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拉斯米尔读《安居格拉斯米尔》

还是小学童的威廉·华兹华斯在山间玩耍时,经过一座山坡,在那里看到了幽静迷人的格拉斯米尔(Grasmere)山谷,一下子被其中的景色与氛围吸引,奔跑着玩耍的他突然放慢了匆忙的脚步,叹息着说,

住在这里会是多么幸福!

要是想到死亡,或

产生任何死别的念头,

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天堂。

……

这里

应是我的家,这山谷应是我的世界。

夏天从赫尔姆山崖向下看到的格拉斯米尔山谷,也是我在冬天选择的读诗之地,图中的白脸黑身子羊是湖区著名的赫德维克羊


这个回忆发生在刚刚与妹妹多萝西结束居无定所的几年时日,定居在湖区的小村子格拉斯米尔时。他与妹妹在1799年12月末来到此处,居住在如今以“鸽舍”闻名的一座农舍中,开始了马修·阿诺德所说并且即使到现在也还在延用的创作中的“黄金十年”(great decade)。在1800年,30岁的诗人就根据自己儿时的回忆,当下融入新环境的体验,以及他对周围自然与人的观察,编织了一首饱含深情,哲思与个人抱负的长诗《安居格拉斯米尔》(Home at Grasmere)。这首诗也是他与柯勒律治计划的一部大作《隐士》的简介。虽然华兹华斯的很多诗歌都相当具有个人色彩,这首诗尤其动人。原因在于,少年失去双亲,与妹妹和兄弟们分离,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多年居无定所的流浪之后,他此刻不仅是在重新捡拾童年的梦,更几乎是和自儿时就非常亲近,喜欢的妹妹多萝西重建失去几十年的家园。这种回忆中的心情有多少是属于儿时,多少是属于当下的投射,很难分辨。如果真是属于回忆,让人不免会说那是一个非常早熟的小孩,因为看到极美之地,他不仅想到生活在那里,甚至也想到了死亡的概念。华兹华斯在诗中说自己记不得当时几岁,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驻足思考的时刻,足见当时印象之深。回忆中的孩童华兹华斯刚刚失去了母亲不久,经历了与最爱的妹妹多萝西的分离。因为家中缺少女眷,所以六岁多一点的多萝西被送走到有女眷的亲戚家寄养。小华兹华斯也已经经历了生离死别,因此他若生出这样的想法也并非无据可依。而且如诗中所言,从那个时刻开始,格莱斯米尔在他的心里如在眼前一样美,让他开心时更开心,在他低沉抑郁时给他光亮。当最终居住在那里,他骄傲地说:“此刻你永远是我的了:亲爱的山谷,/你那些寒舍中有一个就是我的家!”有一种夙愿得偿的喜悦与骄傲。

但也很难说,回忆中的感慨没有当下的希望。华兹华斯从1799年入住“鸽舍”,因为结婚生子,家庭规模不断扩大,所以在1808年不得不离开鸽舍去更宽敞的住处。华兹华斯并没有去别处寻找住处,而是在村子的另外一角叫作“艾伦班克”(Allan Bank)的房子中住了下来,直到1811年,因为房子设计本身的问题,烟道不畅,屋内烟出不去,所以搬到了格拉斯米尔的圣奥茨瓦兹教堂对面的牧师住宅。因为牧师住宅就在罗莎(Rotha)河旁边,所以房屋有潮湿的问题。华兹华斯因为在这栋房子里失去了两个孩子,为了逃离面对失去的痛苦,他们一家在1813年搬到了不远处的瑞德小村,在那里的瑞德山庄(Rydal Mount)住到生命的尽头1850年。华兹华斯,与他两个夭折的孩子,还有所有的家人最终都安息在格拉斯米尔的圣奥茨瓦兹教堂的墓园里。如他儿时所愿,家人与他,以及他与家人的最终告别都是发生在格拉斯米尔这座美丽的山谷里。

他自己的经历让初居格拉斯米尔时写的这首长诗更加动人。在一个多风晴朗的寒冷冬日,我带上这首一千多行的《安居格拉斯米尔》打算以诗为向导,去看一下曾经让诗人驻足的风景,去观看一下他描写的那里的人们,去在对那里高山与深潭的凝望中了解他的抱负。

华兹华斯在《安居格拉斯米尔》的第二个诗段的一开始便指出那个地方,“我当时驻足观望的地方柔和嫩绿,/并未高到令人晕眩却也在远在地面之上,下面是/深深的山谷,上面是高高的山脉。”根据诗人的描述我能找到最符合这个地方的便是从兰克里格(Lancrigg)一路通往赫尔姆山崖(Helm Crag)的山坡之上,在接近崖峰的地方。或许因为有诗人童年的回忆与痴爱,他与妹妹刚安家格拉斯米尔之后就频繁去散步的地方,而且在他身后出版的自传长诗《序曲》的大部分都是在这里散步时创作的。在1843年12月末,荣获桂冠诗人头衔的华兹华斯在于当地的理查森夫人经过兰克里格时,44年前的同一天他们入住格拉斯米尔,还告诉她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精彩的纪念日……三天后,我们发现了这条路径,很长时间以来那都是我们最喜欢来的地方。”我找到一块可以向下看见美丽的山谷,向上看到赫尔姆山崖的地方开始朗诵这首诗。神奇的是,如他在诗中所言,经过那里会突然被吸引,停住脚步,在那里驻足很久,而且“甚至本可以让/驻足那里成为我的正经差事儿。”

谁能看着那里而不为所动呢。我们在今天会比当时看到更多分散其中的房子,以及现代的马路,但除此之外,其他应该不会与有太大差别。从那里望去,山谷一片安静,格拉斯米尔湖水映着蓝天,御风而行的白云,以及被微风逗弄的湖水,脚下的嫩草地,山谷中环绕在湖的四周与很多房子四周的树,应该都与当时相仿。只是我在冬天,山谷中的树并非全然的绿色,有些还未长出叶子,有些只有几片叶子,都在等待春夏给它们的绿装。还看不到他看到的蝴蝶与鸟雀。冬天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原本静寂的山谷更加静寂。几乎没有任何的行人,游客,即使是山谷里的居民也很少出来。华兹华斯在大自然中感受到的自由,风,水,山,鸟,云等等都让他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可以在岩石间,高山与低地之间,花草地与古树林自由穿梭飞行。

他是在冬天抵达格拉斯米尔,雨雪风霜一样不少,但他在这首诗中说,“自然的面孔是冷峻的;我们喜欢/她的冷峻,因为我们的灵魂在那里/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他感觉光秃秃的树,结冰的溪流都在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在其中读到的是一种喜悦与兴奋。当时兄妹两个一路赶到这里,虽然说要居住的新家里面几乎什么都还没有添置,但对他们而言,那是家,是团聚与安居之所。所以恶劣的天气与贫穷都无法阻挡年轻诗人的喜悦。而纵观其一生的创作,无论是此前还是此后,再也没有一部作品充满了这种兴奋,喜悦与希望。华兹华斯与妹妹迈向的并非仅仅是一栋房舍,而是各种意义的家园,在这里,他和妹妹“再也不分离”。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创作方面,这里都承载着一位年轻人与年轻诗人的向往。

跟随着诗人的回忆与脚步,我到了见证他数年幸福家庭生活与丰硕创作生活的农舍,“鸽舍”。华兹华斯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并没有提到它的名字,而且“鸽舍”也并非这座房舍当时的名字,华兹华斯家人从未曾用过这个名字。这座建于17世纪的房舍曾经是一座客栈与酒馆,其名为“鸽子与橄榄枝”,直到华兹华斯去世后,1851年,“鸽舍”第一次出现在当地人口统计表上,它再次出现,则是在华兹华斯的主要编辑之一威廉·奈特于1878年出版的《华兹华斯诗歌中的英国湖区》,然后在1890年经华兹华斯故居购买的推动者之一斯托福德· 布鲁克的《鸽舍:华兹华斯1800-1808的家,1799年12月21日至1808年5月》著作的推广与影响,“鸽舍”成为全世界华兹华斯诗歌爱好者的朝圣之地,这个名字也从此之后为世界所知。在华兹华斯的《安居格拉斯米尔》中,提到这座房舍时,他称它为“亲爱的山谷”中的“寒舍之一”。他在诗里提到逐渐热闹与越来越充满爱的农舍,我翻开手中的诗歌,读了下面几行:

我们美丽安静的家,已经

招待了我们深爱的

一位陌生人,我们父亲家中的陌生人,

一位永不停歇的海上圣徒,

他最终在我们的屋檐下寻得

让他尽兴的时刻。我们爱的其他人

也会找到我们,我们内心的姊妹,

还有像她们一样的那位,我们内心的兄弟,

哲学家与诗人,在他看来

这些山脉充满了无限的快乐。

这就是我们的财富:啊,平静的山谷,我们是

而且一定是,按照上帝的意愿,快乐的一群。

华兹华斯描述了已经在这栋房子里来访并且居住的水手弟弟,他笔下的“沉默的诗人”约翰,和将要来到这里的哈钦森姊妹,其中玛丽将要成为他的妻子,玛丽的妹妹萨拉余生将要与他们一起居住,还有他们兄弟般的挚友,柯勒律治。最动人之处,他说他们“按照上帝的意愿,”是,而且一定是“快乐的一群。”站在小屋前,我可以想象这“快乐的一群”在诗人兄妹安居这里不久后快乐相聚的时光。快乐,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一个词,但也是多么合适的一个字。安居之乐,与志同道合者在一起的快乐,还有自然与创作带来的无限的快乐。华兹华斯本人肯定想不到他们热爱的这个小屋也会是以后万千他的诗歌爱好者热爱的小屋。站在那里,也能一眼看到相去不远的“华兹华斯博物馆”,因为冬季的维护,所以除了偶尔会有一两个住在附近的人出没,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影。但我可以想象,2月份故居再次开放之后,又会开启一年的忙碌,来自英国各地与世界各地的游客在这里进进出出,驻足或行走。

作者于冬天的“鸽舍”前留影


小屋几乎位于格拉斯米尔的村头,也可以说是村尾,因为它所在的小小村无论是在华兹华斯的时代还是在今天都是“Town End”,字面意思是“镇尾”,但是格拉斯米尔其实是一个小村子,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是“村头”或者“村尾”。我离开小屋打算朝村子里走去,走到故居停车场附近,原来的旧咖啡馆,现在的学习室前面的广场上,刻着华兹华斯的诗行,每一个字都深深浅浅刻了两遍,正着和反着,像是山谷中的回音。

故居旧咖啡馆前广场上的带“回音”的诗行


站在那里隔着一条大路与现在的“水仙花酒店”可以看到华兹华斯在诗歌中经常提到的银山(Silver How)的山峰以及山下的湖水。当时的山峰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看上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魔幻感。我朝着山的方向,向村子里走去。在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右手边的赫尔姆山崖,因为其顶部很像对视的狮子与绵羊,所以又名“狮子与绵羊”(Lion and Lamb)。但是在华兹华斯的时代,他们应该还没有这样命名这一山崖。华兹华斯在诗中称山顶为一位老妪和她被劈裂成两半的的小屋,可能从远处下面看上去像是一个伛偻着腰蹒跚走路的老妪。在路与山崖之间是大片的绿草地和一些湖区独有的赫德维克羊,黑色的脸白色的身子,或者白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非常可爱。在华兹华斯的时代,这里也是一片草地,而且还是乡间运动会的场地。三分钟左右就能走到村子里面,在今天,左手边是一些商店,邮局,小饭馆,有个特别大招牌的商店,以华兹华斯的一首诗命名“老大娘布莱克与哈利·吉尔”(Goody Blake and Harry Gill)。有些房子看上去有些古旧,说不定有几栋从华兹华斯的时代就在那里。右手边也多是一些饭馆,商店和咖啡店等。另外两三分钟的步程就到了流经村子里的一条小河罗莎河与其上的一座桥。站在桥上可以非常近距离地看到右手边前方位于罗莎河畔的圣奥茨瓦兹教堂,与教堂墓园,华兹华斯与家人的安息之地,左手边前方是在教堂对面,位于罗莎河畔的牧师住宅,这里是华兹华斯在格拉斯米尔的第三个家,也是他与家人最伤心的地方,他在这里失去了6岁的儿子托马斯与4岁的女儿凯瑟琳。因为无法忍受天天看到对面教堂墓园里的两位孩子,所以最终离开了格拉斯米尔,搬到了旁边的瑞德村,他此生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家瑞德山庄。但现在站在桥上看那栋一直驾着高脚架在被维修的安静的老房子,我还是似乎能看到那里曾经热闹非凡的样子,想一想啊,最平常的时候也是五个小孩,五个大人(华兹华斯夫妇,妹妹多萝西,妻妹萨拉),还有一个帮着看小孩的邻里女孩,这还不算会有访客的时候,只是这几个小孩子也能让人想象当时这里是如何的喧嚣,但充满家庭的幸福与温暖,在两个孩子去世后,又有多少心碎。

从远处看赫尔姆山崖,又名“狮子与绵羊”


从格拉斯米尔桥上拍的罗莎河,左前方是水仙花公园一角,左侧是圣奥茨瓦兹教堂


圣奥茨瓦兹教堂


我站在桥上,想象两百多年前,华兹华斯在这里的生活,就像他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告诉我们一家又一家的故事,他也是站在外面,透过花园,窗户让我们想象里面的家庭喜悲,我也是站在外面,目光穿过花园,透过窗户,想象里面曾经的喜悲。站在桥上,无论向左还是向右看,都能看到清澈的流水。无论生前还是身后,这流水声一直伴随着华兹华斯,也永远地在他的诗歌中流淌。向前经过教堂与教堂墓园,右转弯立马可以看到一个现在卖姜饼的小屋子,这里如同华兹华斯故居鸽舍一样,是旅游者必打卡的地方之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姜饼的味道,但但凡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去总是很长的队那里排着去买一些带回家。这个小屋算是教堂的一部分,在华兹华斯的时代,是一个学堂,他的几个孩子都在这里上学。从小桥开始右手边这一带几乎都是教堂的范围。

格拉斯米尔的“姜饼屋”与排队购买的游客


紧挨着这个姜饼屋是以华兹华斯最著名的诗歌之一《水仙花》命名的“水仙花公园”。进入公园的第一块石板上便是这首诗的前几行。再往前走是全世界的华兹华斯诗歌爱好者捐献的石板,每个石板上都写着捐献者的名字,进入公园向右走可以直接进入教堂墓园,通往华兹华斯与家人的安息地,可以去他的墓碑之前致以敬意,华兹华斯的墓碑前,每年有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游客与诗歌爱好者,那里从来不缺少鲜花。而且负责维护着这一文化遗产的当地社区,会确保每个季节,诗人的墓碑前的空地会开一些他曾经书写过喜欢过的花。在我们拜访的这个冬末春初,那里有盛开的圣洁雪白的雪滴花(snowdrop),不远处的水仙花也在挣扎着开放,你可以想象,温度再升高一点点,这些花儿便会次第盛开了。不仅仅是教堂墓园里,在教堂里面,也有华兹华斯头像的大理石雕像。头像的左右两侧刻着他从格拉斯米尔开始书写的花儿,左边是水仙花和紫罗兰,右边是雪滴花和白屈菜。如果在公园里向前直走会直接走到罗莎河畔以及河畔的一块大石板,石板上刻着《水仙花》的最后一节。从花园门口向左走,可以通向公园里的几处花园,在冬天会看到雪滴花,在我去的冬末春初甚至可以看到几株水仙花在努力绽放。这里几乎没有一处地方没有华兹华斯与他的诗歌的痕迹了。

华兹华斯的墓碑(左)与前面的雪滴花,水仙花


圣奥茨瓦兹教堂中华兹华斯的头像与左右侧的花儿


“姜饼屋”旁边的水仙花公园,与入口的带《水仙花》诗行的石板,以及世界各地诗歌爱好者捐献的石板砖


作者与水仙花公园里的水仙花,以及诗歌爱好者捐献石板砖近景


从公园里出来,走两步便可以抵达右手边一个颇具地方特色的大酒店,不是那种金碧辉煌的摩天大厦类型,而是以一种有着优雅的建筑,与柔和的白色的外观的三层楼的酒店。它的名字便是华兹华斯,而且用的是华兹华斯本人的签名,所以通常会说这是华兹华斯签名酒店。而且签名下方还有华兹华斯写的关于格拉斯米尔的一行诗“人类所能找到的最可爱的地方”。而且这家酒店的菜单也是以华兹华斯著名的诗歌《水仙花》的诗行与黄水仙为背景,其餐巾纸上都印着华兹华斯的签名,让我这样的诗歌爱好者不忍使用,会悄悄收起来放包里带回来。当然这个酒店与华兹华斯本人没什么关系,它只是本地人对这位伟大诗人纪念的方式。而且酒店里面有很多记载着与当地历史文化有关的画像。以另一种方式向世人讲述着这家酒店,以及小村子,还有与华兹华斯相关的一切故事。华兹华斯签名酒店这一带有大概四五家客栈,都是只有二三层楼的低矮客栈。这一片是村子里客栈的集中地。另外一家著名的客栈离华兹华斯酒店大概只有两分钟的脚程,叫“格拉斯米尔客栈”(Inn at Grasmere),他们彰显与华兹华斯等湖畔派诗人的关系的方式是在墙上,房间里印着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的诗行,甚至杯垫上都是两位诗人的头像与一些经典诗行和语句。这些文化关联让每一个来这里的游客没有办法不注意到曾经在这里居住的两位大诗人的痕迹。

华兹华斯签名酒店


经过华兹华斯签名酒店继续向前走,大概两分钟的时间便可抵达一个更开阔的地方,村子里的公园就在左手边,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右前方一栋特别大的房宅,艾伦班克,这是华兹华斯在格拉斯米尔的第二个家。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栋房子在村子以及周围看来都是非常突兀,几乎在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栋白色的房子。白色作为房子的颜色是华兹华斯最讨厌的颜色,他在《湖区向导》(Guide to the Lakes)中写说白色是最不自然的颜色。在他看来,在大自然中除了特别小的花儿,特别大的云,几乎没有白色。而且这个白色,到了晚上,会成为特别醒目的与周围环境不协调的颜色。他在书中也给了建议,如果房子是白色的,应该让一些攀缘式的鲜花覆盖在白墙上。他与妹妹所居住的鸽舍的白墙就是这样被他们处理的。在今天,鸽舍靠外的那面墙还是攀缘着当时兄妹最爱的鲜花。

2022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本的华兹华斯的《湖区向导》


艾伦班克这栋房子是利物浦的一位商人建的,当时华兹华斯与家人还在鸽舍住的时候,就常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到这栋房子的丑陋与突兀,但有趣的是,他们由于成员的增多,最终不得不离开鸽舍而搬家的时候,他们住进去的刚好是这一家。华兹华斯对格拉斯米尔的爱,以及这栋房子的面积,能容纳下他逐渐增大的家庭成员,以及经常与他们长住的柯勒律治与孩子。到达这栋房子之前会经过拐角处的一家小餐厅,它也是以华兹华斯的“地方命名组诗”中的写给妹妹的那一首诗中提到的“爱玛的山谷”(Emma’s Dell),这一家的手工甜点在村子里是最有名的。进入艾伦班克的院子,我被那里的宽阔所震惊,因为去的时候房子处于维护期,所以没有办法进入房内。但我站在那里,站在硕大的院子里,似乎看到了让他们无法住下去的浓烟,还有柯勒律治在那里主办杂志《朋友》时的忙碌,以及华兹华斯与妹妹,妻妹等替他编辑的紧锣密鼓,还有华兹华斯与一些年轻的追随者,比如在华兹华斯搬离鸽舍之后续租在那里的德·昆西,以及住在九英里之外的温德米尔的约翰· 威尔逊为该杂志写稿的忙碌样子。最主要的,华兹华斯的长诗《漫游》也是创作于这里。因为烟道与通风问题,华兹华斯在这里大概自1808年至1811年春住在这里,然后就搬到村子里面的牧师住宅了。离开艾伦班克再往前走,就是要离开村子走向格拉斯米尔湖的方向。而且也通向华兹华斯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所描写的几个代表性的当地人曾经居住的地方。而这些故事因为包括《安居格拉斯米尔》的《隐士》计划的不顺利,被从中拆出放进了《漫游》中。

“艾伦班克”与部分花园


通向“艾伦班克”街角处的“爱玛的山谷”咖啡馆


离开村子走到银山脚下时,向上望去会有一种庄严感。华兹华斯的“地方命名组诗”中写给自己的“威廉峰”,便是这座山,当时还没有那么多建筑物挡在鸽舍与这座山之间,他们坐在院子里便可以看到远处的这座山。能看到最后一缕落日余晖告别它时候的样子。在半山腰有几栋房子。华兹华斯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描述过其中一栋。半山腰的房子还在,但我已经不太确定是否是当时的房子,但是按照湖区经常有数百年的老房子这样的传统来看的话,很有可能是当时的房子。我在山脚下,左手边不远处是湖水,右手边上方是半山腰的房子。华兹华斯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描写的第三户人家的房子大概是在这个位置。在描写这家夫妻,在最恩爱的时候,一起为自家的羊打造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树林,在他写的当下只剩下了妻子,他说,女主人跟他谈起这些时也是泪眼潸然,而他想的是:“这个树林,此刻非常茂盛,而他们/不再是盛年;他彻底离去了,/她正在孤寂中凋零。”我默默念着“非常茂盛”,看到房子周围有一个树林,但不确定是否依然还是那对夫妇种的,如果真是,那么现实真是如华兹华斯在诗歌中所想望的那般了。无论人离去多久,那些树依然繁茂,更加繁茂。树林里的树看上去特别苍老,苍老到会让人感觉有精灵居住其中。说不定还真是呢,谁知道呢。

读诗当天在故居旧咖啡馆广场前拍摄的“银山”


在他描写的这三户人家里,这个故事是最短的,甚至没有什么故事性,但与其他两个故事不一样的是,这里有诗人引用的女主人所说的话,不像前两个故事,诗人只是一个旁观者,对人物充满了想象。但是也是在这最后一个平实的故事中,我想,或许是源于对这位女主人的沉默寡言所发的感慨:“沉默的心灵/也有其自己的珍宝,我想到了这些,/热爱我所看到的,且尊重人类。”身居外人看来世外桃源般的格拉斯米尔,而且也深谙古希腊以来田园诗人们的吟唱与向往,华兹华斯,深知自己所处,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这是一个有善有恶的地方,他的第一个故事中就如实反映了其中一种恶,一家农舍的男主人因追求自家女仆,背叛妻子与家人,而最终死于内疚。第二个故事,虽然没有恶,但也是一种掺杂着失去伤痛的幸福,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主人与六个女儿生活在一起,女儿们,尤其是大女儿,不仅是父亲的好帮手,料理农田,还有自家花园,也是妹妹们的老师,教她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诗人从花园和有花攀缘的窗看去,看到里面温馨幸福的画面,但也看到了从来没有欢颜的父亲。他知道自己并非身处世外桃源,他也未曾奢望自己身处其中。他非常清楚,自己并非选择了一个世外桃源为家,而且这个山谷也不是十全十美,这里的人也不是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瑕疵。他并不是为自己选了一个乌托邦,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也非常清楚地写道:

我来这里并不是梦想着平静无忧的生活,

一尘不染的行为;生在山间,

也长在这里,我知道如何

调整我的希望;喜欢美好,

面对恶我也不会在厌恶中退缩,

或者感到莫大的痛苦。

也是因为如此,在叙述第三户人家的故事时,身为诗人的他发出了看似是疑问实则是宣言的慨叹:

难道没有

一门艺术、一类音乐、一串文字,

它们本身就是生命,是对生命的认可之声?

会表述田间发生的事情

真正发生在这里的,或者感受到的,那些扎扎实实的善

和真真切切的恶,但是它们之悦耳,

比最美的田园牧歌都要

更加感恩,更加和谐?

这样的发问亦是他的创作宣言,他的灵感来自格拉斯米尔的孤寂、平静与那些“扎扎实实的善”和“真真切切的恶”,这是扎根于现实和真实的诗人梦。这些宣言与梦想表明格拉斯米尔是华兹华斯真诚开始自己诗人生涯的地方。虽然是山谷中快乐的一个群体,但华兹华斯继而写他们不仅仅是为快乐和享受而存在,“一定要做些什么。”他说自己是受到神启,且被选定来告诉世人他曾经感受到的“人的人性或神性。”也是在这之后,华兹华斯追溯了自儿时起大自然对他的驯化与教育,再次表达了这所有一切所导向的:

在这个平静的山谷里我们不会

默默无闻,尽管喜欢平静的思想;

一个声音将会响起,主题会是什么呢?

这也是他的抱负之举,他要歌唱“人类,自然,人类生活”他要在孤独中吟诵自然、人类和人类生活之歌,即使是苦难和人们本性的恶这些人类生活中的不和谐之声,他也可以将它们谱成悦耳的诗歌。

非常熟悉古希腊的田园诗人忒奥克利特斯的《田园诗》与古罗马的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牧歌》以及本国诗人西德尼的《阿卡迪亚》等田园诗作的华兹华斯,并非不知道诗歌中吟诵的,诗人向往的田园生活是什么样的,但他追求的是不同于这些田园诗人所描写的充满幻想的田园生活,他要描写充满真实的善与恶,并非全然美好的田园生活,吟诵别具一格的田园诗歌。这座山谷啊,突然让我热泪盈眶,不为别的,就为它以自身的孤寂与真实激发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最真实感人的田园诗作。谁会忘记,华兹华斯遵循这样的精神在这山谷中创作的《迈克尔》《兄弟》等诗作,谁能控制自己在吟诵它们时不流下最真实的眼泪。《安居格拉斯米尔》中的这些宣言,预示了不久之后在《抒情歌谣集》第二版中出现的最经典最感人的诗歌《迈克尔》与《兄弟》。而来到这片大地的华兹华斯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与在世界的位置。对这山谷充满感激的,何止是他们兄妹二人,还有我们这些循着诗歌而来的后来人。

我眼前的这栋房子还亮着灯火,今天居住此处已经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了,真是背靠银山,面临格拉斯米尔湖。今天的格拉斯米尔不再是托马斯 · 格雷在18世纪经过时充满快乐的贫穷的小村子,也不是华兹华斯当时所在的,很多村民面临着债务与贫穷的小村子了。今天的格拉斯米尔因为华兹华斯在内的种种原因,成了周围地区中居住成本最高的地方之一。它安静,美丽,甚至都没有现代超市打扰的一个无论是在自然风光还是人文环境中都保存极好的一个天堂般的地方,或者说现代都市人所真正追求的世外桃源。如果华兹华斯兄妹来到今天,他们不一定能承担得起在这里居住的成本。不过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里,如整个湖区一样,华兹华斯在《湖区向导》中写说,他与所有有品位的英国人,用他们三番五次来此的游访证实,“他们视这片地区为某种意义上的国家财产,每个有眼睛去观察,有心去享受的人对此都有权利和兴趣。”在今天,如他所写的那样,包括格拉斯米尔在内的整个湖区都成为英国的国家公园,任何有眼睛看,有心享受的人都可以来这里,免费享受这些美丽。或许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也是好的,贵一点,安静一点,远离尘嚣一点,在国家信托的保护下,这里会更多更久地保持那种天然的原貌,不被现代大商场大超市大饭店所入侵,这里依然是如华兹华斯当年所在时居住着一家一家独立的自耕农一样,这里居住着一家一家独立的小店或小的客栈。虽然方式不一样,至少华兹华斯所珍视的自由还在!

面对着这些不感慨是不可能的,但是感慨中也有很多欣慰,欣慰之余,内心也充满感激。我继续往前走,经过华兹华斯时代就存在的以银山命名的一家房舍。当时华兹华斯兄妹常常与主人家在这里喝茶。靠山,临湖喝茶是多么美好的一种体验!我在那一瞬间也很渴望被主人邀请喝一杯茶。这一路基本上都与湖隔着一片草地,走过这一家不久就会走到湖边。在湖边看到一只觅食的天鹅。怎么只有一只天鹅呢?天鹅不都是成双成对,而且以忠贞恩爱闻名的动物吗?华兹华斯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描述说,他与妹妹一到格拉斯米尔就注意到了湖里的一对奶白色的天鹅。我翻到那一页,怕惊了天鹅,用很小的声音念到:

他们来自

远方,就像爱玛和我自己,来到这里

一起居住于平静与孤寂中,他们在

面对着整个世界可以选择的时候,选择了这个山谷。

华兹华斯在诗歌中常用爱玛指妹妹多萝西。华兹华斯与妹妹在无论任何天气都能看到这对天鹅游于湖上,但是有一天他却一只也找不到了。他疑惑那两只天鹅去哪里了?他担心他们的命运就如同他担心自己兄妹的命运一般,一直在猜测他们的命运,是不是被当地人捉走给吃了,但随后他责备自己不该如此去想,去愿望淳朴善良的当地人。但诗人在诗中最终也没有寻到这对天鹅,他在其中疑惑着他们的命运,如同我好奇眼前这只天鹅的伴侣去了何方。在与我对视了片刻,这只天鹅朝湖心岛游去,背影优雅而孤寂。他的爱人在岛上吗?我不知道。我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在夕阳与美丽的水波中远去。虽然依然担心他另一半的命运,但也在华兹华斯评价整个山谷的“平静与他们同在”这样的安慰之语中得了点点安慰。他说他要充满爱,“不仅仅爱这生灵,还要爱他们/周围的一切;要爱在山谷里/所看到的一切!”我站在那里,环顾着赞叹着周围静寂美丽的山,林,湖水,湖对面的鸽舍,远处的人家,默默重复着,“要爱在山谷里/所看到的一切!”怎能不爱?

格拉斯米尔湖中的天鹅,孤独优雅地朝湖心岛游去


是自童年开始的对这一片大自然的爱引领着华兹华斯来到这里,也是对大自然的爱滋养了他对人类的爱,激发了他成为独一无二的伟大诗人。当我原路返回,回到教堂墓园再次向诗人致敬时,突然意识到,他自童年期,安息于此,并且在这里生离死别的愿望也都实现了。他与家人躺在一起,在安静的罗莎河水的日夜陪伴中,在他可能没有想到,但也可能料到的(因为在1807年《两卷本诗集》受到不断的恶评时,他说,“我所寄望的是它们日后的使命……我深信,等你我在地下永息之后,它们仍会忠心耿耿地为我完成任务”),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爱好他诗歌的人的凝视与敬意中,在他自己手植的紫杉树的遮蔽下。我想起他在《安居格拉斯米尔》中的抱负,他所歌唱的自然与人类,因为他而备受后人的关注,他所渴望的自己不会被遗忘于尘土中,在他身后两百多年里无数来此朝圣者的脚步,以及在今天依然朗诵他诗歌的世界各地,也印证了这一点。我手里一直拿着这首长诗《安居格拉斯米尔》。但有些诗句太过于熟悉,在吟诵的时候已经无需再看文本。在只听得到流水声以及旁边水仙花公园里的鸟鸣声的静寂中,我又默默念起那两行诗“这里/应是我的家,这山谷应是我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山,水,花,草,树,木,建筑,云等等都在一遍遍提醒着我们,也印证着,这里确实是华兹华斯永久的家,这山谷也永远是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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