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世纪,哲学家们纷纷开始思考“猫生”

1762年,当你打开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时,你万万不会想到书的扉页会有一只小猫,对,那只小猫正安静地蹲坐在正义和秩序女神忒弥斯(Themis)的旁边;当你穿越到18世纪的凡尔赛宫,想着偶遇一下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时,却碰到他正和一只名叫布里扬(Brillant)的大白猫玩耍;当你沉浸在如火如荼的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中时,博物学家布冯伯爵却告诉你猫具有“与生俱来的恶意”;时间停留在1747年,你读到英国新古典主义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为缅怀朋友的爱猫写的诗《写给溺死在金鱼瓷瓶中的爱猫的挽歌》,谁料到,这首诗同时讥讽猫和女人。18世纪,猫成为更多人的宠物,享有模棱两可的声誉,也出现在更多文学、艺术作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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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初,越来越多的法国人拥有了宠物猫,而养一只“安哥拉猫”更成为法国宫廷和贵族的时尚。安哥拉猫是一种长毛猫,它们有不同的颜色,以白色为主。据说,这种猫起源于土耳其的安哥拉。1620年,法国天文学家、博物学家尼古拉斯-克劳德·法布里·德·佩雷斯(Nicolas-Claude Fabri de Peiresc)前往罗马,从探险家皮埃特罗-德拉瓦莱-佩莱格里诺(Pietro della Valle, Pellegrino)手中购得安哥拉猫,并将其带到了法国。自此,直到十九世纪,安哥拉猫一直被英国人称为“法国猫”。法国的皇家贵族,包括玛丽·莱什琴斯卡王后(Maria Leszczyńska)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Marie Antoinette),都热衷养安哥拉猫。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对一只名叫布里扬的安哥拉猫情有独钟。他经常和这只猫咪一起起床,一起办公……即使国王和大臣们开会讨论国家大事,小猫咪也会乖乖地坐在壁炉边。布里扬简直成了国王的“同事”。 

不过,猫可不是轻易就能被人类驯服的动物。法国作家、学者弗朗索瓦-奥古斯丁·帕拉迪·德·蒙克里夫(Fran?ois-Augustin Paradis de Moncrif)曾担任宫廷秘书,熟悉宫廷的猫,对猫脾气也了如指掌。他在1727年出版的《猫族》(Les chats,图1)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迷恋她的猫,便给它穿上漂亮的衣服,戴上珍珠项链,并将它抱到镜子前,结果猫突然挣脱,逃跑。蒙克里夫认为,猫不喜欢受人摆布,一切带有服从气息的举动都和它们与生俱来的独立性相抵触。

图1


18世纪,关于猫的最著名的一幅油画出自法国画家让·巴蒂斯特·西梅翁·夏尔丹(Jean-Baptiste-Siméon Chardin)之手。这幅画绘于1725-1726年,名为《光线》(La Raie,图2),目前收藏于巴黎卢浮宫。这幅画呈现的是厨房的一个角落,只见一只扁平的鳐鱼被掏空,挂在石墙上的钩子上,其血迹斑斑的内脏清晰可见。架子右侧摆放着两个金属锅、一个陶瓷壶、一只瓶子和一把刀。鳐鱼下面有两条张着嘴的死鱼和一些牡蛎。一只弓着背、竖着尾巴的猫也站在架子上,猫一脸恐惧,像是人们看到死鱼时的表情。这幅画有股血腥味儿,洋溢着恐怖气氛,人们经常拿它和伦勃朗的《被屠宰的牛》相比较。画中,这只受到惊吓的猫令人印象深刻。此前,猫一直象征着恶魔,代表非理性,捉摸不定,到了18世纪,越来越多的猫出现在家庭生活里,成为艺术家创作的素材。

图2


法国洛可可派画家让·巴蒂斯特·乌德里 (Jean-Baptiste Oudry) 的作品《将军》(Le Général,图3)也是类似的作品。这幅画由路易十五委托创作,绘于1728年。画中,一只黑色大肥猫正用爪子抓野兔的尸体。画面的左侧是被打翻的装猎物的篮子,篮子里探出半只死去的野鸡。显然,这个“犯罪现场”是大黑猫的杰作。它对人类的猎物产生了兴趣,并开始坐享其成。《将军》透露出的是猫对人类主宰性的挑战。

图3


猫作为人类的新宠和它对人类的不服从也体现在法国画家让-巴蒂斯特·佩罗诺(Jean-Baptiste Perronneau)为玛格达琳·平塞卢·德拉·格兰奇 (Magdaleine Pinceloup de la Grange) 夫人画的肖像画(图4)中。这位贵妇人来自一个纺织业家族,该家族专门生产平纹奶酪布。大概因为产业涉及外贸,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动物交易商,所以才获得这只在当时特别稀有的大蓝猫。格兰奇夫人非常喜欢她的宠物猫,要把它画进肖像里。但画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画中,猫的四肢、颈部和头部都呈现出紧张感,表明它不喜欢被抱。同时,格兰奇夫人笔直地坐着,背部并未接触身后的椅子,一副不自然的模样。她大概在竭力不让猫咪从她的怀中溜掉。猫项圈上的金色铃铛与夫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遥相呼应,暗示猫和主人同样雍容华贵。这幅画表明,猫已经融入人类社会,但它依然保有独立性。这幅画同时表明:人类正和猫“斗智斗勇”,比如给猫戴铃铛,这样做既起到一定的装饰作用,又可以阻止猫狩猎的本性有可能带来的麻烦。

图4


画家喜欢把贵妇人、女孩和猫画在一起。在法国肖像画家让-巴蒂斯特·格雷兹(Jean-Baptiste Greuze)的作品 《羊毛绕线机》(图5)中,一只小猫坐在茶几上,和绕线团的女孩玩耍;在法国女画家玛格丽特·杰拉德(Marguerite Gérard)的作品《猫的午餐》(图6)中,一个小女孩正喂一只肥硕的猫咪牛奶。女人们也希望自己的爱猫赢得更多的粉丝,她们似乎更懂猫。18世纪,缅因州公爵夫人路易丝·本尼迪克特·德·波旁(Louise Benedicte de Bourbon)这样写道:“如果有人想为我的猫米尼翁(Minon)画像,那他需要一支出色的画笔,来画它伟大的善良、优秀的品质,和可爱的柔软。”

(图5)


图6


也有些猫作为个体成为画作的主角。十八世纪后期,法国画师让-雅克·巴什利耶(Jean-Jacques Bachelier)画了一幅一只白色安哥拉猫追逐金丝雀的画作(图7),并将它拿到1761年的巴黎沙龙上展出,结果有人评价画中的猫看上去凶残奸诈。不久之后,巴什利耶又画了一幅类似的画:他用一只蝴蝶代替金丝雀(图8)。这样处理后,白猫不再给人掠食者的印象,画面也多了些情趣。看来,人类观众更喜欢少些野性、温顺可爱的猫。

图7


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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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是宠物地位变革的时期。此前,在欧洲很多国家,饲养宠物并不被接受。早期,人们认为饲养宠物是一种浪费,因为饲养宠物会耗费资源,而这些宠物既不能变成食物,也不能用于劳动。将资源浪费在宠物身上甚至被认为有罪。但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人们开始理性思考,更加在意自己的感受,不禁质疑:只是为了陪伴,而将资源和精力投入到动物身上,这有什么不对?随着这种观念的普及,更多宠物猫融入人类的生活,成为“家庭成员”。

在启蒙运动中,不少学者把猫作为研究对象,开始思考猫。因为这种动物既温柔又凶恶,既友善又冷漠,既依赖又独立,本身就充满矛盾性。实际上,早在16世纪,就有哲学家拿猫做文章。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被誉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猫学家”。1571年,38岁的蒙田辞去公职,隐居到有丰富藏书的书房里。当人们以为他要在书屋中安度晚年时,他却开始思考猫生。1580年,他在《蒙田随笔集》中写道:“当我跟我的猫在玩耍时,究竟它是我的消遣,还是我是它的消遣?”蒙田的这部作品包含一系列对人生和猫生的诙谐探索,成为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书中,蒙田的思考打破了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界限,将动物的智力和意识与人的智力和意识相比较,并以动物的视角思考问题。

18世纪法国启蒙时期著名博物学家布冯伯爵(Count de Buffon)——也就是乔治-路易斯·勒克莱尔(Georges-Louis Leclerc)——在他的著作《自然史》中总结了猫的性格。他写道:“猫是一种不忠诚的家养动物,只有在必要时才养它,以对抗另一种更让我们感到不便且我们无法赶走的室内动物——老鼠。”他认为,即使是刚出生的小猫,也具有“与生俱来的恶意”,并且,这种恶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也不会在与人类的相处中减弱。他这样评价:“像所有不诚实的人一样,它们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意图,观察、等待和选择时机来获得猎物;它们也知道如何逃避惩罚,并远离危险,直到危险结束,它们才会安全返回……它们从不正眼看那些对它们最好的人和它们似乎最喜欢的人。要么出于恐惧,要么故意伪装,它们迂回地接近,寻求那些它们并不喜欢的爱抚,或只是为了奉承而奉承。”显然,布冯伯爵对猫并不友好,他的这段文字,肯定激起不少爱猫人的愤怒。

这事儿还不算完!布冯伯爵在自己的作品里,不仅讽刺了猫,还嘲笑了女性。他继而写道:“猫的体形和气质与它的性情完全相符。它好看、轻盈、灵巧、干净、性感;它喜欢安逸,寻找最柔软的地方来休息和小憩。猫非常多情,母猫比公猫显得更热情,这在动物中实属罕见。母猫寻找、挑逗公猫,并通过大声喊叫宣告她的欲望有多么强烈,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需求有多么迫切。如果公猫逃离或拒绝母猫,母猫就会追上去,痛哭流涕,尽管它们在一起总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但母猫强迫公猫满足她的愿望。”布冯伯爵采用当时对女人不敬的口吻描写猫——同时“得罪“了猫和女性。

不过,布冯伯爵也提出一些和猫有关的有价值的思考。比如,他指出:“虽然猫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但不能说它完全是家养的。它和主人极熟,却不服从,而是享受完美的自由,因为它们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布冯伯爵认为猫的独立性类似于人类所拥有的独立性,猫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由、放荡的动物,猫与人类亲近只是为了得到它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猫对待人类的方式和人类对待它的方式一样。

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也试图用哲学视角理解猫,但他和布冯伯爵最大的不同是——他是猫奴。1763年,卢梭放弃日内瓦公民身份,成为流亡者。他在流亡期间,最担心的是他的“猫主子”。他经常写信给帮他照顾猫的朋友,叮嘱朋友要给猫足够的水,并提醒朋友记得晚上喂猫,因为他的猫喜欢晚上吃饭。苏格兰传记作家詹姆斯·博斯韦尔在日记中记录了他与卢梭的一次关于猫的对话。那是1764年12月15日,两人一起旅行,卢梭问詹姆斯:“你喜欢猫吗?”詹姆斯回答:“不喜欢。”卢梭表示:“我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我对人的性格的测试。有些人具有男人专制的本能,他们不喜欢猫,因为猫是自由的,永远不会同意成为奴隶。它也不会像其他动物那样,服从你们的命令。”“母鸡也不会。”詹姆斯反驳。卢梭继续辩解:“如果你能让母鸡听得懂你的命令,母鸡就会服从你的命令,而猫完全听得懂你的命令,但不会服从。”卢梭的狡黠的回答探讨了选择的自主性。在他看来,猫保留了野性的本能,但故意做出妥协以适应人类世界。卢梭对猫的喜爱也体现在他的作品里,他1762年出版的《社会契约论》(图9)的扉页上便有一只小猫。那只小猫安静地蹲坐在正义和秩序女神忒弥斯(Themis)旁边,代表的是自由。

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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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世纪的诗歌、绘画中,猫作为宠物的地位日益突出。1747年,英国新古典主义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创作了《写给溺死在金鱼瓷瓶中的爱猫的挽歌》,缅怀朋友意外身亡的爱猫。大约50年后,英国画家威廉·布莱克在1797年间为这首诗歌绘制了116幅水彩插画(图10-14)。

图10


图11


图12


图13


图14


这首诗歌的倒数第二段这样写道:“八次浮出水面,她向每一位水神喵喵叫,希望救援快来。海豚没来,海洋女神尼瑞德没有出现;冷酷的公猫汤姆和母猫苏珊也没有听见它的呼喊;宠儿没有朋友!”诗人用“宠儿”来称呼这只倒霉的猫,证实了猫在当时的宠物地位。

但这首诗并没有赞美人类的宠物。诗人故意用夸张但严肃的语言描述猫的死亡,将猫比作英雄的陨落,同时也似乎在嘲弄人类的多愁善感。诗歌大意是这样的:一只名叫塞丽玛的母猫凝视着瓷瓶里的水,它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无比开心。它的脸俊俏白皙,它的胡须洁白无瑕,它的爪子像天鹅绒一样柔软……突然,两个精灵般的身影在水中闪过,闪亮的金色表明了它们的身份,这两条金鱼正是塞丽玛想吃的美味。塞丽玛把爪子伸向水里,但它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任凭它使劲呼喊,没有谁来救它,因为它是主人的宠儿,而宠儿是没有朋友的。

这只可怜的猫是格雷的朋友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的。格雷也曾见过这只猫。后来,沃波尔写信告诉格雷,这只猫不小心淹死在装有金鱼的瓷瓶里,格雷因此写了这样一首有趣的诗来缅怀意外去世的猫。这首诗模仿了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讽刺长诗《鬈发遇劫记》,不像是挽歌,更像是一首“英雄滑稽诗”。诗人称两条金鱼是“溪流中的精灵”,而不幸的猫咪则是“无助的仙女”。该诗的结尾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闪闪发光的,并不都是金子”,并非一切都像看上去那么好,因此,要提防任何美丽的东西。

有学者指出,这首诗隐晦地探讨了当时的人们如何看待女性与消费主义的关系。在18世纪的英国,这个漂亮的瓷瓶可能是从中国进口的,价格不菲。而金鱼则象征金钱。当塞丽玛看到瓷瓶里的金鱼时,她禁不住诱惑,结果被淹死。这首诗含蓄地表明:女性对金钱的渴望是一种天性,如同猫捕食鱼类的天性。并且,女人像猫一样自恋、虚荣、拜金、贪婪……这首诗以一种尖酸刻薄的方式讥讽了爱慕虚荣的女人。诗的结尾实际上是在发出这样的警告:你们这些美丽的女人,不要被表象所迷惑。在进行任何大胆的冒险时,你们都要小心谨慎。

不过,猫主人霍勒斯·沃波尔大概并没有看出这首诗有什么不妥。他把这首诗的第一节刻在了一个基座上,并将淹死他的宠物的瓷瓶摆放在基座之上。据说,这只瓷瓶依然陈列在沃波尔的草莓山庄中。

1797年,威廉·布莱克的朋友、雕塑家约翰·弗莱克斯曼(John Flaxman)委托布莱克为托马斯·格雷的这首诗画插图,打算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妻子。这116幅水彩插图成为布莱克作为插图师的主要成就之一。在布莱克的画笔下,塞丽玛的形象十分女性化。布莱克甚至干脆把它画成了穿粉红色裙装的迷人的女子。布莱克并不想丑化任何一只猫,因为他也喜欢猫。他曾经表示,作为人类的伴侣,他更喜欢猫而不是狗,因为猫在表达情感时更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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