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游朝凯:在《唐人街内部》,亚裔美国人如何扮演自己

上月,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基于“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的招生政策违宪。该政策将种族作为招生的考虑因素,而被认为降低了美国亚裔申请者被录取的机会,同时有利于非裔和拉丁裔学生。在某种程度上,该诉讼案让人关注到美国少数族裔内部可能存在的“不平等”,以及亚裔美国人在今天的处境。

平等的概念时常被限制于“黑白”分明的二元关系中,亚裔移民由此陷入身份困境。在美籍华裔作家、好莱坞编剧游朝凯(Charles Yu)的小说《唐人街内部》里,这个困境被置于舞台前景,小说还获得了2020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近日,《唐人街内部》中文版出版,游朝凯接受了澎湃新闻的邮件采访。

游朝凯


游朝凯曾表示,创作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动力源于自己的亚裔身份认同,2016年特朗普上台后,针对亚裔的各种种族歧视促使他返回历史,思考与当下的关系。游朝凯是祖籍中国台湾的二代移民,父母已经在美国生活了50多年,在小说主角威利斯·吴及其父母的身上,还能找到他自己和父母两代移民经历的影子。事实上,游朝凯的生活环境和唐人街相去甚远。他在书中引用了华裔历史学家胡垣坤的论述:唐人街“由一位在美国出生的华人设想,由白人建筑师建造,看上去就像舞台布景里的中国,其实并不存在。”

于是,在现实与剧本界限模糊的唐人街金宫饭店,亚裔美国人威利斯·吴扮演着龙套角色,始终无法融入“黑与白”的故事——警匪片《黑与白》中,充满魅力的白人女警察和黑人男警察担任主角,美丽的拉丁裔女孩游离于宣传海报的角落,而无论如何努力,吴只能充当一个“普通的亚洲男人”,职业生涯的顶点是扮演一个刻板印象里的功夫明星。

《唐人街内部》中,游朝凯将欧文·戈夫曼的拟剧论视为重要的概念。戈夫曼借助戏剧来解释日常生活,认为任何一种社会关系都可以被置于“观众”和“演员”所构成的框架里,无论是否真诚,人们在他人面前的自我呈现都是表演,而这样的表演总是会受到社会文化和他人期待的限制。小说中,剧本与现实难以区分,主角吴在戏里戏外都困在亚裔移民和外乡人的角色里,“唐人街”是几代移民寻梦、受挫、衰老、死亡的地方,也是他们朝向外部世界的表演舞台。在最后一幕“亚洲人失踪案”的庭审上,吴提出了剧情内外的困境:谁能成为美国人?美国人是什么样子的?

《唐人街内部》


目前,《唐人街内部》正由游朝凯本人参与打造为同名美剧,将在Hulu上线。不久前,游朝凯参与编剧的另一部聚焦亚裔美国人的剧集《西游ABC》已经上线,剧中的主角之一是今年的奥斯卡影后杨紫琼。从《瞬息全宇宙》《西游ABC》到如今的《唐人街内部》,亚裔题材作品近年来在美国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在游朝凯看来,这意味着亚裔创作者的处境终于发生了变化,他希望能创造并看见更加多元的故事和视角。

澎湃新闻:《唐人街内部》(Interior Chinatown)中的章节都以“内景”“外景”开头,怎样理解书名以及书中的这些空间的意义?

游朝凯:书名确实是理解这本书及其内容的一个很好的方式。《唐人街内部》首先是空间上的,因为这些唐人街里的角色都住在一个确定区域的界限之内;它也是一种隐喻,因为小说是对于威利斯心理空间的探索。还有一层含义来自电视和电影中有关“内景”“外景”的惯例,它们告诉读剧本的人下一幕发生在室内还是室外。这个书名是一个意外之喜,我想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很贴切,书里的许多想法都是围绕书名成形的。

澎湃新闻:你引用了徐灵凤(Bonnie Tsui)的《美国唐人街》一书,提到唐人街指代了好莱坞制作人想让故事发生的模棱两可的亚洲“任何地方”。唐人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和亚裔美国人的身份有怎样的关系?

游朝凯:我小的时候,唐人街是一个能找到美食的地方,我的父母会去那里购买在那些美国超市里买不到的杂货或食材。唐人街并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地方,但也没那么多不适。但是那里和我有一种情感上的连结,我会想到这些移民来到这里,就像我父母过去那样,只是有早有晚。对于很多移民来说,唐人街是一个安全、便利、有社群的地方,是一个人们能说着母语就被理解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购买需要的东西,在那里扎根并努力工作、梦想、建立事业、积累储蓄、供养家庭。这是一个建立生活的地方。

澎湃新闻:小说的最后一章《唐人街外景》里,主角的女儿似乎给整个沉重的故事带来了希望的氛围,这里的外景意味着什么?菲比是否代表了这一代移民的一种不同的现实?

游朝凯:(注意:前方剧透!)在这里,威利斯终于打破了“内景”,打破了在他的诸多角色中困住他的思维模式,但是他不是一个人做到的。事实上,如果没有女儿的话,威利斯无法完成这一点,女儿的成长轨迹和父亲不同,是她帮助他穿越了从唐人街内部到外部的障碍。

的确,菲比不再像威利斯那样自我设限,这有点苦乐参半,又充满希望:随着家庭不断地同化,变得越发美国化,并在社会中更加舒适,其中既有进步也有失落。

澎湃新闻:故事中很有趣的一点在于这位亚裔男演员出现在一部名为《黑与白》的剧集里,而非裔美国人似乎比这个亚洲人更适应自己的角色。与此同时有一种观点认为亚裔男性处在整个美国移民的鄙视链底端,对于这样的情况你是怎么看的?

游朝凯:由于法律和文化上的诸多原因,美国的亚裔男性在历史上就处于较低的地位,无论是作为领导、朋友、伴侣、丈夫,似乎都不太有吸引力。为什么这个现实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是很复杂的,但至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数十年来美国大众媒体——也就是电视电影——所描绘的简化而有害的刻板印象加深了这些消极的认知。现在情况正在好转,但也只是最近才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澎湃新闻:你在小说里穿插了一段有关《排华法案》的历史,为什么?

游朝凯:我希望大家读的时候能有所获——即使你不喜欢这本书,至少还有点价值,因为它包含了真实的历史,法律以及亚裔美国人的历史。我念过法学院,付了学费,我也得用上我受过的法学教育。我只是在半开玩笑啦!我想更好的答案是:威利斯也需要学习这些历史。如果说这部小说讲的是威利斯如何成长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学着在自己的这具皮囊里感到自在,那么这种成长教育的一部分固然是情感和心理的,而另一部分是实际的——去真正地理解他是谁,威利斯需要有关历史和他所身处的社会更为广阔的语境。

澎湃新闻:小说里威利斯不得不扮演为他这样的移民所设计的次要角色,而事实上他能胜任更好的职位或者角色。从你自己的经历来说,你怎么看亚裔移民在融入工作环境和当地社群的时候所面对的障碍和不平等?

游朝凯:已经有很多进步,但障碍仍然存在,对于新来的移民或是从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社群来的移民而言尤其是这样。在美国民权运动带来进步的几十年后,如今我们在美国身处一场“文化战争”,有人对于少数族裔和工作场所、教育以及各种语境中的其他弱势群体争取到的权益提出了强烈的反对。

澎湃新闻:你在《唐人街内部》的后记里提到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及其关于表演和角色理论的影响,这些观点是如何影响你自己的创作的?

游朝凯:戈夫曼和他的理论多年来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大约20年前我读了他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至今我依然常常想起它。在这本书里,戈夫曼提出了他关于人际互动的拟剧论(dramaturgical theory)。他的观点是,无论是工作、购物,还是和家人朋友或是陌生人在一起,我们在生活里遇到的各种不同的场景都可以通过观众和表演者的视角来看待。我认为我们常常在扮演某种角色,即使是在最亲密的关系里,在和父母、孩子、伴侣相处的时候。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真诚——我们的表演也可以是真实的自我,我们想要展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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