫无疑问把北京视为自己的故乡,是一个娴熟地道的北京人。她对北京生活的回忆有醇正浓郁的北京味儿,除了《城南旧事》外,她还有一本《我的京味儿回忆录》。这种归属感,正如她在书中所写,“童年一去不还,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
书中关于童年记忆的细节是丰富的:在城南游艺园的大戏场看雪艳琴的《梅玉配》,在文明戏场看张笑影的《锯碗丁》,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在大鼓书场里看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在洋货店里听谭鑫培《洪羊洞》的唱片,看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的富连成科班上夜戏,数戏班子队伍里“烂眼边儿”的孩子,笑他们“大褂的袖子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像傻子”。老北京的地名信手拈来,作为记忆的发生场所,它们构成了她身份的空间维度:顺城街,骡马市,魏染胡同,西草厂,椿树胡同,齐化门,厂甸,沙滩,鹤年堂,前门关帝庙,新华街,兴华门,虎坊桥大街,哈德门……
电影《城南旧事》剧照
在作为第一人称的“我”的童年回忆里,20世纪20年代的时代背景只是隐隐浮现:比如因为在日本读书的叔叔被日本人害死,父亲急得吐血,从此一病不起;比如在热闹的人群里观看即将被枪毙的土匪和闹革命的学生穿过顺治门(“出红差”);又比如北大学生德先叔推荐心上人看的《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还有发型从油光亮的麻花髻换成华伦王子式(齐耳短发、齐眉刘海的女大学生造型)的风尘女子兰姨娘;还有抽鸦片的父亲,胭脂胡同、韩家谭胡同写着“黛玉”、“绿琴”等字样的青楼,以及奶妈想必很臭的裹过的小脚,都是若隐若现的时代标记。
英子6岁至12岁的回忆里,已经有了成人世界里并不像童话那般纯美的爱情,有了对父亲母亲难以启齿的发现。《惠安馆的小桂子》里,英子是唯一喜欢和愿意接近“疯子”秀贞的人。秀贞告诉英子,她爱上一位在会馆寄宿的大学生,这位大学生回老家后一去不复返,她却独自生下一个女婴,被母亲暗中抛弃,从此陷入对爱人和孩子的狂热思念中,被所有人视为“疯子”。
秀贞是这样向英子讲述的,“他常爱喝点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我,我闻也闻醉了”。秀贞的遭遇以及与秀贞的交往对英子来讲,实在是极大的秘密和负担,以至于她在逐渐理解秀贞的弃婴就是自己的玩伴妞儿以后,大病高烧一场。
《兰姨娘》这个故事里,父亲对寄居家中的兰姨娘的渴望是一条暗藏的隐线。英子起初以孩子的眼光无邪地打量着兰姨娘,“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不像妈,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又要生第六个孩子”,也从半遮半掩的大人那里无意听到兰姨娘十六岁“开怀”(黑话,雏妓初夜)。英子开始不理解母亲答应留兰姨娘长住的语气“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不懂父亲让母亲给兰姨娘也挑选衣料时,母亲为何会“绷住脸,抓起布匹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她看见父亲捉住兰姨娘的手说“这是朱砂手”,才对父亲的“那副嘴脸打了一个冷战”。
这样的心事对孩子来说,是无法直接倾诉的:英子转身去找母亲,却被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赶了出来,她只能”哇”地一生哭出来,无法辩解,“跳起脚来哭”,“越来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从那个时候起,还是一个孩子的英子心事又多了一层,对父亲的情感也变得更复杂——当她若干年后思念早逝的父亲时,依然不忘“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对孩子来说,对父亲的爱最终战胜了任何道德审判:当兰姨娘跟德先叔好上,一起离家前往天津时,她看到父亲发呆时“格外寂寞”的背影,并没有责怨,反而有些同情。在这个故事里,知晓一切的不是成人,他们以为孩子不懂得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孩子,在不可诉说的隐秘发现和哭泣中,懂得了父亲以及父母情感的复杂性,默默长大。
在《城南旧事》里,欢愉的童年记忆之后,潜藏着忧伤的基调。这种忧伤,既源于时代所造成的人物命运的悲剧,也源于从儿童世界不得不撞入现实世界的成长。林海音对一些事情做了模糊化的处理,让旧事的回忆笼罩上一层童年朦胧的氤氲。“疯子”秀贞终于和她的女儿小桂子重逢,却在急匆匆带女儿奔去寻找爱人的起点——火车站,被火车碾压而死。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她并未正面描述,而是通过母亲与奶妈的对话模糊得知的:“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也是通过看到母亲戴着英子悄悄送给秀贞的金镯子和礼品匣里自己送给小桂子的手表,而隐约得知的。六岁的英子朦胧懂得发生了什么,却又清楚母亲不许她问,思念秀贞和桂子时,她翻身伏在枕头上大哭起来,嘴里喊的却是“爸爸!爸爸”。
正是与“疯子”隐秘的交往所产生的“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的念头,让她只能喊出“爸爸”,渴望一份男人力量的帮助,这是成人无从知道的秘密。奶妈宋妈的命运也是凄凉的。她离开顺义牛栏山冯村的家,在英子家做了四年奶妈,对儿子小栓子和女儿丫头子日思夜想,却偶然得知小栓子一两年前就已溺亡,女儿则被丈夫送了人。英子的母亲遣走宋妈,让她回去生儿子。童年稚气的英子盼着宋妈回去了还来,用一种乐观的笔调目送宋妈在生命中走散,接走宋妈的“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清新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但其实宋妈命运的悲剧,却早已在文中埋下,那就是宋妈轻描淡写向英子讲述的丈夫的家暴和赌博,以及他对两个子女死亡和散失的直接责任。
年轻时的林海音
她也并未直接描述父亲的去世,甚至连关于死亡的字眼也未出现过。她所看到的,是伴随父亲生命枯萎而凋谢的花:她戴着父亲种的夹竹桃花参加毕业典礼,父亲却不能来参加;她拿着毕业证回到家,却发现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小石榴没有成熟便落了下来,是因为父亲没有再收拾它们,给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走进来,让她快去医院,告诉她:“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了大了!”英子便已明白了一切。
这个时候的她12岁,已不再像6岁时那样因为惠安馆小桂子的故事而高烧和流泪,不再像低年级时看见爸爸在吸鸦片时抓住兰姨娘的手而气急败坏和跳着脚哭,也不再像宋妈离开时那样追问母亲“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这个时候的英子,看着妹妹们在争抢小玩意儿,弟弟正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从未这样镇定和安静。她默念着:“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了”。
这是一部不断看着生命里亲近的人离去的童年回忆,它有真正的、无忧无虑的欢乐,却在一场场离别中慢慢走向童年的终结。英子在小学毕业典礼上想到:“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然而,“做大人”的进程却无可逆转的发生着,奔离童年:兰姨娘上马车离开时对她说:“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宋妈临回她的老家时对她说:“你大了,可不能和弟弟再吵嘴!他还小”。蹲在草地里的贼最后一次见到英子时对她说:“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爸爸生前则叮嘱她:“闯练,闯练,英子”。
父亲去世的那天,唱了五年的骊歌再次在英子的毕业典礼上被唱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这首歌也是在阅读《城南旧事》时反复回荡着的旋律。谁说童年全是无忧无虑的,我们正是在一次次隐秘的不解、忧伤和别离中开始长大,在长大的过程,我们与生命里很多人走散,最终与随之消逝的童年作别。我想,在孩子小学的时候,我应该可以与他分享这种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