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汴争霸——李克用的由盛而衰

上源驿事变——朱、李结怨之始

上源驿是宣武节度使治所汴州(今河南开封)的一个驿站。驿站是古代国家设置在水陆交通要道上类似于招待所的一个部门,是供官员、公差旅行路途中休息和换乘马匹的场所。唐代的驿站非常发达,据统计,共设有水陆驿站多达一千六百三十九个,从业人员有两万多人。

中和四年(884)五月,李克用应朱全忠等人的请求南下彻底击败黄巢,回军途中,经过汴州。朱全忠极力邀请李克用入城,并在上源驿设宴款待。然而,这场宴会最后却演变为一场“鸿门宴”,李克用险些丧命其中。

朱全忠


上源驿事变是朱全忠设计的一场谋害李克用的事件,因此这里有必要对朱全忠的情况做一简要的介绍。

朱全忠原名朱温,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出生于宋州砀山县(今安徽砀山)午沟里。他的父亲是乡下的一位教书先生,早逝,母亲带着他及两个哥哥到邻近的萧县(今安徽萧县)地主家当佣工。黄巢农民军路过宋州时,朱温参加了农民军,并以勇猛善战赢得了黄巢的赏识。黄巢攻下长安建立大齐政权后,中和二年(882)正月,任命朱温为同州防御史(治今陕西大荔)。

朱温驻守的同州,直接面对的是唐朝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朱温与王重荣曾多次交锋,均遭败绩。当时形势已经对黄巢极为不利,朱温便起了背叛之心。他杀害了黄巢派去的监军和反对投降的大将,向自己的对手王重荣投降。王重荣一面上报都统王铎,王铎承制授朱温为同华节度使;一面又写奏表报呈逃亡在成都的唐僖宗,僖宗大喜,任命朱温为河中行营副招讨使,并赐名朱全忠。朱温的母亲姓王,便以舅父称王重荣,往日的冤家对头,现在变成了甥舅关系。毛泽东曾评价说:“朱温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这也是其老奸巨猾的一个表现吧!

中和三年(883)三月,朱全忠被唐朝廷任命为宣武军节度使。宣武节度使亦称汴宋节度使,也是唐代重要的藩镇,领有汴、宋(治今河南商丘)、亳(治今安徽亳州)等州。虽领地不广,但地处中原腹地,四通八达,特别是这里为唐朝的漕运枢纽,也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唐朝往往以重臣坐镇把守。如今,朝廷将这一重镇交到了朱全忠的手中,为他势力的壮大提供了便利,也种下了唐王朝灭亡的祸根。

关于上源驿事变的经过,司马光《资治通鉴》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其大概情况是:

中和四年(884)五月甲戌(十四日),李克用军至汴州,安营城外。朱全忠请李克用入城,李克用遂带领亲兵及监军陈景思入城,居于上源驿。朱全忠在驿馆宴请李克用,礼数周到恭敬。然而李克用年轻气盛,乘着酒劲,言语间有轻视朱全忠之处,朱全忠心里愤愤不平,遂顿起歹心,萌发杀机。

傍晚时分,酒席散场,众人都有了醉意。朱全忠与部将杨彦洪密谋后,用车辆和树栅堵塞了驿馆周围的道路,然后发兵围攻驿馆。李克用喝得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知道。亲兵薛志勤、史敬思等十余人阻挡汴兵的进攻。侍从郭景铢熄灭蜡烛,扶李克用藏匿在床下,然后用水将其喷醒,李克用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拿起弓箭跑出门外。

薛志勤发箭射死数十名汴兵。朱全忠又用火攻,霎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可人算不如天算,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烈火被浇灭。薛志勤率左右搀扶着李克用翻墙突围,乘着电光而行。薛志勤、李嗣源等拼命厮杀得以渡过护城河,史敬思殿后,战死。李克用登上汴州城南门尉氏门,缒城(由城上用绳索放下来)而出,陈景思等全部被杀。

史敬思为昭武九姓胡人,是李克用的得力部将;陈景思虽是一名宦官,但是其首议并亲自从达靼召李克用出山,深得李克用信任,一直在李克用军中做监军;其余被汴人所杀的三百余人,也都是李克用的“腹心”。顺便提一下,唐朝从玄宗时启用宦官做监军,此后监军一职便均由宦官来充任了。

李克用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返回军营就要发兵攻打汴州城。其夫人刘氏颇有谋略,旧小说和戏剧中,将她塑造成一位女中豪杰。刘氏常随李克用出征,此时正随大军驻扎在汴州城外,便极力劝阻,说:“如今汴人(即朱全忠)不道,谋害于公,公自当诉之朝廷。若擅自举兵,则天下谁能辨其曲直?且令对方得了说辞!”李克用勉强听从,暂且引兵归还晋阳。途中写信对朱全忠进行了谴责,朱全忠则嫁祸朝廷,说此事是朝廷使者与杨彦洪为谋,自己并不知情。杨彦洪在事变中被朱全忠误杀,死无对证。这种鬼话,李克用当然不会相信。

李克用回到太原后,仍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大治甲兵,上表朝廷说自己有破黄巢大功,却为朱全忠所谋害,仅以身免,将佐以下三百多人被杀,将士皆“号泣诉冤,请复仇雠”,要出兵攻打朱全忠,并派其弟李克勤以万骑屯河中。唐朝廷好不容易才镇压了黄巢起义,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麻烦事,无异于雪上加霜,所以得到李克用的上表,极其恐慌,急忙派遣内臣到晋阳宣谕劝和,说知道李克用受了委屈,让他先顾全大局,不要发动战事,并将其爵位由陇西郡公晋为陇西郡王。李克用给了朝廷面子,也就没有真的去攻打朱全忠,不过自此二人彻底交恶,变成了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仇敌。

对于上源驿事变,史家或说是朱全忠早有预谋,或说是出于一时之愤,但无论如何,这是李克用万万没有料到的一场灾难,李克用能从中逃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上源驿在五代后晋时改为都亭驿,一说后来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即在此处。

围绕昭义镇的争夺

中和四年(884)的上源驿事变,李克用与朱全忠虽然开始结怨,但双方并没有立刻发生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当时,李克用正忙于对山西地区的扩张,朱全忠则忙于对河南地区的兼并,都无暇顾及对方,直到彼此的扩张兼并基本完成后,他们的争霸战争也就全面展开。

李克用与朱全忠的争霸,首先围绕着昭义镇展开。

李克用虽然在大顺元年(890)将昭义五州全部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但其对昭义镇尤其是太行山以东邢、洺、磁三州的控制并不牢固。就在同年五月,潞州牙将安居受杀节度使李克恭附汴,朱全忠趁机派兵入据潞州。顺便回顾一下,当年孟方立将昭义节度使治所从潞州迁至邢州时,正是安居受向李克用乞师,请求李克用以武力进行干预,李克用乘机占领潞州的。至是,他又杀潞州节帅附汴。当时李克用正面临着唐朝廷的讨伐,用了四个月的时间,才由李存孝将潞州从朱全忠手里夺回。次年三月,邢洺节度使安知建背叛李克用,秘密勾结朱全忠,率部下三千人将奔长安,路过郓州时,被与李克用关系良好的兖郓节度使朱瑄俘杀殆尽。这次叛乱虽然为时甚短,却也给李克用造成了三千人的兵力损失。

景福元年(892)九月,李克用养子、邢洺节度使李存孝背叛,以邢、洺、磁三州归属朝廷,又致书成德节度使王镕及朱全忠求援。这次事变对于李克用的影响尤为严重,他几乎出动了河东所有的兵力,围攻邢州达一年半之久,直到乾宁元年(894)三月,才攻下邢州,杀李存孝。李存孝是河东首屈一指的骁将,他的被杀,是李克用的一大损失。而勇猛与李存孝相当,且私交甚好的大将薛阿檀也受到牵连自杀身亡。就连当年拥戴李克用起兵的元老、时任昭义节度使的康君立,也以一言不慎,招来了杀身之祸:李克用对杀死李存孝始终心怀愧疚,一次与诸将饮酒,在谈到李存孝时,泪流不已。康君立素与李存信关系友善,言谈之中说了不利李存孝的话,遂被李克用杖死或赐药毒死。司马光《资治通鉴》在记述这一事件后指出:“自是克用兵势浸弱,而朱全忠独盛矣。”胡三省亦云:“史言克用自剪羽翼,故不竞于汴。”

光化元年(898)四月,朱全忠在完成对河南地区和魏博镇的征服后,开始向邢、洺、磁三州发起全面进攻。邢、洺、磁三州被魏博镇的相、魏、贝等州环绕,因此魏博镇对于三州既可起到屏障作用,又可成为进攻的前沿阵地。在魏、晋友好之时,魏博镇无疑对三州起到了前一种作用,而当魏博被朱全忠征服后,便发挥了后一种作用。所以朱全忠的进军非常顺利,从四月二十八日至五月初三的五天时间,汴将葛从周连下三州,杀敌两万,俘虏将帅军官一百五十人。三州只有洺州刺史邢善益略作抵抗,战败被杀。邢州刺史马师素弃城走,磁州刺史袁奉淘不战自杀。朱全忠以葛从周为昭义节度留后,守邢、洺、磁三州。同年十月,李克用遣大将李嗣昭、周德威等率军争夺三州,结果被葛从周击败。自是李克用控制下的昭义镇仅剩山西潞、泽二州了。

而潞、泽二州方面,就在邢、洺、磁三州失守的同年十二月,李克用昭义(泽潞)节度使薛志勤病逝,泽州刺史李罕之擅自率兵进入潞府,自称留后,要求李克用承认。李克用大怒,遣李嗣昭率兵讨之,李罕之遂以潞州附汴,朱全忠表奏其为昭义节度使。李罕之原为河阳将,驻守洛阳。上源驿事变后李克用北归太原时,路经洛阳,李罕之盛情款待,于是与李克用“厚相结托”。后因与昔日“刻臂为盟、永同休戚”的密友张言(张全义)交恶,被张言所攻,遂投奔李克用。

李罕之本性残忍,在任河阳节度使时,经常率兵到山西南部的晋、绛二州,“以俘剽为资,啖(即吃)人做食”。而当其任泽州刺史之后,抄略的范围又扩大到河阳节度使所属的怀州、孟州一带,致使数百里内郡邑无长吏,闾里无居民。蒲州(即河中府)与绛州之间有一座山叫摩云山,山势甚为陡险,百姓逃到山上避乱,李罕之率百余人攻下,军中因此谑称他“李摩云”。史称其统治泽州期间,数州之民被其屠啖殆尽,荆棘蔽野,烟火断绝,凡十余年。

李克用派遣李嗣昭讨伐李罕之,李嗣昭没有直接去攻打潞州,而是先攻下泽州,抓获李罕之家属送往太原。潞州则由于李罕之和朱全忠的严密防守久攻不下,双方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光化二年(899)三月,朱全忠派部将丁会攻占泽州。五月,李克用遣蕃汉马步都指挥使李君庆率兵攻李罕之,围潞州,朱全忠遣部将张存敬、丁会救之,大破河东兵。李克用杀李君庆,以李嗣昭代之。八月,李嗣昭拔天井关,下泽州,接着又攻下潞州,李克用以李存璋为泽州刺史,孟迁为昭义节度留后,暂时夺回了泽、潞二州。但到天复元年(901)四月朱全忠进攻太原时,转正为昭义节度使的孟迁以泽、潞二州投降。至此,昭义五州全部落入朱全忠之手,直至天祐三年(906)年底,朱全忠杀害唐昭宗,潞州守将丁会不忍相从,才弃汴投晋。

昭义数州的得失,对于李克用来说至为重要。失去邢、洺、磁三州后,李克用被堵截在山西,失去了同朱全忠争夺河北的能力。史称当时唐朝廷想让藩镇间和睦相处,便分别赐诏给李克用和朱全忠,又令宰相致书,使双方和解。李克用本打算奉诏,而耻于先自屈服,乃致书成德节度使王镕,希望其从中协调,朱全忠不予理睬。这说明李克用已从心理上向朱全忠认输。而当“天下之脊”的泽、潞二州被朱全忠夺取之后,李克用只有大发军民修筑晋阳城堑,准备迎击朱全忠的进攻了。

李克用


围绕河朔藩镇的争夺

河朔即河北,古代的河北,泛指黄河以北,它实际上包括了现在河南省的一些地区。如魏博镇所属的相、卫、澶等州,就都位于今河南省境内。

唐末,河朔地区共存在着魏博(治魏州,今河北大名)、成德(治镇州,今河北正定)、卢龙(治幽州,今北京)、义武(亦称易定,治定州,今河北定州)、义昌(亦称横海,治沧州,今河北沧州)五个藩镇。其中魏博、成德、卢龙所谓“河朔三镇”,从安史之乱后即游离于唐中央王朝的控制之外,是唐代藩镇割据的典型代表。

上述五个藩镇中,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亦是建议唐朝廷召沙陀镇压黄巢农民军者之一,后又为其侄王邺娶李克用之女,双方关系至为密切,李克用也曾数次救援过王处存,义武镇正是倚赖与太原的姻好关系,每每为之救援的背景下,从而在一直想兼并它的卢龙、成德两大强藩之间生存的。毫无疑问,在晋、汴两大势力之间,义武镇是倾向于李克用的。

魏博节度使乐彦祯一度以太原、汴州两军方盛,虑其窥伺河朔,打算与卢龙、成德两镇歃血联盟,为犄角之备,成德节度使王镕也曾回书响应,但在当时复杂多变的形势下,此举最后还是成为泡影,在李克用和朱全忠的进攻面前,他们只能是或附晋,或附汴,以图苟存。不过从总体上说,两镇最初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倾向于李克用的,这也是由它们的实际利益所决定的。如大顺元年(890)唐朝廷决定讨伐李克用时,朱全忠曾上书要与河北三镇共除之,然而成德和魏博却因为要“倚河东为捍蔽,皆不出兵”。特别是魏博镇,随着节帅的更替,对李克用和朱全忠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朱全忠在龙纪元年(889)和大顺元年曾先后请“假道于魏博”,去救援邢州和进攻河东,都遭到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拒绝。而对于河东,甚至是在史称魏博“自是服于汴”的大顺二年(891)之后,李克用也曾三次假道于魏博去救援被朱全忠围攻的兖郓镇朱瑄、朱瑾兄弟。

所以,在河朔藩镇中,从一开始就与李克用为敌的,只有卢龙镇。

卢龙镇位于“河朔三镇”的最北边,与河东和代北接壤。卢龙同李克用的对抗,从李克用势力刚刚兴起时就已开始。如上所述,乾符五年(878)段文楚事件发生后,卢龙即是积极响应朝廷讨伐李克用的藩镇之一。之后,卢龙的节帅尽管更换了数位,但与李克用为敌的态度并无改变,特别是其联合吐谷浑赫连铎,给李克用造成很大的压力。直至乾宁元年(894)李克用大举进攻卢龙,消灭节帅李匡筹,表荐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原卢龙将刘仁恭为帅,幽、晋之争才告一段落。李克用说自己“收燕蓟则还其故将”,即指此事。至此,河朔诸镇也都“羁服”于李克用。所谓“羁服”,也就是笼络着使之顺服。

朱全忠当然不甘心在河朔藩镇中所处的劣势地位,当他在数次向魏博镇“借道”而遭到拒绝后,便恼羞成怒,于大顺元年(890)向魏博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进攻。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在五战失利的情况下,不得不派遣使臣持重金向朱全忠求和,史称魏博“自是服于汴”。不过,此时魏博与河东的关系也并没有彻底恶化。

魏、晋关系的彻底恶化是从乾宁三年(896)闰正月的莘县事件开始的。当时,朱全忠进攻兖郓镇,兖郓节度使朱瑄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派大将李存信前往救援。李存信借道魏博,屯兵于莘县(今山东莘县),军纪不严,颇有侵扰行为,从而引起罗弘信的不满。朱全忠乘机从中挑拨,说李克用志在吞并河朔,河东军“回戈之日,贵道堪忧”。罗弘信被朱全忠的恐吓吓坏,于是“托好于汴”,出兵攻击李存信,大败晋军。

同年六月,朱全忠在同李克用的一场战斗中,俘获了李克用之子落落。李克用要与朱全忠修好,以赎回落落,朱全忠不同意,将落落送交罗弘信,让其杀之,魏博与河东的关系也就彻底恶化。胡三省在评论这一事件时说:“罗弘信既杀李克用之子,则与克用为深仇,而汴、魏之交益固矣!”朱全忠的老奸巨猾,在这里又得到了一次充分的表现。

魏博的“与河东绝,专志于汴”,对李克用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它一方面导致河东有生力量的严重损失:如李存信率领的河东军一万骑兵被魏博军袭击,士卒丧失十分之二三;而先前被李克用派去救援朱瑄兄弟的李承嗣和史俨及其率领的三千骑兵,由于回归河东的通道被阻而走投淮南,史称李克用失去李承嗣和史俨,如失左右手。另一方面如上所述,由于失去了魏博的屏障,也导致了昭义镇邢、洺、磁三州的轻易失守。此外,它还导致了河朔藩镇的纷纷“改图”,即从依附于李克用改向依附于朱全忠。

魏博镇位于河朔藩镇的最南端,隔河与朱全忠的宣武镇为邻。因此,它实际上起着阻挡朱全忠向河朔其他藩镇进攻的屏障作用。朱全忠既拿下魏博,一方面为其征服河朔其他藩镇扫清了道路,再也不会受到被拒绝“假道”时的尴尬,同时也壮大了自己的势力。朱全忠之所以没有立即向河朔其他藩镇发起进攻,是因为他当时正忙于河南的战争,而当战争基本结束并在问津淮南受阻之后,便立即调转头来,将进攻的矛头对准了卢龙、成德等镇。

朱全忠在给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以多次重大打击后,光化三年(900)九月,又以成德节度使王镕与李克用“交通”,为其提供军饷为由,率大军进击成德镇,逼使王镕“纳质请盟”。而王镕既服于朱全忠,又以李克用势力尚强,幽州、沧州、易定(即义武)犹附河东,自己不能与之抗衡,遂劝朱全忠乘胜将几镇统统拿下,使河北诸镇合而为一,说如此则可以制河东矣。朱全忠即遣大将张存敬会同魏博兵继续向卢龙进攻,连下二十城。

由于幽州道路泥泞不能前进,张存敬又引兵向西进攻义武。义武节度使王处直是王处存的兄弟,本来与李克用的关系很好,至是也请求“改图”,即不再依附太原,朱全忠许之。刘仁恭派其子刘守光率兵救义武,再次受到重创,被杀六万人。司马光称“由是河北诸镇皆服于全忠”。

河朔藩镇特别是魏博、成德、卢龙三镇,是从安史之乱以来就割据一方的强藩大镇,因此,它们的向背,无论是对于朱全忠还是对于李克用,都不是无关紧要的。河朔诸镇的“改图”,在朱全忠,由于增添了新的盟友而实力大增,使其在同李克用的争霸中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天复元年(901),朱全忠向河东发起全面大规模的进攻,协同作战的就有魏博、成德、义武等河朔藩镇的军队。而在李克用,则由于失去了往日的盟友而实力锐减,在朱全忠的进攻前,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因此,可以说河朔藩镇的“改图”,是朱全忠和李克用势力对比相互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

围绕河中镇的争夺

河中节度使王珂倚仗着老丈人李克用的庇护,过了几年较为安稳的日子。然而朱全忠收服河北后,欲取河中以制河东。天复元年(901)正月,他召集诸将说:“王珂这个平庸之辈,倚仗着太原而骄横奢侈。我今日要断长蛇之腰,诸君替我用一根绳索把它捆绑起来。”所谓“断长蛇之腰”,是说河东与长安之间犹如一条长蛇,而河中恰恰在中间腰部,朱全忠要将其拦腰斩断。随即遣大将张存敬率兵三万自汜水(今河南荥阳西北泗水镇)渡黄河,从含山路进发袭击河中,朱全忠自率中军随其后。唐朝廷担心汴军向西攻入潼关,急忙赐诏调解,朱全忠不从。

汴军采取了迂回战术,首先向河中府北部的绛、晋二州发起进攻。二州没有料到汴军会骤然而至,毫无防备,未做任何抵抗,绛州刺史陶建钊、晋州刺史张汉瑜相继于正月二十六日、二十八日投降。朱全忠令大将侯言守晋州,何絪守绛州,屯兵两万,据险守要,以切断河东援兵之路,然后以大军向河中府逼近。

面对来势汹汹汴军,王珂夫妇急忙派遣使者向李克用告急,且言早晚要成为朱全忠的阶下之囚,恳求相救,告急的使者前后相望于道。然而河东兵南下的通道被屯守在晋、绛两州的汴军堵塞,李克用爱莫能助,答复王珂夫妇说救则与尔同归于尽,只能建议女儿、女婿举族向西去投奔唐朝廷。

王珂又向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求救,喻以唇亡齿寒之意,说天子诏令藩镇不得相互攻击,现在朱全忠不顾诏命,首先兴兵,其野心可见。河中若亡,则同、华、邠、岐等镇俱不能自保,天子的位子也将拱手让与朱全忠了。他恳请李茂贞联合关中诸镇,固守潼关,救援河中,说关中的安危,国运的长短,全仰赖您了。并说若李茂贞肯出手相救,他愿意以河中相让,自己到李茂贞治下的一个偏僻小镇了却一生。然而李茂贞素无远图,也无力与朱全忠相抗,不予救助。

二月初二,汴将张存敬引兵自晋州出发,初六到达河中,遂围之。王珂无力抵抗,打算投奔长安,而人心离贰,恰恰此时通往长安的浮桥毁坏,正在解冻中的黄河流凌壅塞河道,船只通行困难。王珂携领家族数百人打算在夜晚登舟渡河,于是亲自去抚谕守城的兵士,却无人应答。牙将刘训建议王珂暂且归降张存敬,然后视情况再做考虑,王珂听从。初九,王珂于河中府城角树起白旗,派使者携带令牌印信向张存敬投降。张存敬请打开城门,王珂说:“吾于朱公有家世事分(亲谊情分),请公退舍(即退却),俟朱公至,吾自以城授之。”张存敬答应,遣使报告朱全忠。所谓“家世事分”,就是指当年朱全忠通过王珂之父王重荣降唐一事。

朱全忠听说王珂投降的消息后,心中大喜,急忙赶赴河中。他先到虞乡(今山西永济虞乡镇),哭祭王重荣墓,极尽悲哀之状,这一举动获得了河中官民的好感。王珂打算反绑着双手牵羊出城迎接朱全忠,这是当时投降的一种礼仪。朱全忠急忙制止,说:“太师舅之恩怎能忘记?若郎君如此,叫我日后如何见舅父于九泉之下!”所谓“太师舅”,如前所述,是因为朱温的母亲姓王,朱全忠通过王重荣降唐,便以舅父称之,王重荣曾被封太师官衔。朱全忠的老奸巨猾,再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王珂乃以常礼出城迎接朱全忠,二人握手唏嘘,然后并驾进城。朱全忠表荐张存敬为护国军即河中节度留后,尽占河中府及绛、晋诸州。

朱全忠将王珂举族迁于大梁(开封),其后又让其赴长安,遣人在华州将其杀害。河中从天复元年(901)正月二十六日、二十八日绛州、晋州相继投降,至二月初九王珂投降,不到半月,全部落入朱全忠之手。

如前所述,李克用曾经两次成功地救援过河中,以他当时的军事实力,完全有可能将河中兼并,置于自己的直接统治之下,特别是乾宁二年(895)的那一次。然而李克用没有那样做,他“入蒲坂而不负前言”,即答应王重荣不吞并河中之事,只是在光化元年(898)王珂到太原迎亲时,派李嗣昭暂时掌典河中留后事,以防他镇趁机袭击,王珂归镇后,李嗣昭也就马上撤回河东。王珂本非将才,不仅朱全忠骂他是“驽材”,他本人也“自知不武”,只是在李克用的“卵翼”之下坐到了河中节度使的帅位上。李克用没有将河中纳入自己的直接统治范围,从而不能对河中的防务做出全面周密的部署,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全忠将河中吃掉。所以,河中的降汴,固然是由于王珂的无能,不能抵御朱全忠的军事进攻,而李克用战略上的失误,无疑也是另一方面的重要原因。

河中是河东以及河南进入关中的通道,因此它的得失无论是对于李克用还是朱全忠影响都是重大的。河中降汴后,李克用“自是不复能援京师,霸业由是中否”。他马上派遣使臣带着重礼修好朱全忠。但朱全忠的最终目的是要取代李唐王朝,河东力量的存在,毕竟是他代唐称帝的一块绊脚石,史称:“时朱全忠既服河朔三镇,欲窥图王室篡代之谋,以李克用在太原,惧其角逐。”故虽遣使回报,却借口李克用在信中口气傲慢,决欲攻之。于是,李克用只有在晋阳城下迎击朱全忠的全面进攻了。

太原的两次被围和李克用霸业中否

朱全忠拒绝李克用求和后,于天复元年(901)三月,发本部以及新近征服的各镇镇兵,从东、南两个方向向河东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其中氏叔琮率领本部大军入自天井关(又名太行关,在今山西晋城南太行山顶),进军昂车关(又名仰车关、芒车关,在今山西武乡上关村);魏博都将张文恭入自磁州新口(在今河北武安西);葛从周以兖郓兵会合成德兵入自土门关(又名井陉关,在今河北井陉北);洺州刺史张归厚入自马岭(在今山西太谷东南);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入自飞狐关(在今河北蔚县东南恒山峡谷口之北口);权知晋州刺史侯言以慈、隰、晋、绛兵入自阴地关(在今山西灵石西南五十里南关镇)。

河东军在汴军的强大攻势下叛降相继,沁、泽、潞、汾、辽等州及承天军连连失守,部将蔡训、盖璋、孟迁、李审建、王周、张鄂等纷纷投降,泽州刺史李存璋弃城逃走。四月,汴军兵临晋阳城下,氏叔琮等多次率兵叫阵挑战,城中大恐,李克用亲自登城号令,废寝忘食。又连续十多天大雨,城墙多处坍塌毁坏。尽管李嗣昭、李嗣源等数次从城内挖暗道乘夜出击汴军,屡有杀获,但形势依然非常严峻,晋阳城几被攻破。幸好汴军因战线拉得过长,粮草不继,且连续大雨也给汴军造成了困难,兵士多患足肿腹泻病,朱全忠乃下令班师。晋军将领周德威、李嗣昭等乘汴军撤退之机,从背后予以打击,收复了汾州等地。朱全忠第一次进攻太原结束。

同年年底,朱全忠进军关中,同李茂贞争夺昭宗皇帝,李克用派李嗣昭、周德威等率兵攻克慈、隰二州,并向晋州、绛州进逼,以分汴军兵势。朱全忠闻有河东兵出现,马上还军河中。李克用势力的存在,终究是朱全忠的一块绊脚石,于是到天复二年(902)三月,朱全忠再次发大军进攻河东,企图彻底消灭李克用势力。

对于河东来说,这一次的形势比上一次更为严峻。三月十二日,汴将氏叔琮和朱友宁率领十万大军在隰州蒲县(今山西临汾蒲县)与李嗣昭、周德威展开决战。时汴军横阵十里,而河东军不过数万,结果是河东军大败,李克用之子廷鸾也被汴军所获。接着,汴军乘胜长驱,败李存信率领的河东亲兵,连下慈、隰、汾三州。十五日,汴军再围晋阳。《旧五代史·李嗣昭传》对当时的严峻形势有如下一段描述:

汴军营于晋祠,(李)嗣昭、(周)德威收合余众,登城拒守。汴人治攻具于西北隅,四面营栅相望。时镇州、河中皆为梁有,孤城无援,师旅败亡。武皇昼夜登城,忧不遑食,召诸将议出保云州。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李克用养子李存信建议放弃太原城,他说:关东、河北皆受制于朱温,我们的兵力寡少,太原城又狭小,守此孤城,汴军如果环城修筑堡垒,开挖壕沟,长期围困我们,我们连飞走都无路,只能坐以待毙。现在情势急迫,不如暂且北入达靼,然后徐图进取。李嗣昭、李嗣源和周德威等大将以及刘夫人都反对放弃太原,刘氏骂李存信道:“存信不过是代北的一个牧羊儿,怎么能与之谋划成败呢!”又力劝李克用说:“您曾笑话王行瑜轻率放弃邠州出走,最终为人所擒获,现在自己难道要重蹈覆辙吗?往日您流亡在达靼,几乎不能自免,赖天下多事,才得以南归。现在军队屡败,且士卒散亡无几,一旦离开太原,谁肯跟随您去?北边可以到达吗?”史称李克用听刘氏一番话后,“大悟而止”。当然,李克用没有出保云州、北入达靼,是众人劝说的结果,不过刘氏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确实也不容低估。

数日之后,河东的散亡兵士又集结起来,李嗣昭、李嗣源率敢死之士数次夜袭氏叔琮军营,斩首捕虏,汴军惊慌纷扰,备御不暇。恰好此时又爆发了严重瘟疫,汴军士卒多有染病、死亡者,氏叔琮遂烧营而去。李嗣昭、周德威率兵追击,追至石会关(在今山西榆社西北),氏叔琮在山坡高处留下几匹马及旌旗迷惑晋军,李嗣昭等果然中计,以为有伏兵,领兵退走,攻取慈、隰、汾三州。汴军此次围城共七天,晋阳城虽然得以保全,然而此战对于李克用的打击是巨大的,史称自此李克用数年不敢与朱全忠争锋。

黄巢起义以后,全国再次出现了统一的趋势。朱全忠从大顺元年(890)起就兼任宣义(即义成)节度使,乾宁四年(897)灭兖郓后,又求兼镇天平(即兖郓),朝廷不得已,以朱全忠为宣武、宣义、天平三镇节度使。至天复元年(901)灭河中后,又兼任河中节度使。朱全忠正是在不断扩大势力范围,逐渐实现局部统一的进程中最终夺取了李唐王朝的天下。李克用失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然而他在“天子命我为群后”(相当于“盟主”)之后,便不再“好兼并为永谋”,继续扩大势力范围,而是“收燕蓟则还其故将,入蒲坂而不负前言”。他的思想观念,还停留在春秋时期尊天子以令诸侯,或晚唐以来藩镇外奉事朝廷而内行使割据统治的层面,最后只能在同朱全忠的较量中走向失利。

但是,李克用虽然在同朱全忠的斗争中失利,未能阻止朱全忠灭唐称帝,却也阻止了他对北方的统一,并为其子李存勖灭掉后梁政权奠定了基础。朱全忠在灭唐建梁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唐末以来适应藩镇割据的一套政治体制进行了一些改革,也对唐后期以来日益腐朽的宦官集团、朝官集团、魏博牙兵集团有所清算。李存勖灭梁建唐后,统一事业向前进展了,但也恢复了一些已经被朱全忠所铲除的腐朽势力,对历史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本文摘自樊文礼著《沙陀往事:从西域到中原的沉浮》,山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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