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机会来得很快。
朝鲜身处明清鼎革的变局,除光海君(李珲,1575-1641)在位期间采取灵活的外交策略,该国一直支持大明。
1636 年,清太宗皇太极(1592-1643)建国称帝,号为大清。大清向朝鲜派遣使者,晓谕他们脱离大明,加入这个刚刚建立的王朝。朝鲜官员在朝堂上义愤填膺,洪翼汉(1586-1637)云:“臣堕地之初,只闻有大明天子耳。”(《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丙申)可谓掷地有声的表态。
然后是清军突入朝鲜八道,直逼南汉山城的历史事件。两国最终在1637年缔结城下之盟,史称丁丑下城,朝鲜不复大明的朝贡国。而清朝开列的投降条件,其中一款是“以长子及再一子为质,诸大臣有子者以子,无子者以弟为质”(《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十五年正月二十八日戊辰)。
于是朝鲜的昭显世子(1612-1645)作为人质,居留沈阳。此时“一片石”尚未尸横遍野,山海关内仍奉大明正朔,沈阳则是满洲人南进的前线,一切尚处未定之天。世子是幸或不幸,上天赐与他宝贵的机会,成为见证清军入关的朝鲜人。
对于奉质入沈,年仅二十五岁的朝鲜世子显得成熟、大度,他潇洒地说:“予既有弟二人,又有一子,亦可奉宗社。予虽死于贼,尚何憾焉?”(《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壬戌)壮志英颜,一望即知。
于是这位韶龄但体弱多病的世子,在清人的护持下离开汉城。忧愁的国王则担心儿子的身体状况,派出宫廷里最好的御医随行。
这是一个能够代表朝鲜最高医疗水平的团队,人数最多时达十八人。朝鲜“医龙”的领袖是精通针灸的柳达,以及施药有道的朴頵。根据《昭显沈阳日记》,他们费尽心神照顾世子,尽管他罹病的频率高得惊人。
1643年的春天,世子馆接到来自清朝官方的命令,要求朝鲜医官入宫。据闻,皇太极风眩异常,除询问世子馆备有药材竹沥,更且“要见名医”。(《朝鲜王朝实录》,仁祖二十一年四月六日己巳)
人们在脆弱的时候,自然优先考虑最安全的选择,想来身体不适乃至罹病患疾肯定预其数。换句话说,朝鲜医生的社会地位与根植人们心中的依赖,绝非从天而降的新例,而系行之有年的旧惯。
早在皇太极的召唤之先,朝鲜使节团的随行医员已经频繁往来于辽东的贡道上。万历二年(1574)初春,宁远参将线世禄忽染风疾。朝鲜使节团经过时,尽管他的病症已经痊愈七八,然而食饮不消、大便艰涩依旧,遂遣家人“豫写病症,兼送酒肉菜果,以求医药”。最后他收到医员张彦龙写下的药方单子。(许篈,《朝天记》,收入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6册,页157)
《义州北京使行路》,图中呈现朝天使团来往中国和朝鲜的路径。来自《舆地图》(首尔: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藏笔写本,收藏记号:古4709-78-v.1-3)。
1644年的甲申国变后,质子永归,昭显世子踏上返乡路,然而汉城宫廷的医生还在续写外交使命的篇章。所谓的燕行使,其实是两个政治实权者彼此的说话,惟其受限于时间、空间与技术上的种种条件,采取派遣人员代表,进行各种交涉与谈判。
因为官员代表朝鲜国王与整个朝廷,加上往返汉城、北京的旅途旷日废时,有时更逾一年以上;很难想象如此重要的任务,会排除亲信重臣,或是刻意栽培的年轻俊彦。我曾简单统计17-18世纪朝鲜领议政的外交经验,发现他们大多在位极人臣之前,具备实地考察中国的经验。
使节团脚下的贡道,系由政治与外交的国策编织而成;既然意义非凡,使臣贵重,医病养护的专家自然是使节团的固定成员。随团医员宛若使节团的低音,他被掩盖在正使、副使与子弟军官身后,仿佛不存在一般。而“唐人病卧者,求见医手”(金中清,《朝天录》,收入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11册,页409)的事例反复现身朝鲜文献,则恰如其分地提醒读者,救死扶伤的医生始终随伺在侧。
黄梓,《甲寅燕行录》,收入《毕依斋遗稿》(东京:东洋文库藏笔写本)。燕行时间为1734年。
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的冬天。
使节团离开广宁,继续向北京前进。他们行经常兴站时,此处人烟罕至,民户不过四五之数。他们见着一位少年,跪在路中。根据朝鲜使节的描述,“少年跪进红色宫牌单子”,上头写着“广宁县民张其增禀具,恳恩施药以救残疾事”。(李商凤,《北辕录(一)》,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16册,页266)少年的祖父为火症所困,日久为痰,望求药以救残喘。
行到北京,入住会同馆,场面直与沿途无异。康熙六十年(1721),李宜显(1669-1745)云:“胡皇贵臣图纳有病,要见我国医人。”(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11册,页235)刚好一年前,同样在会同馆内,李器之(1690-1722)遇到“有官员貌样者”,经过了解才知道是“亲王之孙,问病于金德三”。(李器之,《一庵燕记(二)》,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13册,页103)
接着是更加位高权重的人物。雍正六年(1728)正月七日,当时日气温和,春意已生,怡亲王胤祥(1686-1730)差人联系会同馆的朝鲜使节团,“要见针医及善华语之译官”。(姜浩溥,《桑蓬录(二)》,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15册,页114)此后随团医员金时裕、吴志哲频繁离馆,前去诊疗乃子。
因为胤祥为康熙帝(1654-1722)第十三子,朝鲜记录称为十三王。朝鲜人认为胤祥地位仅次于皇帝,提交给朝鲜英祖(1694-1776)的报告书云:“今天下事,十三王无不总理。”(《备边司誊录》,英祖元年十月九日)金时裕回到会同馆,便向使者们分享道:“十三王之宅,其门以石筑而雕镂之,画以五彩,极玲珑,门上为楼焉。”(姜浩溥,《桑蓬录(二)》,页114)想来奢华之极,尽于眼底。
胤祥显然很满意朝鲜医官的表现,他甚至向朝廷陈请,恩留吴志哲于京师,继续治疗。十三是雍正帝(1678-1735)最亲的血脉兄弟,皇帝一口应允。清朝礼部正式通知朝鲜,因“怡亲王奏称,臣子症候,近延朝鲜国医官吴志哲调治有效,叩乞恩赐留京调治,俟下次谢恩使臣一同回国”。雍正帝表示此议“甚好”,着令朝鲜医官留京调治。随同吴志哲待在北京的还有负责翻译的金是瑜,以及六名从人。(《同文汇考》,原编卷79,〈礼部知会留医官在京咨〉)
反倒是朝鲜人难以置信,该次使节团成员姜浩溥(1690-1778)称“吴持喆﹝志哲﹞庸医也。在本国时不甚知名矣,至大国而能见重如此”。感受不到丝毫欣喜与自豪,只有满满的嘲讽,认为此事“可发一笑也”。(姜浩溥,《桑蓬录(二)》,页207)
朝鲜医生的机会确实来得很快。
因应国际局势的外交任务,以及采买唐药、调制腊药,创造可观的医疗需求,但是他们的角色着实不限于此。
清朝统一中原后,时不时关心日本情势。特别是雍正年间,清朝官员注意到日本招徕医生、兵士,收买书籍,探听中国事情。(大庭修,《徳川吉宗と康熙帝》(东京:大修馆书店,1999)。刘序枫,〈清康熙年间的日本调查活动──以两件清宫旧藏长崎相关图绘为线索〉,《故宫学术季刊》,第39卷第4期,页123-171)雍正六年(1728),朝鲜使者写给国王的报告书,提及“皇帝及十三王欲知倭国风俗、规制,一一录示,问于倭学译官洪舜明”。(《同文汇考》,补编卷4,〈冬至正行正使尹淳副使赵翼命别单〉)满洲人试图从朝鲜身上,挖掘日本的情报。
就在同一年的正月十二日,金时裕、吴志哲正在胤祥家看诊。十三王问道:“汝国与倭国至今通商贸乎?”(姜浩溥,《桑蓬录(二)》,页121)然后他们谈起白银的流向,金、吴云:“倭国所产之银,比昔五之三,故我国无银也。”(姜浩溥,《桑蓬录(二)》,页122)自康熙年间解除海禁后,唐船频繁往来宁波与长崎。清朝海禁期间,朝鲜透过经营中、日转手贸易,获利良多。
此些对话的背后,是一个跨地域博弈的试探。倘若孤立地检视朝鲜医生在北京发生的故事,想必局限我们审酌、勘定凡此证言的眼光,同时轻忽从朝鲜医生的视野,可能触碰到的,那更广阔的世界。
附记
2018年起有幸在史语所做奖助生,有比较多的机会向林富士老师学习。林老师写作经验丰富,文笔所及非仅限于学院之内。那时忙于修课、资格考,以及准备一年一次的年度报告;另一个挂心的就是“写故事”,对此自顾自地想了很多。当时一股脑地向林老师说起自己的困惑。他觉得专业的学术研究与普及性的文字,两者其实并不冲突。甚且自承不少论文的最初构想,出自具故事性、篇幅不长的作品。说是分享,更是夫子自道。林老师提示我应该学着“一张一弛”,意思是写论文与写故事之间取得平衡,不要将两者视为非此即彼的关系。直到最近一年,方才略有领悟。
那次见过面后,没有几天,我便又一头热地继续写起自以为是的文字,张贴在社交媒体上。林老师看到了,留下勉励的文字,这是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他的鼓励。限于学力,我当时没能写完,也着实写得不满意。时近林富士老师逝世两周年,不知为何想起此事,遂就着原稿增写,为当初结尾的“待续”二字画上休止符,并谨此纪念一位矢志追求“小历史”的历史学家。
按:2023年6月22日是历史学者林富士(1960-2021)逝世两周年纪念日。林富士先生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历史学研究所硕士班,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博士,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研究领域主要为中国巫觋史、道教史、疾病史及医疗文化史,著有《巫者的世界》《小历史——历史的边陲》《疾病终结者——中国早期的道教医学》《礼俗与宗教》《中国中古时期的宗教与医疗》等,被称为“小历史研究的先行者”。
林富士著《小历史——历史的边陲》书影
林富士著《巫者的世界》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