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下午,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在苏州第十三届江苏书展上举行了2023年度“世纪好书”半年榜发布会,本文是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傅杰教授在发布会上的演讲。
傅杰在发布会现场
很高兴再次来苏州参加江苏书展活动,上次来已是九年前,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章太炎全集》,我作为编委,跟太炎先生的嫡孙章念驰先生一同来作演讲,讲题是《章太炎先生与苏州》,太炎先生晚年由上海迁居来苏州,开办国学讲习会与星期演讲会以传承中国文化,身罹重症连进食都困难,却仍坚持授课,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次则是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阚宁辉总裁之命,跟他一同来发布2023上半年度的世纪好书榜。
上海是经济大都市,也是文化大都市,有光荣的出版传统。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则是上海出版军团中的航空母舰,占据了上海出版界的大半壁江山,他们的优秀出版物不仅足以代表上海的出版水平,也常可以代表中国的出版水平。世纪好书榜由集团负责人与特邀的学者每月评选一次,每半年又优中选优,再集中发布半年榜。我并没有参与过他们这半年的评选,而他们刚发布的这些评选出来的著作,对我而言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我翻看过的,一类是我没有翻看过的。而我翻看过的书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我看不懂的,一类是我自以为略有所知的。我就从我自以为略有所知的书里,挑出几种谈一些浮光掠影的观感。
《中古政治与思想文化史论》
一是本土的学术著作。世纪出版集团是出版学术著作的重镇,出版过很多具有顶尖水平的名家专著与论文集。这次入榜的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中古政治与思想文化史论》,作者楼劲先生是中国历史研究院研究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会长,著有《中国古代文官制度》《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知识阶层》《魏晋南北朝隋唐立法与法律体系》《北魏开国史探》《六朝史丛札》等。这部五十万字的论文集,则汇录他近十多年间中古政治、制度与思想文化的研究成果,分为“革命”三论、制度抉义、经子发覆、文化掇遗四编,篇目包括《“革命论”退化与汉代政治、思想之转折变迁》《魏晋以来的“禅让革命”及其思想背景》《“法律儒家化”与魏晋以来的“制定法运动”》《魏晋以来儒学的发展及相关问题》《汤祷传说的文本系统》《宋初礼制沿革与“宋承唐制”说之兴》《〈论语·尧曰〉首章补疏》等,论题多引人入胜,论述常启人神智。作者曾称:“我觉得每个研究者都应该努力写两部书,一部专精,能够代表相关领域的前沿水平;一部则须兼顾博通,能够代表自己在一些具有通性的问题上达到的认识。本书是属于后者,从深度到广度,从理论到方法,从文献到考证,都有体现。”因而在他的中古史“研习历程中确实具有某种总结地位”。在自序中楼先生特别强调:
总结自己四十年来的体会,最为深切和困难的是要始终盯着问题本身所及展开探讨,不因其繁难冷僻绕避,也不因时忌尊讳或其他种种牵扯另行开局,即便事有轻重缓急,也能及时接续前功。认真说来,中国现代史学一直以来的痼症之一,便是几代学者的身段普遍过于柔软,大多跟着潮流说风就是雨,总是一拥而上,倏忽退潮,不惮重起炉灶。我曾得过不少老师告诫:学术研究固然需要多种才华学识,但首要的仍是拙朴的坚持,亦即独立而不改的学者立场和持续推进认识的科学精神。
可惜这样“跟着潮流说风就是雨”的“痼症”未见根绝,反而变本加厉,层出不穷,这就更见出如楼先生这样踏实的、正派的真正的史学家的难能可贵。楼先生称“深愧自己也曾一拥而上”,所以要书此“痛切的经验教训”以作“鉴戒”,我想这也更是值得愿对学术负责、对自己负责、对后世负责的青年学者记取的。
二是翻译的外国著作。世界各类古今要籍是世纪出版集团旗下各出版社都关注与重视的,每年每月甚至每周都有可观的译著推出,不断予读者以惊喜,赋读者以新知。这半年上榜的就有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大发现四百年:一部文化冲突的历史》、格致出版社的《中世纪的儿童》、上海教育出版社的《科学的起源:中世纪如何奠基现代科学》、中西书局的《阿拉伯文化中的美》、上海书店出版社的《智慧巴黎:启蒙时代的科学之都》、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国家实验室:美国体制中的科学》、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的《计算机驱动世界——新编现代计算机发展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世界文字设计之旅:50件字体设计和文字排印的大小事》、上海音乐出版社的《牛津音乐人文通识译丛》、上海文艺出版社的《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美国杰出的女汉学家伊沛霞教授的中国史论文集《中古探微》等等,让人眼花缭乱,我相信不同专业背景、不同文化程度的读者都可以从中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书。不过恕我直言——所有这些佳作跟三大卷逾1600页的《约翰生传》放在一起,光辉就难免显得有些暗淡了。
《约翰生传》
约翰生是十八世纪英国文坛泰斗,博学,睿智,多话——最后一点非常重要,一个人再博学再睿智,如果寡言少语,他写出来的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不易全面更不易生动地体现出他的博学睿智。但他的多话又必须得碰上有心人能随时为之记录,如果记录又能持之以恒,就更值得读者谢天谢地。本书的作者青年时代追星,成功地跟他所崇拜的文坛大佬结为了忘年交,之后详记点点滴滴,最终以这部著作成为最负盛名的传记作家,被誉为现代传记文学的开创者。本书地位崇高,但是篇幅巨大,加上所涉之广,译事的艰巨可想而知。我以前曾买过两岸三个不同的选译本,大概都只占全书的五六分之一,不料译著等身的翻译家蒲隆先生孜孜不倦地全都译了出来。
这样一部巨著,免不了琐碎啰嗦的地方,但正如《论语》,未必每一句你都能看懂,未必每一句都让你觉得有意思,但想想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及其同时代人的话能被这样活灵活现地如实记录下来,就已经让我们怦然心动,满怀感激,何况其中随处可见嘉言妙语。余光中先生曾撰专文论及言谈,称有些人说话只是掀唇摇舌而已;有些人说话则成艺术,“一语而妙天下,那是可遇而不可求,要记入《世说新语》或《约翰生传》才行”。这话并不夸张。比如他们两人谈到儿童教育,鲍斯威尓问给孩子们先教什么最好,约翰生回答:“你给他们先教什么就像你先把哪条腿伸进裤子一样无关紧要,你可以站着争论先伸哪条腿好,可在此期间你的裤子却是空的。当你在考虑你在两样东西中选哪一样给孩子先教时,另一个孩子已经把两样东西全学会了。”而当有人讥讽某位颇有地位的巨公爱慕虚荣时,约翰生说:“他爱慕虚荣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人被大家千方百计、每时每刻地吹捧,吹火的风箱太多,人们会奇怪到了此刻,他还没有变成余烬。”鲍斯威尔跟着补刀:“而且还是那么起劲的风箱。”由信手拈来的这两个小例子,我们是不是已能感受到他们的无所不谈——而且所谈并不过时?
三是古籍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分别印行的王文楚等先生校点的《大清一统志》、李伟国先生辑存的《宋文遗录》、范景中、陆蓓容师徒汇录的《中国书画文献稿抄本丛刊》无疑都是各专业领域的学者绕不过去的要籍。而今天在苏州,我要特别一提的,是我们现代苏州学者整理的古代苏州诗人的文集,这就是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品牌《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的吴企明先生的《范成大集校笺》。
《范成大集校笺》
石湖居士范成大一生曾在多地为官,但他生在苏州,也死在苏州,是正宗的苏州人。他活了六十八岁,留下了近两千首诗,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古往今来一直广受推崇。古人可拿比他小一岁的南宋大诗人杨万里为代表,他称范成大的“清新”是“予之所畏者”,在多篇诗文中再三致意。今人可以复旦大学前辈文学史家刘大杰先生为代表,在他的名著《中国文学发展史》中称范成大晚年“以白香山的通俗,陶渊明的情趣”,描写田园生活山水美景,七绝“韵味悠长,文字极其清新美丽……境界亦复高远,绝无尘俗之气”。不过刘先生称道的是他晚年部分作品。至于他的全集却并不易读,最博学的钱锺书先生指出他“喜欢用些冷僻的故事成语,而且有江西派那种‘多用释氏语’的通病,也许是黄庭坚以后、钱谦益以前用佛典最多、最内行的诗人”,而“在讲病情的诗里也每每堆塞了许多僻典”,因此注释难度甚高,自清代也是苏州的一位名学者沈钦韩注过之后,还没有一个现代的全注本。如今吴企明先生埋头六年而成的著作填补了这个空缺。全书汇集范成大的诗、词、文,有题解,有校记,有笺注,有辑佚,订正了前贤数不在少的注释错失,成为我们读范著的最佳善本。
范成大晚年在苏州写有《石湖书事》,赞叹“湖光明可鉴,山色净如沐”,而他则“依然北窗下,凝尘满书麓”,这样的山水自是滋养古代文人的圣地。而现代苏州大学的学者注释古诗文的成就也居全国领先地位,过去的老一辈以钱仲联先生为代表,他的《鲍参军集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剑南诗稿校注》《人境庐诗草笺注》等惠及无数学者;现在的老一辈以吴企明先生为代表,他的《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刘辰翁词校注》《辛弃疾词校笺》以及《范成大集校笺》继踵钱著,亦足传世,而他们的这些著作都收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吴先生曾深情忆及上世纪六十年代后十全街一个陆姓状元府第成为苏大家属宿舍,他住一楼,钱先生住二楼,当时钱先生“是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我常去他家请教学问,联系工作。钱先生健谈,谈到一个问题,总是滔滔不绝,诲人不倦,使我深受教益”。
在《约翰生传》与《范成大集校笺》出版并同登世纪好书榜的今年,蒲隆先生实足82岁,吴企明先生实足90岁。在这样的高龄他们还给读者奉献了这样精美的文化大餐。孔子说仁者寿,他们都是不辞劳苦以利众生的仁者,自当享有这样的高寿,我们衷心敬祝他们更健康,更长寿。但无庸讳言,人寿是不可能无限的,而他们留下的著作的生命力可能是无限的——至少是可以远远超过人的寿命的。古人以为入于不朽之境的途径是立德、立功、立言,好书有益于当世,永传于后世,一定比著者与出版工作者更长寿,是可以影响一代又一代人的,所以著者与出版工作者所辛勤从事的正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之业。为此请允许我在这半年的世纪好书发布之际,借这个场合,代表广大爱书的读者,向敬业的著者与出版工作者表示由衷的敬意与由衷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