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我的自由源泉:波士顿笔记》,罗四鸰 著,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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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女孩萨拉的记忆
萨拉(Sarah)8岁的时候发现自己与同学的不同。老师发现,她是班里唯一的犹太人,也有可能是全校唯一的犹太人。于是,老师建议她看一本有关犹太人大屠杀的历史书。当萨拉把这本书带回家给她妈妈看时,她妈妈将书拿开,眼睛含着泪,却拒绝向女儿解释。这是萨拉第一次对她的家族历史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如今,萨拉在美国某高校攻读博士学位。偶然遇见她,她对着我说了一句中文。我愣住了,她笑了。她是到哈佛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我是去哈佛大学蹭那个学术会议的。
萨拉说,她的曾祖母埃尔泽(Else)死于纳粹集中营。在萨拉的家族中,一直保留着几封曾祖母的信。因为审查的缘故,这些信都非常简短,其实更确切地说,是明信片。其中一封写于1942年8月17日。当时萨拉的曾祖母住在德国,这封信是写给居住在瑞士的一个亲戚的。在信中,埃尔泽写道:“我没有太多可高兴的事情汇报。我希望我是一只鼹鼠,这样我就可以冬眠。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会变好。但是一切事与愿违,我们所能尽力做到的就是抓住夏天这些美好的日子。可惜,对于生命来说,这样的日子太短。”
在萨拉看来,在曾祖母所有信件中,最能显示其当时心情的便是这封信和鼹鼠的比喻。这亦像一个预言,因为不久之后,曾祖母埃尔泽便死于集中营。在这封信中,萨拉的曾祖母签名是Else Sara Schendel(埃尔泽萨拉申德尔)。那时,德国反犹政策规定,凡是犹太女人的中间名(middle name)必须用“Sara(h)”,男人的中间名用“Israel”。这样,就很容易从他们的身份证上识别出他们。因此,萨拉的曾祖母签名是Else Sara Schendel。中间那个名字Sara,便是犹太人的一个标识。此外,另一个更著名的标识是黄色的大卫星。每一个犹太人都必须佩带黄色的大卫星。萨拉说,有一次,她的祖母玛吉特(Margit)提到她必须戴黄色大卫星的情形。
幸运的是,在萨拉的曾祖母埃尔泽写下这封有某种预言性质的信时,萨拉的祖母,也就是埃尔泽的女儿玛吉特已经很幸运地离开德国,非法潜逃到了英国,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她是萨拉家庭中最后一位见到埃尔泽的人。埃尔泽亲自送女儿到火车站离开了德国。“那个时刻,她肯定非常想与自己的女儿一起离开德国,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萨拉猜想。
不久之后,犹太人不被允许离开德国了,埃尔泽和其他家庭成员全部死于里加(Riga)集中营。没有人知道详情。玛吉特忍受了60年才明白,她的母亲和家里留在那里的所有人全死了,没有人幸存。埃尔泽的信,是这个世界上所剩下的她与家的唯一联系。但玛吉特从未看到过埃尔泽的这些信,因为这些信在她死后才公开。它们一直由埃尔泽的另一个女儿、玛吉特的姐姐格尔达(Gerda)保存着。1941年10月,在埃尔泽写给格尔达和她的丈夫的一封信中,埃尔泽说:“我猜想你已经告诉了玛吉特我信中的内容。你们很明白你们的责任吧。”萨拉分析,这是埃尔泽在暗示她的女儿们应该尽力帮助她们的母亲离开德国。但是,埃尔泽的女儿玛吉特从未看到这些信。不久,埃尔泽和家庭其他成员被抓去了集中营,没有人知道详情。
萨拉的祖母玛吉特和姨祖母格尔达都对这段历史保持了沉默,从来不对孩子们提及家族中的这段历史。在教育孩子时,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非犹太人的方式。萨拉分析,这很可能是出于害怕、羞耻和悲伤。当萨拉和她美国的犹太朋友在希伯来语学校一起聚会的时候,她总觉得,犹太已经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多年后,萨拉懂得了,她的经历是非常典型的创伤者后代的经历。当年的亲历者,极力想忘记对过去的恐怖,甚至害怕讨论这样的创伤带来的后果,因此从来不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的孩子。甚至,这些孩子对自己家族历史的了解还不如其他普通家庭的孩子。“这种记忆的完全剥脱会遮掩曾经的身份与记忆。”萨拉认为。
不过,萨拉却有着一个典型的犹太人名字“萨拉”。这正是那时犹太妇女的标识。她没有说谁给她取的名字。多年后的她,站在哈佛大学一场学术会议的讲台上,对着几百人讲述她曾祖母的故事与家族记忆,展示她曾祖母的照片与信件,分析那场种族大屠杀产生的原因。她甚至从纳粹时期孩子们的教科书上去寻找原因。在孩子们的教科书中,“希特勒说:‘至少在我们国家,必须万分小心!因为最该死的敌人(指犹太人)已经被识别出。反对他们的战斗是更加美好的未来的闪亮象征,这也会给别人指明一条通往战斗的雅利安人的救赎之路。’”在萨拉看来,正是这样一种种族优越感的论调鼓动公民去支持犹太种族灭绝。在种族清洗的名义下,萨拉的曾祖母被迫把自己的产业卖给了雅利安人,只得到实际价值的一部分。没多久,萨拉的祖母被学校开除,接着又失去了工作,因为她是犹太人。 随着反犹的加剧,萨拉的祖母和曾祖母逐渐失去了她们的珠宝和其他值钱的东西,甚至包括其曾祖母的结婚戒指。最后,犹太人被赶出家门,送往集中营。在那里,他们或是劳动至死,或是被送到毒气室杀死。“讽刺的是,在最著名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入口处,其上面刻着的口号是‘劳动获得自由’。即便这些犹太人正走向死亡,他们依然接受着这些政治宣传口号的轰炸。”萨拉说。站在会议中心的讲台上,她有些紧张,有些羞涩。
在高中历史课上,当萨拉看到有关大屠杀的纪录片时,她会疑惑:她的曾祖母和其他家庭成员,是不是也被剥得精光,然后被纳粹从肉体上消灭了呢?真相永远不会知道了,只剩下记忆依然保存在萨拉家族的记忆中。“这些记忆注定会进入后人的个人经历中,融进他们的新身份中。在那里,他们会重拾记忆,并警惕着正在发生或还将发生的类似的不公正。”萨拉如此说。
这是萨拉在哈佛大学那场学术会议上宣读的论文的一部分。她说,她希望借此论文提醒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还在为身份、尊严和自由奋斗”。
作品简介
《我的自由源泉:波士顿笔记》,罗四鸰 著,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4月
本集收录记者、自由作家罗四鸰的生活随笔、书评和文化观察笔记数十篇。生活、读书以及由此二者带来的对善的寻觅,共同形成了罗四鸰的自由源泉。
怀念野蛮时代的卢梭、带着“傲慢与偏见”的阿伦特、20世纪90年代的全民偶像Beyond乐队、新近发生的波士顿爆炸事件……无论书写何物,罗四鸰的文章始终起自美国文化,终于对中国的思考,省思历史的同时不忘观照当下。她将自己真挚而潇洒的情感与思考付诸笔端,字字较真,入情入理,凭着文字向内心纯真的善意靠拢。
自由是最高的善。因为没有自由,就不可能存在人格。
——伯特兰·罗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