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接到林先生的电话。
“你最近工作很忙吧?”每次他好像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上次你们来,看过的那半块石碑,埋在桥下的……他们把它挖起来,立好了。”
“那太好了啊,我们下次一起去看。”我回答说。
“哎、哎……” 林先生的声音很含糊。
“您身体还好吧?”
“好,身体好。”
“您多保重。”
“好。”
村里的老人不会煲电话粥,一句话把事情说完,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下去了。我也一样,好像只有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才能安心地说话。
林先生是我们在建德农村的一位访谈对象。2014年的暑假,我和佐藤仁史教授一行人下乡做口述调查,第一次见到他。佐藤教授的研究小组在这里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六年,从富春江的水面,一直追踪到江两边的山里。我是在他们转做山区的时候才加入的。
在前一年的考察中,他们结识了林先生。他的村庄几乎在一条乡村公路的尽头。林先生是1938年生人,从1953年开始在互助组记账,后来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们在乡下做考察的经验之一就是找会计。他们的记忆常常清楚过很多村队的支书、主任。在给城里的学者或官员做口述时,他们的记忆似乎也很清晰,甚至在细节上都很准确。但听得出来,这些所谓口述的“记忆”在他们心头口上,甚至笔下纸间,都已经反复咀嚼、回味过很多年,很多遍。不论我怎么问,听到的都是一个个经过细心打磨的人生故事。
老乡们在闲时当然也会回忆过往,但他们的口述仍然有些不一样。在我们的聊天中,常常有类似这样的话语:“这件事,我想一下,是哪一年呢?我记得那年我大女儿刚刚出生,她今年是49岁。……那大概就是1968年吧。”能够感受到他们的记忆被慢慢唤醒的过程,这让我觉得踏实和感动。三年来,我们和林先生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一步步回到他的50年前、60年前、70年前……
“(父亲)林茂森。50多岁就去世了,现在要是在的话要118岁了。他是属猴的。……当时他们是从遂昌挑了两个小箩筐到西坞,帮人打工生存。我父亲当时劳动很勤快,所以人家帮他介绍了姑娘,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母亲)叶巧珠,她98岁了。”
当地的人在回忆已经故去的亲人时,很自然地会说他(她)今年几岁了,就好像他们还一直生活着一样。林先生的父亲是外乡来的种山人,到了西坞这个山脚下也是以帮人种山为生。一个从外面来的种山人,开始只能在山边搭一个草寮生活,所用的杉木、树皮、松枝都还要仰赖山主的恩德,而且是借用的性质,不属于种山人所有。一口灶、一只锅也都在种山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林先生就出生在这样的寮棚里。一家人过得很是贫苦。林先生的哥哥、弟弟和一个妹妹都没有养大,最后只剩下他和小妹妹两个。但即便是这样,他8岁的时候还是上了学。
“8周岁开始上私塾。那时读《三字经》、《百家姓》、《神农诗》(林先生口述如此)、《千字文》。读了一年之后就直接读小学二年级,读了三年级之后跳级读高小一年级、二年级。后来因为家里困难就没有读初中了。”
林先生的小学教育有三年在1949年以前,有两年在新中国成立后。他说,开始时新学校和旧私塾的教育其实也差不多。辍学回家之后,很快就赶上了1953年办互助组,林先生就担任记账员。他说,这是“因为我有文化”。这句话,今天林先生说起来,仍然很自豪。前后五年的教育,让林先生在这个山村里成了一个文化人,他不仅记账,而且还会在自家堂屋的壁板上写毛笔字,写毛主席语录,字写得很高,他指给我们看,当年是要架着梯子才能写上去的。
在我们的访问中,遇到和林先生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回头去看自己70年、80年的人生,都会清清楚楚地摘出那些人生中的转折点,特别说给我们听。林先生觉得自己曾经最有可能跳出这个山坳但又不幸错失的机遇,发生在1959—1960年。
1959年浙江省林业厅在建德县办初级林业技术学校。林先生听说林校招生,就和附近的两个同学一起去梅城报名。学校是半工半学的,校址也迁了几次。林先生说,自己是1959年9月入学,1960年11月“下放”的。“下放”这个词,很奇怪地在我20世纪80年代初的童年记忆中有一席之地。我那时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因此大人言语间那种无奈和遗憾的神情就更加牢固地留在了脑海里,后来就很少听见了。今天去查历史书,对“下放”这个词的解释,是指20世纪50年代末党中央要求干部和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和基层,进行锻炼和改造。林先生愤愤不平的是,他们当时作为学生怎么也成了被下放的对象?
因为“下放”,在林校读了一年书之后,林先生只能又回到了农村。这一年的林校学习,没有改变林先生的命运,也没有改变他们传统的种山技艺。林先生和他的同学们说起林校都很激动,那一年有很多的回忆:同学的情谊,老师的风采,劳作的辛苦……他们也还记得在林校学习造林学、土壤学、森林学,等等。但这些新知识回到山里用上了吗?他们会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用,没有用。还是用老方法。”
“学校里面教整地,播种秧苗,盖黄泥。看苗情,施肥。我们这里的山苗没有苗木的,都是扦插的。都是把老树上的两尺多高的新芽砍下来做扦插。扦插的时候是一尺五。那个新芽长得很快的,我们一般都是在泥土里面埋七寸,上面留八寸……”
林先生说起种山来,驾轻就熟,漫不经心——“这有什么好说的?”“好说的”,是那本来寄望可以借以走出山村,却不得不回转来的林校一年;是一辈子萦绕于心的遗憾,而不是后来数十年的日常。
建德西坞村林先生和他的茶山(摄于201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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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的村庄叫西坞,林先生的父亲是外来人,他的母亲姓叶,他的太太姓方。
“她们一直住在这里,太平天国的时候他们就在西坞这边了。我们西坞本地最早只有叶姓和方姓两姓的人家。其他都是后来从外面过来的。”
今天的建德市,在明清的时候属于严州府,往前宋代属于睦州,再往前,早在孙吴的时候就已经设县了。但是,在我们考察时已经快80岁的林先生能够追溯的历史,最早也只是太平天国。其实,“太平天国”之于他也只是传说。我们本应该接着问一句“太平天国是什么?”,可惜当时没有问,是一个遗憾。
太平天国之前,这里就有村庄了。林先生口中本地最早的方姓,是西坞村唯一留有族谱的人家。这部族谱记载,元代至元庚辰(1340),一位名叫方清臣的商人经商来到建德,这一年他38岁,在西坞定居下来。他的后代在这片大山底下世代相守。转眼间,族谱的记载就跳到了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一个本地的秀才受托为西坞方氏撰写谱序。他说,这户方姓人家“历经数百年烟火不甚稠密,能人达士亦少,概要惟族尚敦庞,恪守勤俭而已。间有泰浩、泰然二子,胞兄弟也,幼尝从读于余。厥考兆公,亦曾从读余先大父。虽俱免目不识丁之诮,而于圣贤书旨终未彻焉”。 秀才对学生的学业并不满意,但方姓兄弟出去跟着秀才读书,最大的成果大概就是他们在清中期修起了族谱。这部族谱的威力,即便到了21世纪,我们这些偶然走进村庄的外人,还能真真切切地看到。
2015年春节前的几天,我们去林先生家拜早年。吃完午饭后,就到村子里转一转,一转就转到了方先生家。他家开了一席家宴,热热闹闹的,宾主都正是酒酣耳热的时节,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中,谈兴就特别好。贵客陈先生是方先生的准亲家。对的,这是一席定亲的酒。陈先生拉着我们先开口:
“我原来也是这个村的,后来搬出去了。因为他们欺负我。
“山上的树,他们不分给我们。”
陈先生指着他的准亲家方先生说。这是醉话,但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们大吃一惊。
“为什么不分给你们呢?”
“因为我们没有族谱。他们有族谱。”
陈先生好像突然就泄了气。他当时大约50多岁的年纪。他说这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也就是说,这段往事最早也是发生在20世纪60—70年代。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边默默抽烟的方先生说话了。我以为他要辩白两句,但他只是吐口烟,气定神闲地说:
“是啊,他们没有谱嘛。”
尽管在有关宗族的各种研究中,我们已经熟悉了“来自祖先的权利”等说法,但所有这些学术文字和分析,都不如那天方先生带着坦然和骄傲的神情,悠悠说出的这句话。
那个下午的闲聊,以陈先生的忆苦和控诉开场,这让我们颇有些焦虑,生怕会因此坏了一门亲事。当然,并没有。被迫离开西坞这几十年,陈先生的生意做得很成功。
“后来我们就搬到别的村去住,做了九姓渔户。我姓陈,九姓渔户,你们知道吧?”
我们知道明清时代的“九姓渔户”。但陈先生这个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去做“九姓渔户”的故事,我们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搬去了一个“九姓渔户”的村庄,那么这就是水上人已经上岸之后的事了。“九姓渔户”大概早就变成了他们记忆里的故事,而现在则是“农家乐”和乡村旅游的招牌。陈先生一再地欢迎我们去他“九姓渔户”的村庄玩。“比这里好玩多了。”他说。
被有族谱的人从山边赶去到水边的陈先生,他自己儿时的记忆、父祖辈的诉说、“九姓渔户”的历史,以及在陆地上的村庄里重新构造出来的“九姓渔户”的新生活,这些东西层层叠加在他的脑海中,借着一点黄酒的微醺,娓娓道来。
他的准亲家方先生酒喝得少,话也少一些。方家的故事,都编在了族谱里。三百年前,方先生的祖先做着本地的山主。山中的树成了材,砍下来,等春天涨水的时候,就沿着溪水放排到大涯镇上,再到富春江,一路运到杭州去卖。卖木头有了一点钱,就送儿孙去秀才先生那里学《三字经》,念《论语》。虽然功名没有考上,但这些儿孙知道了要修族谱。
族谱修得很勤,嘉庆年间修一次,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修一次,光绪七年(1881)年又修一次。其间经历了太平天国运动,整个严州府都受到了影响。知府戴槃在乱后发布了一系列的告示,招揽周边山上的棚民下山开垦无主的荒地。族谱上说,方先生的祖先很顽强,在乱后回到西坞,重振家业。
陆陆续续地,村子里开始有来自各地不同的人。这些人很多来自处州的山区,一开始是单个人或两个人来,他们没有族谱,只能向方姓租种荒山,种玉米、种桐子、养杉木,搭一个寮棚在山上或村边住。他们,就是林先生和陈先生的父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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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我在一个小三线兵工厂里度过了童年。那里的山区,就是林先生的父亲出走去往建德的起点。
工厂的整个宿舍区都建在山前的坡地上,屋后是一层层的青山。奶奶时常上山扒松针,拾柴火。记得有一次,奶奶从山上下来,她说遇到另一个也去拾柴火的老太太,她们俩就暗自较劲,“她动作不如我快,比不过我”。那时候奶奶差不多有70岁了,如今距她去世也过去了15年,我一直记得她说这话时天真又得意的神情。我们小孩子到山上春天摘映山红,秋天打栗子,也似乎从来没有人出来阻止。在我依山而居的儿时记忆里,山,似乎是没有主人的。
但这些记忆大概也经过了“美化”,只是以山为游乐场的野孩子一厢情愿的念想。现在,我知道了那么多关于山场的故事。林先生、方先生、陈先生以及他们的祖先,在山中迁徙、定居,靠山吃山,发明、利用了各种制度和习俗,以便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站稳脚跟。这些故事在东南山区反复上演,就像本书的引言中那个民国年间的案子一样。当然,如果我们试图从历史的角度去理解他们面临的问题和采取的行动,仅仅是讲故事可能就远远不够了。
我们要明白人们开始占用山场的源起,追溯与山场资源争夺有关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影响他们构建山场权利秩序的各种制度设计(包括制度本身以及人们对制度的解读和利用),人们将“山”变成产业并对权利作出宣示的办法,等等。最终,本书所涉的只是其中一个很小很小的方面,那就是关于山“界”的历史。“界(址)”是人们对山(及其中某些部分)的命名。命名赋予了山在自然之外的属性,命名本身就是一种权利的宣示。明清以后,志书、契约、鱼鳞图册、族谱、诉讼案卷……史料中留下无数山名、界名,以及围绕着界址所展开的竞争和确权事例,它们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故事,更是人与人之间的历史。
当我写完了这本小书,从这些史料中收回眼光,望向远处的重重青山时,忽然就想起了在《永恒的终结》的尾声,阿西莫夫让主人公诺伊说出的那句话:当人类走入群星时,听到的是“这里已经占领了,这里已经占领了!不准进入,不准进入!将对方赶走,将对方赶走!”。
(本文系《以山为业:东南山场的界址争讼与确权》一书“后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