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金克木先生说“书读完了”

【编者按】上海文艺出版社日前再版了文化大家金克木先生的《书读完了》(增订版)一书。该书从金克木生前约30部已出版著作中精选出有关读书治学方法的文章50余篇。8月5日,本书的编者、评论家黄德海和评论家张定浩在思南读书会做了一场对谈,谈金克木先生故事和他的读书之道。本文根据两位在读书会上的发言整理、编辑。

为什么金克木先生说“书读完了”

黄德海:有些书读得完,是因为那些书不怎么值得读;有的书读不完,是因为这个书真值得读。

首先我们回到《书读完了》这个题目,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传下来的故事。陈寅恪去见历史学家夏曾佑,夏老先生说,你能读外国书,太好了,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要知道,陈寅恪是一个自小就读古书的人,他听了夏曾佑的话,非常吃惊,说这不可能,浩如烟海的古书怎么读的完。后来又过了很多年,陈寅恪才体会到这句话,觉得中国书就那么几十种,是读得完的。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其实牵扯到老一辈,或者更老的老一辈对读书的认识,起码他们中非常优秀的一部分,觉得书是可以读完的,因此自己可以来别开生面。

另外,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西方文化当时已经大量涌入中国,你不得不被迫跟西方的书生活在一起,因此夏曾佑才有这样一个感慨。他们的谈话,说到能读外国书,只能读中国书,这里含着一个古今交织、中西交织的问题。

再来看金克木谈论学问的方式,全是古今中外在一块的,因为他的脑子里就是古今中外的图景。说“书读完了”的时候,他明明有着一个当时的世界图景,当时的图景就是西方文化越来越多地蔓延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学问之中,你要把它摘除都摘除不干净。我们使用的语言,比如大千世界,一刀两断,缘份,全是佛教用语,我们现在很难把这些词摘出去。我想现在的西方语言也是这样,我们很难再把西方的语言完全摘干净,说哪一些是纯粹中国的。

从夏曾佑、陈寅恪到金克木,一直到现在的我们,其实仍旧处于这个图景之中,就是当时李鸿章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因此,自其不变而观之,他们的图景跟我们的图景是一样的,我们仍然处在这个大图景之中。这是一幅既混乱又美妙的图景,这个图景给我们造成了很多灾难,也给了我们很多信心。灾难容易理解,翻开近代史看看就是了。信心有点难懂,其实是说,这个图景需要重新编排了,这正是一代人该有的志气。

这本书(《书读完了》)分了三辑,其实每一部分都在说我们如何面对这个图景。第一部分是“书读完了”,传统的书如何读完,甚至是西方的书如何读完,甚至是所有的佛教经典和印度经典怎么读完的问题。

另外一个问题怎么读这些书?金克木提供的方法是如福尔摩斯探案,读出字间空白。这就是第二辑“福尔摩斯·读书得间”的内容。

我们读再多的书,还是要回到面前活生生的现实,我们每天还是要面对我们的桌子椅子板凳,要面对我们的亲人朋友和每一个不熟悉的人。我们如何置身这个世界?跟书有什么关系?这是第三辑“读书·读人·读物”要说的。这就是当时这本书的编排思路。

我为什么会萌生这个想法?其实跟我当时读书遇到的困难有关。有一个时期,我得了个所谓“精读原典”的法宝,我觉得有了读书的金钥匙,然后就从柏拉图一路读到康德。到了康德,我觉得我实在完蛋了,又长又复杂,读完了跟我也没有关系。因此大学有半年时间,我几乎不看书,觉得书跟我没关系,我也看不懂。

中间读到一篇金先生的文章,《<存在与虚无>·<逻辑哲学论>·<心经>》,读完我觉得可能是我的读书方法有问题。为什么当时极力搜集金先生的书?我觉得这篇说到我心里了。像康德的书,他是有一个门槛的,已经预定你懂了很多,他再讲进一步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这个门槛在哪,碰到的就全是墙。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我此前的阅读过程基本上是一个不断碰壁的过程,这本书给我开了一扇很好的门,让我重新拾起了读书的兴趣,并且兴趣越来越高。

为什么金克木先生说“书读完了”

金克木

张定浩:金老先生这些文章有明确的读者对象,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在文章里面反复地提,这是给年轻人看的,他的目标读者就是年轻人,是给二十多岁不太懂得读书的那些人看的。

至于“书读完了”,如果更加严苛地讲,他说的经典不是要求我们这个年纪读完,是每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应该读完的。他自己在文章里说,除了《易经》《老子》和外国哲学书,其他的书是高中生就应该读完的。我们现在号称给孩子的书都是骗钱的,给孩子的诗歌,给孩子的小说,“孩子”变成一个骗钱的招牌了。不是这样的,他们这种是把小孩子往地下抻,过去的小孩子十几岁就应该经史都稍微通了一点了。金先生所谓的书读完了是必读书,中国的《易经》《诗经》《尚书》《春秋左传》《礼记》《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至少《尚书》《左传》《诗经》《论语》都是十几岁小孩子可以读得懂的。

这里面他所谓的读完,像一个建筑一样,他是知道一个建筑的整体,得其大略,得其大体。他自己举到过三种人的例子,他说三种人用的方法是读书人可以借鉴的,一种看相算命的人,一种是图书管理员,一种是报馆编辑。这三种他自己都做过,年轻的时候他钻研过奇门八卦,后来在北大做过图书管理员,后来在报馆做过编辑。这三种人都有一个特点,都是能看一个整体。算命的看人看一个整体,图书管理员看一屋子书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报馆编辑看了一篇文章知道这个文章大体在说什么。这三种读书人,看书能够得到一个整体的东西。

现在搜索引擎这么发达,我们不需要记住太多的东西,太多知识性的东西不需要你一定记住,因为人的脑容量有限,像我这种记忆力不好的之人,特别喜欢用得其大体的方式读书。你不是要记住所有,而是你要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可以通过什么方式把它找到。知道这一点比知道它本身更重要一点。

接下来,如果你意识到书读完了,就是你开始进入写作的时候。你进入写作的时候会意识到,光得其大体是没有用的,光是知道中国思想文化过去怎样,西方思想文化怎样,没有用。对一个写作者来讲,关键是他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新的东西。这时候你才能深深意识到,你在这个领域,是不是有人走过,是不是确实你读完所有这方面的书还是心有不甘,这时候你就可能开始你的写作了,你的写作从这一刻开始。

张定浩:大家不要把金先生神化了,仿佛是一个天才,一个神话人物。你看他的一生,他1912年生,民国时候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他跟同时代的戴望舒他们都有交往,戴望舒也让他编过一本诗集叫做《蝙蝠集》,但是他在生活中是默默无闻的人,当时就是一个文学青年。

他后来因为抗战到了昆明,四几年碰到了傅斯年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以前的文学都太过不足,从此痴迷于学术。之后他跑到印度,国内照样没有人知道他。他1946年回国在武汉大学教哲学。民国时期,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如果不是活了那么久,“文革”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应该没多少人知道,他很多的文章都是在“文革”后写的。这也是中国古典的基本传统,就是一个人到了五六十岁以后才开始写东西。所以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神话中的人,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在历练中成为完整的人。而这个完整的人,他也没有创造什么东西,他做的更多的就是他自己这个人。

我昨天翻了一下之前编的《游学生涯》,开始选的题目是《续断集》,用的是金先生自撰火化铭里的一段话,“飞梭往复,常须续断”。续断是一种中药,接骨头的,骨头断掉了以后,这个中药可以接上。他说中国近百年来,传统不停地被损毁断裂,他做的工作像是续断。他百年以后,你会发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因为他的存在,一些断裂被弥补了一点。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很多传统的好东西依旧在那里,这是他的意义。

我觉得他奠定了文化的基础,所有文明的基础就是金先生这样的人奠定的。他不是构成了文明的顶点,也不是莎士比亚或者但丁这样的高峰人物,但是他是文明的基础,这样的人可能更加重要,也是我们每个人可以效仿的。有些天才我们没法效仿,但是像金先生这样的人,是我们可以效仿的。(文/黄德海 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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