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卢布林不远,有座小镇叫拉什尼克。那里住着一对夫妇,男的叫钱姆·诺森,女的叫泰贝利。他们没有孩子,但是曾经生育过。泰贝利给丈夫生过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都在童年夭折了:一个得了百日咳,一个得了猩红热,还有一个患的是白喉。从此以后,泰贝利再也不生育了。各种办法都用过,祈祷啦,求符念咒啦,吃偏方啦,全不见效。悲哀使得钱姆·诺森与人世隔绝。他不再亲近自己的妻子,不吃肉,也不在家里住宿,晚上就睡在教堂的长板凳上。泰贝利的父母留给她一爿杂货店,她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右边放着尺子,左边放把大剪刀,面前摊开意第绪文的妇女祈祷书。钱姆·诺森长得又高又瘦,有一双黑眼睛和一撮山羊胡子。他向来不声不响、愁眉不展,高兴的时候也是那副样子。泰贝利呢,长得娇小白净,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老天爷给她惩罚,她还是爱笑,一笑起来面颊上就显出两个酒窝。现在她不用给谁做饭了,可还是每天生着火炉子或者三脚炉,给自己熬点儿粥,煮点汤。她还照样编织毛,有时织双袜子,有时又织件背心,再不,就在帆布上面绣花。她生来不爱怨天尤人,忧郁寡欢。
有一天,钱姆·诺森把他的祈祷巾和经文匣统统装进一只麻袋,又放进去一身换洗衣服,一大块面包,就离开了家。邻居问他到哪里去,他回答道:“到哪儿算哪儿。”
等到别人告诉泰贝利她丈夫抛弃了她,已经追不上了。他已经过了河。后来才知道他雇了一辆马车到卢布林去了。泰贝利打发一个送信的去找他,结果连丈夫带送信的从此都音讯杳然。泰贝利在三十三岁上成了弃妇。
她寻找了一阵,后来觉得没了指望。上帝召走了她的孩子,又召走了她的丈夫。她没法再结婚,从此以后只能独自一个人生活下去。她身边只剩下房子、店铺和家具衣服。镇上的人都可怜她,因为她是个沉静的女人,心肠又好,做买卖从来不弄虚作假。人人都问:她的命为什么这样苦?但是凡人猜不透上帝的安排。
镇上有几个家庭主妇是泰贝利童年的朋友。主妇们白天忙着锅碗瓢盆的家务活,到了晚上却总是到泰贝利家来串门聊天。夏天的时候,她们常常坐在她家门口的板凳上讲故事,谈家常。
一个没有月色的夏日傍晚,镇上漆黑一团,像在埃及一般,泰贝利和她的朋友们坐在板凳上。她正在对她们讲一个从书上看来的故事。那本书是过路小贩卖给她的。故事讲的是个年轻的犹太女人,她被一个魔鬼占了身体,魔鬼跟她生活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泰贝利详详细细讲着这个故事。女人们手拉着手,挤成一团,吐着唾沫驱邪,害怕地哧哧笑着。有个女人问:
“她为啥不贴道符驱逐魔鬼呢?”
“有的魔鬼才不怕符咒呢,”泰贝利回答道。
“她为啥不朝拜神圣的拉比呢?”
“魔鬼警告说,只要她一泄露秘密,他就要把她掐死。”
“唉哟,天主保佑我们,这样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有个女人叫了起来。
“我可不敢回家啦,”另外一个女人说。
就在她们说话的工夫,教师的仆人阿尔乔农走了过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当上婚礼上的丑角。阿尔乔农的老婆死了五年了。人家都说他是个滑稽大王,又是个调皮鬼,说他疯疯癫癫,头脑不怎么正常。他的脚步声特别轻,因为鞋底全磨穿了,等于是光着脚板在走路。他听见泰贝利在讲故事,就停下来侧耳细听。四下一片黑暗,女人们只顾听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谁也没看见他。这个阿尔乔农是个放荡不羁的家伙,满脑子不正经的滑头花招。转眼间他就想出了一个鬼点子。
等女人们走后,阿尔乔农偷偷溜进了泰贝利的院子。他躲在一棵树后面,窥视着窗子里的动静。他看见泰贝利上了床,吹熄了蜡烛,就悄悄地进了屋。泰贝利没有闩大门,因为镇上从来没有小偷。他在门廊里脱下身上破旧的土耳其长袍、磨损了边的外套,还有裤子,脱得全身精光,赤条条的,就像他母亲刚生下他来一样。然后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泰贝利床边。泰贝利蒙蒙眬眬地刚要入睡,眼前忽然从黑暗中冒出一个身影,吓得她连喊叫都喊不出声来。
“谁?”她战战兢兢地低声问道。阿尔乔农瓮声瓮气地回答:
“别喊,泰贝利。你一喊,我就要你的命。我是魔鬼赫米札,专管黑夜、雨水、冰雹、雷霆和野兽。你今晚故事里讲到一个年轻女人,跟她结成夫妻的恶魔就是我。你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我在深渊里听见了你的话,很想念你的身子。你别想反抗,凡是不服从我的,我就要把他们拖到黑山那一边人迹不到、兽类不敢践踏的荒野里。那里的土地是铁打的,天空是铜铸的。我把他们扔到荆棘丛里,扔到火里,扔到毒蛇蝎子堆里,直到他们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全都化成了灰,叫他们在阴曹地府永世不能翻身。只要你顺从了我,我连你头上一根头发也不会碰,还要让你事事都称心如意……”
泰贝利像昏迷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这番话。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像要停摆了似的。她觉得自己的末日来临了。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低声说:
“你为什么找我?我已经结过婚了!”
“你丈夫已经死了,我去送葬的,”教师的仆人响亮地说。“当然,我不能到拉比那里去作证,使你有再嫁的自由。拉比们都不相信我们魔鬼的话。再说我也不敢跨过拉比的房门槛——我害怕神圣的经书。不过我说的是实话,你丈夫是得传染病死的,蛆虫已经啃掉了他的鼻子。即使他还活着,法律也不禁止你跟我睡觉,因为舒尔汉·阿鲁希的法律不适用于我们魔鬼。”
教师仆人赫米札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恐吓威胁。他召唤天使和魔鬼来替他作证,又召唤着了魔的野兽和吸血鬼来作证。他发誓说魔王阿斯莫德斯是他过继的叔叔,又说魔后莉莉斯给他表演独脚舞,想方设法讨他的喜欢。还有那个专偷产妇的婴儿的女妖魔希布塔,她也为他在地狱的炉子里烤葵瓜子饼,还蘸上巫师和黑狗的脂油。他讲个没完,妙语生花,出口成章,最后连万般无奈的泰贝利也不得不微微地笑了。赫米札发誓说他早就爱上了泰贝利。他把泰贝利今年穿过什么衣裙和披肩,去年又穿过什么衣裙和披肩,一件件都数了出来;他把她在和面的时候,在做安息日饭菜的时候,洗澡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心里那些最隐秘的念头都讲了出来。他还提醒她,有天早晨她醒来发现胸前青紫了一块,她以为那是专吃死尸的恶鬼掐出来的,可其实,他说,那是赫米札的嘴唇吻出来的痕迹。
待了一会儿,魔鬼就上了泰贝利的床,恣意玩弄了她。他对她说,以后每星期他来找她两次,一次是星期三晚上,一次是星期天晚上。那两个晚上,妖魔鬼怪都出来在大地上游荡。他还警告她对谁都不许泄露这件事,连提都不许提,不然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他要把她的头发一根根拔光,要把她的眼睛扎瞎,要把她的肚脐咬掉。他要把她扔到荒野里,吃粪便,喝鲜血,叫她整天整夜听札尔马维斯的号哭声。他命令泰贝利用母亲的尸骨起誓,至死保守秘密。泰贝利瞧见自己躲不过去,便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发了誓。恶魔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赫米札走前纵情吻了她许久。既然他不是人,是魔鬼,泰贝利也回过来吻他,她的泪珠打湿了他的胡须。他虽说是恶魔,待她倒是满温柔体贴的……
赫米札走了,泰贝利把头埋进枕头,啜泣起来,一直哭到太阳升起。
以后,赫米札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天晚上都来。泰贝利怕自己怀上孩子,会生下一个头上长犄角、后面长尾巴的怪物——不是小鬼就是畸形儿。可是赫米札向她保证,不会让她出丑。泰贝利问他,每次月经以后是不是该沐浴礼拜,洗净身上的污秽?赫米札却说,对于那些和妖魔鬼怪结为配偶的人,有关月经的条文是不适用的。
俗话说得好,习惯成自然,见怪不觉怪。泰贝利正是这样的。起初她怕夜里的来客给她带来晦气,害得她生疮,害得她头发纠结成团,使她说话像狗吠,或者使她喝人尿,遭人耻笑。但是赫米札从来不鞭打她,掐她,也不朝她吐唾沫。相反,他总是爱抚她,在她耳边说些亲热的话,为她编些俏皮话和顺口溜。有的时候他开起玩笑来满嘴胡言乱语,使她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轻轻地扯她的耳朵垂,亲热地啃她的肩头。到了早晨,她发现皮肤上还留着他的齿痕。他劝她戴起帽子来把头发蓄长,他替她编发辫。他教给她念各种符咒。他还把他黑夜里的同伴——其他那些魔鬼的事情讲给她听。他说,他和他们飞过长满毒菌的原野和废墟,飞过索多姆的盐碱沼泽,还飞过冰海上那冰封雪冻的茫茫荒原。他并不否认他还有其他的老婆,可是她们都是些女魔鬼。只有泰贝利是他惟一的人间妻子。泰贝利问他那些妻子都叫什么名字,他就一个个告诉了她:她们叫纳玛、梅奇拉思、阿弗、丘尔达、兹卢查、纳夫卡,还有切依玛,一共是七个。
他告诉她说,纳玛黑得像沥青,一肚子火气。她和他吵架,嘴里就吐出毒汁,鼻孔喷出火焰和烟来。
梅奇拉思的脸长得像条蚂蟥,她的舌头不管碰到谁,就在他身上留下永远不会消失的烙印。
阿弗爱戴银首饰、绿宝石和金刚钻。她的发辫是金丝编成的。她的脚踝上系着小铃铛和脚镯,当她翩翩起舞的时候,所有的沙漠都响起了它们的丁当声。
丘尔达长得像只猫,她不会说话,只会像猫一样喵呜喵呜地叫。她的眼睛碧绿,像两只醋栗。她在同床的时候嘴里总不停地咀嚼着熊肝。
兹卢查是新娘子们的对头。她能使得新郎们阳痿。在七婚祝福节那天新娘如果晚上独自走出家门,兹卢查就会上她跟前跳起舞来,使新娘变成哑巴,或者使她突然得急病。
纳夫卡是个荡妇,经常背着他和其他的魔鬼私通。他只是欣赏她恶毒而傲慢的谈吐,才保持了对她的宠爱。
从名字上看,切依玛应该是个泼妇,纳玛倒该是个温柔的女人。事实恰好相反,切依玛是毫无恶意的女恶魔。她一天到晚都在做好事:主妇们病了,她就帮她们揉面团,还把面包送到穷人的家里。
赫米札挨个儿介绍了他的老婆们,还告诉泰贝利他怎样和她们闹着玩,比如说在屋顶上捉迷藏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等等。平时,一个男人要是跟别的女人来往,他的女人是会吃醋的。但是普通人怎么好去妒忌女魔鬼呢?简直不可能。泰贝利觉得赫米札的故事非常有趣,总是向他问这问那。有时他向她透露的秘密是任何凡人都不该知道的,那都是关于上帝、天使和天使长,还有天国以及七重天堂的秘密。他还告诉她男女罪人怎么样在沥青桶和燃烧着炽热的木炭火的大锅里受煎熬,怎样躺在铺满铁钉的床上和填满冰雪的深坑里受罪,黑天使又是怎样用火焰缭绕的魔杖敲打罪人的身体。
赫米札说,地狱里最重的刑罚要算呵痒了。地狱里有个名叫勒基希的小鬼。勒基希搔挠奸妇的脚心或者胳肢窝,那时,她痛苦难禁的笑声一直传到了马达加斯加岛。
就这样,赫米札整宿整宿地给泰贝利解闷散心。没过多久,凡是他不在跟前的时候,泰贝利就想念起他来。夏天的夜晚显得过于短促,因为赫米札一听到鸡叫就要离去。就连冬天的晚上也不嫌长。事实是她爱上了赫米札。她也知道,一个女人不应该迷恋魔鬼,可是她还是日夜想念他。
阿尔乔农虽说已经当了多年鳏夫,媒人们还是不断上门给他说亲。他们提的都是穷人家的姑娘,以及寡妇和离过婚的女人,因为当一名教师的用人挣的钱是养不起家的,何况阿尔乔农又是个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阿尔乔农用这样或是那样的借口回绝了所有的亲事:这个女人太丑,那个爱吵架,还有那个太邋遢。媒人们都奇怪:一星期只挣九个格罗兹的教师佣人怎么敢如此挑剔?一个单身汉又能独身多久?不过,他既然不肯,别人也没法强拉他进洞房。
阿尔乔农在镇上晃悠。他又高又瘦,衣衫褴褛,一把红胡须乱蓬蓬的,穿着一件揉皱了的衬衣,凸出的喉结上下跳动着。他等待着婚礼的丑角里贝·泽克尔死掉,好接替他的差使。但是里贝·泽克尔还不想死呢。他在婚礼上仍然滔滔不绝,出口成章,就像他年轻时代一样活跃。阿尔乔农还曾经想当教师,招几个一年级小学生。但是家长们都不放心把孩子托付给他。他只好早上送孩子上学,傍晚送他们回家。他白天就坐在教师里贝·伊特切利的院子里无聊地削几根木头的教鞭,为一年一度的五旬节剪几朵纸花,或者用泥巴捏些小人儿。泰贝利的店铺附近有一口井。阿尔乔农每天要到井边上去好多回,有时提回一桶水,有时喝口水,弄得红胡子上溅满了水滴。每回他都要飞快地瞧一眼泰贝利。泰贝利很可怜他:这个人为什么老是独来独往呢?而阿尔乔农每回都对自己说:“唉,泰贝利呀,你不知道实情啊!……”
阿尔乔农住在一个耳朵聋、眼睛也快瞎了的老寡妇家里的阁楼上。老太婆常怪他不像别人那样经常到犹太教堂做祈祷。原来阿尔乔农把孩子们送回家以后,匆匆忙忙做完晚祷,就上床睡觉去了。老太婆有时候觉得她听见教师的仆人半夜起床出门去。他问他晚上到哪儿游荡去了,阿尔乔农却说她在做梦。傍晚时分镇上的女人们坐在板凳上一面织袜子,一面聊天。她们传出谣言说阿尔乔农每天后半夜变成一只狼。有些女人说他交上了一个女妖怪。否则,一个男人为什么这么久不找老婆?从此以后,有钱的人不把孩子交给他接送了。他现在只能接送穷人家的孩子。他常常吃不上热饭菜,只有一点又干又硬的面包渣充饥。
阿尔乔农愈来愈瘦,可是脚步还像以前一样地轻快,他迈着两条细长的腿穿过大街,好像踩高跷似的。看起来他经常口渴得要命,因为他不停地跑到井边去。有时他只不过去帮过路小贩或者农民饮饮马。一天,泰贝利远远地发现他身上的土耳其外衣已经破烂不堪,就把他叫到店铺里。他惊慌地看了她一眼,脸色发白了。
“瞧,你的土耳其外衣破啦,”泰贝利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赊给你几码布,以后你再一点点还给我钱,一星期还一格里夫尼克。”
“不要。”
“为什么不要?”泰贝利惊奇地问道。“你就是还不起,我也不会把你拉到拉比那里去。你能还就还。”
“不要。”
他飞也似的走出了店铺,惟恐她听出他的声音来。
夏天的时候,半夜里去找泰贝利没有什么困难。阿尔乔农用土耳其外衣紧紧裹住赤裸的身体,穿过偏僻的小胡同去她家。到了冬天,在泰贝利家冰冷的走廊里穿衣服和脱衣服是越来越困难了。最糟的还是刚下过雪的晚上。阿尔乔农担心泰贝利或者哪个邻居会发现他的足迹。他感冒了,开始咳嗽。有天晚上,他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儿打着寒战。他爬到泰贝利床上,过了很久都没有暖和过来。他怕她发现他的骗局,就编出种种理由来进行解释。可是泰贝利并不追问,也不想盘根究底。她早就发现魔鬼的习惯和弱点完全跟人一样。赫米札也出汗水、打喷嚏、打嗝儿、打哈欠。他的嘴里有时候一股洋葱味,有时候一股大蒜味。他身上和她丈夫一样,也是瘦骨伶仃,长满了毛发。他喉头有结,也长着肚脐眼。有时候赫米札心情欢畅,有时候又忍不住长吁短叹。他并没有长着鹅的脚掌,他的脚跟人脚一模一样,也有脚指甲,还长了冻疮。有一回泰贝利问他,这是什么道理,赫米札解释道:
“魔鬼要是跟女人相好,就得变成凡人模样,不然会把她吓死。”
真的,泰贝利习惯了,也爱上了他。她不再怕他,也不怕他的恶作剧了。他的故事从来讲不完。可是泰贝利常常发现里面的破绽。他像所有爱撒谎的人一样健忘。起初他对她说魔鬼永远不会死。但是有天晚上他却问道: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魔鬼是不会死的!”
“他们会沉没到深渊的最底层去的……”
那年冬天镇上发生了传染病。从河流上、树林里和沼泽地里刮来一股恶浊的风,寒热不但缠上了儿童,连成年人也不放过。暴雨夹着冰雹,直泻而下。河水泛滥,冲决了堤坝。风暴刮走了磨坊的一扇风车。星期三晚上,赫米札钻到泰贝利床上,她注意到他浑身滚烫,两只脚却冰凉冰凉。他颤抖着,轻声地呻吟着。他还想让她开心,就讲起女魔鬼的故事来,讲她们怎样勾引年轻人,怎样和别的魔鬼蹦跳飞跃,在礼拜浴池里闹腾,把乱发团系在老头儿的胡子上。但是他已经体弱力竭,无法向她求欢。她从来没有见他如此衰弱过,因此心里感到不安。她问道:
“我给你喝点加覆盆子的牛奶,好吗?”
赫米札回答说:“我们魔鬼用不着这种药方。”
“你们生了病怎么办呢?”
“我们就搔呀、抓呀……”
后来他就不再说什么了。他吻泰贝利,嘴里发出一股酸味儿。
过去他总在她身边待到鸡叫的时刻。这次他很早就走了。泰贝利默默地躺着,谛听着他在走廊里的响动声。他曾经对她发誓,即使窗户闩上了,关得紧紧的,他也能从窗里飞出去,但是她听见了门的吱呀声。泰贝利知道为魔鬼祈祷是有罪的,人们应该诅咒它们,把它们从记忆中摒弃出去。然而她却为了赫米札向上帝祈祷。
她痛苦地喊道:“已经有那么多魔鬼了,请您允许再多一个吧……”
接下去那个星期日泰贝利徒然地等待赫米札,直到天明。他始终没有来。她从内心召唤他,她喃喃地低声念诵着他教给她的咒语,走廊里仍是一片沉寂。泰贝利发呆地躺在床上。赫米札有次吹嘘自己曾经为塔巴尔凯恩和伊诺克表演舞蹈,还说他曾经坐在诺亚方舟上,用舌头舔掉洛特的妻子鼻子上的盐,扯过阿哈苏鱼斯的胡须。他曾预言她在一百年以后将要投生为一位公主,而他赫米札则会在他的奴仆奇蒂姆和塔奇蒂姆的帮助下俘虏她,把她带到埃索的妻子巴谢马斯的宫殿。可是现在他大概生了病躺在什么地方,一个软弱无力的魔鬼,一个寂寞的孤儿,无爹又无娘,也没有忠实的妻子来照顾他。泰贝利记起来他最末一次和她在一起时,他的呼吸急促得像锯子锯木头一样,他擤鼻涕的时候,耳朵里发出尖锐的啸声。从星期日到星期三,泰贝利都像在做梦一般。星期三那晚上她焦急万分地等待钟敲十二点。可是一夜过去了,赫米札没有出现。泰贝利伤心地面朝向墙壁躺着。
白天来了,阴暗得像黄昏时刻。细小的雪粒从幽暗的天空飘下。连烟囱里的轻烟也无法升上天空,而像一床床破烂的白被单笼罩在房顶上。乌鸦哑声啼叫,狗在狺狺地吠着。泰贝利度过了痛苦难熬的一夜,已经没有力气到店铺里去。然而她还是穿好衣服走出门去。她看见四个办丧事的抬着一副担架走过。洒满雪花的被单下露出死人一双发青的脚。走在死人后面的只有教堂的差役。泰贝利问他死人是谁。差役回答:
“是阿尔乔农,教师的仆人。”
泰贝利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去给阿尔乔农送葬,把这个寂寞地活着又寂寞地死去的无用的人送到他安息的地方。今天还会有谁到店里来买东西呢?她还在乎什么买卖不买卖?泰贝利已经失掉了一切。至少,送送葬,也算是做件好事。她跟在死人后面,走上了去墓地的漫长道路。她在那里等着掘墓人扫开积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掘出一个墓穴来。他们把教师的仆人阿尔乔农裹在一条祈祷巾和一件道袍里,在他的双眼上盖上几块碎瓷片,在他的手里塞进一根番石榴树枝。这样,救世主降临的时候,他就可以用这根树枝捅出一条通向圣地的道路。后来,他们填满了墓穴,掘墓人念了一段悼文。泰贝利忍不住进发出一声呜咽。这个阿尔乔农曾经孤独地度过一生,和她一样。他也像她一样没有留下后代。是的,教师的仆人阿尔乔农跳完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次舞。泰贝利听赫米札讲过,人死后并不直接进入天堂。每一桩罪过都产生一个魔鬼,这些魔鬼就是人死后的子女。他们都来分自己应得的一份。他们把死人叫父亲,把他滚进森林和荒原,直到他得了足够的惩罚,可以送到地狱里进行净化为止……
从此以后泰贝利孤零零地生活着。她又一次遭到遗弃——第一次遗弃她的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第二次遗弃她的是一个魔鬼。她很快地衰老下去。往日的生活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秘密,一个无法说出口也没有人会相信的秘密。这种秘密要一直带进坟墓。杨柳轻拂,喃喃地低语着,乌鸦哇哇地叫着,墓碑用石头的语言默默地谈论着,它们都在诉说这个秘密。总有一天,死人都将会苏醒过来。但是他们的秘密却要留在全能的主和他的审判那里,直到全人类的末日。
艾萨克·辛格
艾萨克·辛格(1904-1991),美国犹太作家,被称为20世纪“短篇小说大师”。1935年,在德军占领华沙前夕辛格离开波兰移民美国,辛格在美国以当编辑和写作为生,后来在纽约的《犹太每日前进日报》担任记者和专栏作者。代表作品有《傻瓜吉姆佩尔》《莫斯卡特一家》《庄园》《撒旦在戈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