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九二六年黎锦晖发表《毛毛雨》起,中国的流行歌曲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时代曲如今是个时髦的词语,就像黑胶唱片,在新世纪喜迎回潮,被年轻乐迷敬为上宾;与此同时,老一辈歌迷、部分专家,依旧沿用上海老歌去隐括旧社会的花样年华。前阵子,我去育音堂看吴建京和Shot乐队的演出,事后闲聊,他说,你转发的那本严折西的书(《老上海“时代曲”——“严氏三杰”歌谱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年4月版)我买了,不过还没有收到。我有点懵。他接着说,我也很喜欢时代曲,研究过黎锦晖,以前有一位姓孙的教授写过一本书。他越讲越精神,我彻底信了。也是,摇滚乐与时代曲的确存在着一些奇妙的因缘。我总记得本世纪初,因为喜欢香港的一支乐队,在他们的专辑里听到了白光演唱的《等着你回来》,我后来对时代曲产生兴趣,其实是从严折西作词的这首歌开始的。
歌谱集的编著历时三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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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折西晚年成为上海文史研究馆的馆员,在别人的帮助下写了自传,他自称:“1909年2月出生在安徽歙县的一个平民家庭……父亲严工上早年在歙县新安中学教英文,当我八九岁时,全家迁来上海定居。”(《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四)》,1993年10月版,188页)由此推算,严家来沪发展的时间大约在1917或1918年。严折西有一个歌影双栖的妹妹严月娴,1940年她接受采访,回忆在她四岁时“有一亲戚任职于吴淞炮台司令处,所以全家就搬到宝山”……(《大众影讯》,1940年第8期61页)在宝山,严工上成了吴淞要塞司令部的翻译员;几年后,还是吃开口饭,他被上海国语师范学校聘为讲师,同事包括后来成为茅盾的沈雁冰(《申报》,1923年12月26日2版)。在随后的民国岁月里,严工上的语言天才惠及上海的艺文界,好些志在当明星的年轻人都找他补习国语。近水楼台,他和他的子女也相继进了电影圈。严工上拍的第一部电影是神州影业公司出品的《不堪回首》,这部默片因为是1925年公映的,多年以后,老先生为《明星特写》编写简历,说自己是民国十四年加入了影界,实则《不堪回首》摄制于1924年,同年还举办了一场试映(《申报》,1924年12月6日18版)。
严工上严月娴父女,《明星》杂志封面,供图:严半之
翻开《老上海“时代曲”——“严氏三杰”歌谱集》(以下简称《“严氏三杰”歌谱集》),书中收录了严工上的时代曲创作三十五首、严个凡的二十九首以及严折西的一百五十二首。这些歌曲有一个共性,它们是在中国电影进入有声片时代的大背景下孕育的;这一点在严工上的身上最是显著,歌谱集里有他署名的时代曲大多是电影的主题曲或插曲,而且,那些电影几乎都是古装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音乐才华没有得到完全的绽放。如果我们按照歌谱去寻找那些作品的早期录音,会发现严工上在时代曲的疆土是古典派的一面旗帜,他的作品崇尚民乐编曲(周璇演唱、发表于1944年的《歌女忙》是一个例外),这与我在史料里读到的那个爱跳西洋舞的严工上有一些落差。在我的想象中,严工上更摩登一些,更富于爵士风情。
严工上最为民国小报津津乐道的一点便是他的爱跳舞。1941年2月6日的《上海小报》写他:“是最有趣的人物,虽然他的胡子拖得很长,可是他的性情同小伙子一个样子,什么玩意他都会,尤其是时髦的跳舞、歌唱……三头两日我们可以在一家跳舞学堂里,看见他搂着年纪轻的小姑娘,婆娑起舞,而且他每到一舞场,都是每只音乐都跳,才能过瘾,有的时候他的舞伴一时找不到,他会同黎锦晖,把他的女儿严二姐叫去,跟他同舞……”这样一个舞池里的怪客,他找舞搭子的路数也很清奇。1938年第7卷第5期的《电声》杂志披露:“严老上舞场去,他总选没有生意的舞女跳,一些汤团舞女,都称他慈悲老先生。”舞技方面,当时在上海滩他绝对是一块招牌,1935年还编译了专著《新式社交舞术》,1938年在《申报》撰文《英国式摩登交际舞之传至上海》。1939年5月21日的《奋报》这样夸他:“严氏一生,既惟致力歌舞,故其研究之精,并世无两,如今日上海舞风固已,臻于旺盛,然言舞艺,无有能出严氏之上者……”
我很看重严工上留在舞厅里的这些足迹,在我看来,舞厅和电台是时代曲当时传播最为重要的两大场域,兼具输血站与实验室的功能。在那个年代,你根本找不到女歌星不涉舞厅的例子,事实上,她们在发唱片的前后都有在舞厅驻唱,这是她们的饭碗,也是提升技艺、名气的秀场。而许多杰出的时代曲作者,例如黎锦光、严折西、严个凡,他们都有在舞厅担任乐师(旧称洋琴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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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个凡1902年生于嘉兴,是严工上的长子。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三严的履历有一些是高度重合的,比如,他们都是黎锦晖的明月音乐社的早期成员,也都参与过魏萦波的梅花歌舞团。在这两大艺术团体,二严磨练乐艺,也收获了爱情——严个凡与“梅花”的洪耐秋成婚;严折西则娶了薛玲仙。这时期,严个凡虽然以乐师的身份在许多文艺演出中抛头露面,但是他的社会头衔主要是画家。1933年3月26日的《申报》登过一则演出广告,其中,洪耐秋女士的抬头是“画家严个凡夫人”,陈歌辛先生是“中国声乐专家”。
严个凡1925年留影
抗战时期,严个凡以多重身份涉足电影业。季克文对他评价极高,撰文《李丽华的歌唱是严个凡帮她成名》:“李丽华,是后起的‘艺华’台柱。她也有歌唱天才,就追随周璇之后,成了艺华方面的‘歌星’。但歌之能动人,主唱者牡丹虽好,也要作曲者的绿叶扶助。周璇得贺绿汀,黎锦光,严华他们的作曲,而今李丽华所唱的歌,作曲的正是大名鼎鼎严个凡。”(《大众影讯》,1941年第2卷第22期2页)在当时的电影圈,严个凡有作曲才华应该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会音乐,却没有知道他还会舞蹈。最近,国联正在摄制陈云裳主演的《相思寨》,里面有一段蒙古舞,便是严个凡担任教导的。”(《中国艺坛日报》,1941年28期1页)他的多才多艺,为他赚得怪杰的名声。
1994年,李丽华参加台视综艺节目《龙兄虎弟》的录制,与费玉清、张菲同台演唱《天上人间》。李丽华晚年在公开场合如需唱歌,《天上人间》通常是首选,这首歌是她歌唱生涯的扛鼎之作,也是严个凡身为时代曲作者的金字招牌。借助《电影新闻》(1941年6月27日101期2版),我们可以获悉它灌录时的一些重要情报:“昨日因为隔日落了一天雨,所以李丽华的府上(霞飞路宝康里),简直积满了尺余深的水,但她很早,就联同她的姐驱车到了百代。那时,严个凡黎锦光都已先后跟到。伴唱的乐队,和她一同先练习数遍后,至十一时许,才正式灌唱,由严个凡亲自指挥,并由黎锦光在旁指导。”引文最值得玩味的,即严个凡作为《天上人间》的曲作者亲自指挥乐队完成录制。与黎锦光不同,严个凡当时并非百代公司的员工,他的亲临现场,或许能解答时代曲的编曲之谜。我们现在谈论流行歌曲的创作,离不开作词作曲编曲这三大要素,而编曲的概念在旧上海的时代曲是一个事实存在却不公布的盲区。我推测《天上人间》的编曲工作是由严个凡完成的,具体过程黎锦光也许有参与。
在“三严”里,严个凡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角色。在他身上,舶来的爵士音乐对时代曲产生了更深远的影响,而这种化学反应会在严折西的作品中析出更美妙的结晶。要感知这一点,光读《“严氏三杰”歌谱集》是不够的,因为数字简谱的歌本只记录歌词与旋律,而歌曲的录音能够承载编曲。从这个角度看《“严氏三杰”歌谱集》,它成了一本非常严个凡的作品,仿佛桥梁,抑或导游。
严个凡名下的风景有一些极容易错过,譬如逸敏演唱的《春来了》、金溢演唱的《小姐变太太》,它们属于时代曲的沧海遗珠。我尤为赞赏以饮食男女视角剖析婚姻的《小姐变太太》。
金溢《小姐变太太》(1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