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饭还是喷茶?《红楼梦》中刘姥姥搞笑的书写点评

关于《红楼梦》不同版本文字的优劣比较(比如整体意义的脂抄本与程印本、程甲本与程乙本),始终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尽管我个人更认同脂抄本,但也关注一些褒扬程乙本的论著,还有意识地把立场对立的评点本或者论著对照起来看,希望在学者们思维碰撞中,发现自身囿于成见而看不到的一些盲点。把《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和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7)结合起来读,即为一例。前者毫不掩饰对程印本特别是程乙本的批评,而后者则认为程乙本胜于程甲本,且程印本对脂抄本的改动也有不少合理可取处。两本红学名家评点《红楼梦》的著作,立场鲜明,又都倾注了大量心血,给人以启发的内容着实不少。即使提出的有些看法,未必能得到我认同,但至少开启了新的思考点,是值得我们去进一步讨论的。

7月22日,因为受江苏句容图书馆大益茶分馆邀请,开设《红楼梦里的茶与酒》讲座,初步涉及刘姥姥进大观园用餐搞笑导致喷饭还是喷茶的例子。这里对比分析蔡义江和张俊等两评点本的观点,以说明进一步深入分析的可能,同时也正好把讲座中没有讲透的问题,再展开讨论。

《蔡义江新评红楼梦》


《新批校注红楼梦》


当大家在大观园吃早饭,凤姐与鸳鸯安排刘姥姥说怪话、装怪样逗得大家笑翻时,第一个被作者特写镜头捕捉到的是史湘云,写她“一口饭都喷了出来”,随后,与饮食有关的特写人物是薛姨妈和探春。为讨论方便,这里先把整段文字引述于下: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在大观园逗趣


但是这里饭与茶的区分只是脂抄本的书写,而在程印本系统,已经一律改为茶了。史湘云喷出的跟薛姨妈一样,是茶,探春扣在迎春身上的,也是茶碗。对此细微改动,两家评点是怎么看的?

蔡义江没有在他的评点本中分辨这里的区别(以下简称蔡评),但张俊、沈治钧评本(下文简称张评),却进行了仔细比较,并加以了价值判断。他们是这么写的:

 “一口茶”与下文“探春的茶碗”两句,同甲本。庚辰等脂本,上句作“一口饭”,下句中“茶碗”作“饭碗”;惟梦稿本上句同庚辰各本,下句作“饭”,漏一“碗”字,后来改笔,均同程本。程本当因上文明言一个媳妇端来两碗菜,一放贾母桌上,一放刘老老(姥姥)桌上,众人尚未吃饭。遂改“喷饭”为“喷茶”,改“饭碗”为“茶碗”。如此改文,方合事理。乙本所改,前后照应,文心尤细。

为了呼应这一观点,张评也对前文加以了相应的评点。前面写到贾母等进入探春屋内入座时,有这样一句描写:“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端过两盘茶来。”其中“端过两盘茶来”,程乙本改作“挨人递了茶”。张评是:

此句,乙本独异,甲本及庚辰、己卯、蒙府、戚序等脂本均作“先有丫鬟端过两盘茶来”;梦稿本原文同庚辰诸本,后之改笔,与乙本同。乙本特改作“挨人”递了茶,乃为下文写湘云“喷茶”预伏一笔。

这里的改动,是否一定为了预伏湘云的“喷茶”,其实倒未必。但这不是主要问题,倒是前面提出的刘姥姥搞笑时段,“众人尚未吃饭”,才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值得在此讨论。

大家在探春屋内吃早饭,其流程大致经过三个环节。首先喝茶,其次吃饭,再吃茶。从饭前吃茶程序看,“先有丫鬟端过两盘茶来”还是“先有丫鬟挨人递了茶”,文字并无实质区别。如果说只是“挨人递了茶”才能跟湘云“喷茶”相呼应,其实是没道理的。因为“端过两盘茶”,应该指装了许多茶碗的盘子,是可以满足所有饭前喝茶的人的需求的。关键是,紧接着下文,无论是脂抄本还是程印本,都有“大家吃毕”这一句,说明了饭前喝茶环节结束。开始进入第二个吃饭环节,薛姨妈因为不吃饭,只吃茶,所以她后来笑得憋不住,喷出的是茶,才比较合理;而对湘云来说,在“大家吃毕”的前提下,她嘴里已经无茶可喷。

当小说写一个媳妇端来两碗菜,一碗放老太太桌上,一碗鸽子蛋被凤姐故意放在刘姥姥桌上,张评认为这时“众人尚未吃饭”。这一判断是对的。但在老太太对刘姥姥说一个“请”字的时候,已经可以认为正式开饭了。只不过刘姥姥站起身说怪话、装怪样,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住了,所以耽误了进食。但这时候,一向做事爽利的湘云已经含了一口饭在嘴里,而同样爽利的探春则是把饭碗端在手里。这样,搞笑发生后,除开一直在喝茶的薛姨妈,只有湘云喷饭,探春向迎春扣饭碗,其他人的反应都未涉及饮食,那样的状态各异,既有层次感,也有了相当的合理性。否则,如果搞笑发生在进食期间,只有写出大部分人的反应跟饮食有关,才是最为合理的。

也许程印本的改写者确实如张评判断的,认为没有正式开饭,让史湘云喷饭不太合理,所以把喷饭改为了喷茶,但这样的改动是粗糙的,不严谨的。不但无法照顾到写丫鬟送茶后“大家吃毕”这一句;也无法呈现出,当大家都在观看刘姥姥搞笑时,有个别人如湘云是可以把一口饭含在嘴里的,或者如探春把一碗饭拿在手里的。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当程印本把饭统一改为茶时,本来脂抄本凸显的唯一喝茶者薛姨妈的特色,被淡化了。因为当薛姨妈成为贾府的常客时,就餐自理才是合乎礼仪的。关于小说写“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饭),只坐在一边吃茶”,脂抄本上有这样一句评语:“妙!若只管写薛姨妈来则吃饭,则成何文理?”这样的“妙”,是在别人的喷饭对照中,才能更显示其喷茶特色的。就此而论,如果程印本真如张评所说的,其改动是“前后照应,文心尤细”,这个“细”,我倒觉得更像是改动者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当然,这种自作聪明的结果,还是因为对文本的语境理解不透导致的。当然,就语境言,蔡评和张评,似乎也都有值得再斟酌的地方。比如,刘姥姥搞笑活动让大家笑得嗨起来,彻底解脱了礼仪束缚的紧张,近乎狂欢,但“曲终奏雅”,凤姐和鸳鸯,作为一场笑剧的总导演,都向被丑化的刘姥姥表示了歉意,一则曰:“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再则曰:“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陪个不是。”对此,蔡评道:

凤姐、鸳鸯过后向刘姥姥赔不是,这就对了,倘一味恶作剧戏弄,便无礼了,反低了自己身份,也非她二人本心本意。

张评是:

接老老(姥姥)所言,凤姐、鸳鸯二人忙说原委,忙赔不是,补礼道歉,以证贾府乃“诗礼之家”。补此一笔,文情畅满。

比较而论,张评似乎更注意话语在语境中的特殊意义,因为凤姐和鸳鸯确实是接着刘姥姥的一段话而说的。但遗憾的是,不但蔡评没有对刘姥姥带有总结意味的话加以点评,即便是张评,虽然评了“别的罢了”,认为刘姥姥“对贾府之挥霍似有微词”。这样的评点,似乎没有抓住这段话对搞笑活动的总结意味,以及在随后凤姐和鸳鸯道歉中显示的语境意义。描写刘姥姥一段话的场景是这样的: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当凤姐和鸳鸯是在刘姥姥这样的感叹中进行道歉,那么“诗礼之家”有礼的被动性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凤姐和鸳鸯究竟是在刘姥姥的感叹中听出了言外之意,认为刘姥姥在旁敲侧击,在感叹他们刚才失去了待客之礼,因为她此次是作为老太太的客人应邀进大观园游乐的;还是仅仅是刘姥姥的话恰好提醒了两人需要“补礼道歉”,或者像有些学者论述的,是凤姐自身心里有鬼,所以带偏节奏,让鸳鸯也跟着一起赔礼道歉了?那么刘姥姥呢?她是在真诚地赞叹他们家的礼仪秩序,自觉地把媳妇安排在了第二波吃饭;还是确实有借题发挥、借机吐槽的意思?这么重要的刘姥姥感叹内容,居然未在两家评点的视野中得到讨论,还是有点遗憾的。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最后想一提的是,两本评点著作都提到了,在当时大家都笑翻的场合中,宝钗未被书写的问题。蔡评认为“值得深思”,而张评则把思考的结果呈现了出来,道是:

四十二回有一补笔云,宝钗对黛玉等笑言:“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可见一则宝钗性格沉稳冷静,不愿当众大笑失态,是其淑女本色;二则老老(姥姥)笑话,似嫌粗俗,回想无味,不值一笑。此一见解,与众有别,则深一层。

这样的论述虽然注意了后文的语境,但结论其实是欠妥的。一个基本的逻辑问题是,作者没有写宝钗笑,跟宝钗没有笑,是两个概念(我看到有不少中学老师在论及这个问题时,也把两个概念混淆了)。也就是说,笑与不笑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哪个可能性更大一些呢?看描写当时场景的一句话“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已经较为明确地说明,现场除开凤姐和鸳鸯,其他人都笑了,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宝钗在内。而宝钗后来说这样的笑话回想无味,并不能说明她当时没笑,更可能说明她在为自己当时的笑而反思而后悔。也许,对于作者来说,如何处理宝钗的笑,如何在她的淑女形象与当时的狂欢场面中获得某种平衡,成了一个难题,所以就故意回避了,并通过前后文的呼应,来引发读者各种联想。这当然也是我个人的一种猜测,但把没写到的在场人物加以完全不笑的坐实,并给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这样的用力过猛,恰恰是评点者应该努力避免的一个深坑。就不知我的论述是否无意中也跌进坑里了,希望旁观者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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