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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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觉得《红楼梦》死活读不下去,是因为缺少好的导读

无论是考据还是从文本看,后四十回都是曹雪芹所著

程乙本早就在海内外风行三十多年,在大陆不应被边缘化

腾讯文化 徐娉婷

“我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贾宝玉。”白先勇曾对媒体说,有人甚至把他比作贾宝玉。

在他看来,贾宝玉是情僧,是担负着世上一切情殇而出走的佛陀。

而白先勇所做的事情,也始终没离开情这个字。

他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里有对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惜别之情。从高级儒将到退休女仆,从上流贵妇,到下流帮佣。有知识分子,有商人、工人,有社交名女,也有低级舞女。各个阶层,林林总总,尤以其中生动的女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如同《红楼梦》中的各式女子。他在题记中写道:献给我的父母和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白先勇:《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

白先勇

长篇小说《孽子》里叙写的则是同性之情。描写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在台北的一群为家庭所弃、为社会所斥的同性恋群体。他写道:“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为父亲著书立传,正名于天下,是他在践行父子之情。“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父亲在两边的历史里,全都消失了。”如果他不为父亲说话,谁为他说话?他四处访问、搜集史料,写下了《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关键十六天 : 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

近年来他述而不作,为推广昆曲《牡丹亭》四处奔波。在美国加州大学和台湾大学教授《红楼梦》课程。这两部古典名著都是爱情经典,也是传统文化里的标杆。

“我到八十岁,才敢讲《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今年八十岁的他对媒体说的这句话广为流传。在他看来,《红楼梦》代表了中国文学成就的最高峰。而遗憾的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曾在网上搞了个“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红楼梦》高居榜首,是读者们吐槽最多的“读不下去”的书。

“其实未必,《红楼梦》很重要的是如何去导读它。它内容非常复杂,也非常深刻,如果老师对学生有很好的导读,或者一般的读者有一个很好的导读书,一旦进到《红楼梦》的世界里面,就不可能出来了。”

所以,他将自己二十多年在大学开设《红楼梦》导读通识课的演讲稿集结成书,才有了新近出版的《白先勇细说》,希望以此将年轻人领进“大观园”。

而这本书在媒体和读者引发的反响几乎毁誉参半。有网友说对于初读者是不错的导读“在于点醒,在于打通思路,不在于考据和面面俱到。”而资深红迷吐槽较多的也正是“缺乏考据,自说自话”。

争议较多的集中在白先勇提出的两个论点上:一是后四十回不是高鹗续本,为曹雪芹原著;二是程乙本优于庚辰本,叙事前后统一,文学价值更高。

围绕他的这部作品,腾讯文化近日采访了白先勇先生。

为什么认为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

——无论是考据还是从文本看,我都相信是曹雪芹所著

华文好书:关于后四十回到底是谁写的,有很多争议,典型的如张爱玲曾说后四十回是“狗尾续貂、附骨之蛆”。您为什么坚定地认为后四十回是曹雪芹所作?

白先勇:第一,最重要的就是程伟元和高鹗在程甲本的序及程乙本的引言里面讲到,后四十回有二十多卷是在藏书家里面拿到的,还有十几卷是在摊子上面收买到的。因为残缺不齐,他们两个修补过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铁证说他们两个撒谎。

如果真的是高鹗撒谎,是他自己写的话,当时他们成书的时候,离曹雪芹死了也没多少年,三十多年。当时“红迷”很多,早就群起攻之了,对他产生怀疑。

除了这个以外,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前后是贯穿的,人物的口气方面,最难写得一致,例如贾母前后绝对是同一個人。前八十回千头万绪,后四十回换一个人写,我认为是几乎不可能。而且后四十回写得非常好,像宝玉出家、黛玉之死,最关键的两件事情,这两处写得最精彩了。

华文好书:后四十回里,香菱和王熙凤他们的命运和开头的判诗不一样,为什么会有这种不一致呢?

白先勇:《红楼梦》第五回有好几个判诗,那些判诗讲出很多人物的命运,大致上给后四十回都暗示人物的结局。大部分人物的命运前后一致,前后的语气也是相同的。至于人物命运和判词有个别不一致,像王熙凤、香菱有点不一样,可能是版本不一,曹雪芹自己都有五个稿子,可能前后的稿子不同。我写小说我也知道的,第一稿跟最后的定稿完全是两回事。

世界上的经典小说还没有一本是两个作者写的,还找不出例子来。因为两个作家的风格跟看法一定不一样,会有一定的矛盾。如果后四十回写得不好,或者矛盾重重,这两百多年来怎么会有这么多读者受感动?而且还有很多人也续写红楼梦,可是沒有一本成气候的,可见得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是无法取代的。

认为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不是我一个人第一次说,像林语堂以及台湾作家高阳,也这么认为。

华文好书:后四十回里面宝玉给巧姐讲《列女传》,这和宝玉的个性很不相符?

白先勇:这个我倒有一个看法,那是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当时贾母也在场,宝玉也在,巧姐来看贾母,宝玉就问她,念了什么书?念了《列女传》。宝玉就给她讲了几个比较正面的女性,那是当着贾母的面,当然要讲一些关于儒家理想的女性。别忘了那一回他还要讲下去的,前面讲的是贤良有才的,还有一些美艳的,像王昭君、西施、樊素、小蛮、卓文君。刚要讲这些,贾母打住他,说好了、好了,够了、够了。贾母只能让他讲正面的,不能让他讲比较风流的,所以他并不是想要真的讲正面的,前面讲一讲糊弄糊弄贾母,最后他要讲这些,贾母就不准他讲了。

华文好书:还有一个挺不能理解的,在后四十回里面,黛玉竟然劝宝玉读书,您怎么看?贾宝玉说过“林妹妹从来不说这样的混帐话”,视为知音。

白先勇:黛玉也注意到,后四十回他们两个人长大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像小孩子那样言谈无忌,因为大了,男女之间总要有一点点隔阂。黛玉那几句话也没有劝他去考功名,她只是说那些文章也有一些好的,也有一些教人知识,你也应该看看,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像宝钗说的,一定要去考功名。

为什么主张程乙本优于庚辰本?

——不是我一个人说程乙本好,此本早就在海內外风行三十多年

华文好书:《红楼梦》不同的版本一直以来有很多的争论,而且也是挺学术的一件事情。您为什么要极力主张程乙本?

白先勇:现在最通行的《红楼梦》有两个版本,一个以程乙本为底本,另一个以庚辰本为底本。庚辰本流行起来也就是近三十多年来的事情。其实之前胡适主张用“程乙本”作为普及本,1927年上海亚东图书馆把程乙本拿来做底本,也受了胡适的推荐。所以程乙本从那以后普及开来,其实在海内外程乙本已经风行了三十多年。

华文好书:但是大陆比较普及的是庚辰本,还有一个是程甲本?

白先勇:程乙本在海内外风行了几十年,在中国大陆因为1954年对胡适全面批判,他的红学理论也受到牵连。从那以后,程乙本就渐渐边缘化了。在台湾,程乙本在台湾一直流行,到21世纪因为庚辰本大行其道以后,台湾有些出版社也用庚辰本了。之前在海外,像台湾、香港或者其他的华人地方,其实流行的是程乙本。

华文好书:您在教授《红楼梦》课程时,主要是用哪个版本?

白先勇:我在美国教《红楼梦》有二十年左右,我那时候用的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台湾桂冠图书公司出版的版本。这个本子非常好,国学大家启功注释,还有白话的翻译。对于教学非常有用。我一直用这个本子,到了2004年,桂冠图书版断版了。

我在2014-2015年在台大教的时候,我用的是冯其庸注释本,跟大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样的本子,以庚辰本为底的。这个本子的注释也很好,对学生很有用。但是我教的时候,两个本子同时并行。于是我有机会把这两个本子从第一回到一百二十回仔细对照了一次。我就发现流行的庚辰本有大大小小的问题,我在我那本书里面都挑出来了。

华文好书:对于庚辰本的问题,您举了尤三姐的例子。在庚辰本中,尤三姐和贾珍有染,本身不贞。而程乙本中,尤三姐没有和贾珍有染。您认为程乙本中才符合尤三姐的人物设定:清白、性格刚烈。后来我看到有一些文章质疑您这种说法,他说一个女子一开始不懂世事,也不懂男人,可能偶有失足,后来又悔过自新,这样来理解,这个人的意蕴更丰富一些,也能说得通。您怎么看?

白先勇:如果尤三姐失足于她的姐夫贾珍,写他们两个尤氏姐妹的那几回,好几个地方就不通、不合逻辑了。

曹雪芹塑造的人物大部分是对比的,尤氏两姐妹也是。尤二姐柔顺,尤三姐刚烈。尤二姐很早就跟姐夫(贾珍)有染,又被贾琏收为二房。尤氏姐妹长得非常美,贾珍对尤三姐也是垂涎,但是尤三姐的个性很不好惹,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是程乙本里面这样写的。

庚辰本写的是尤三姐也跟贾珍有染。有一回尤二姐被金屋藏娇以后,贾珍又到贾琏藏尤二姐的地方去喝酒,尤三姐和尤二姐都出来陪他喝酒。在庚辰本里面,贾珍跟尤三姐两个人摩肩擦脸,尤三姐任贾珍调戏她。尤二姐跟尤老娘还走开了,让他们有机会这样做。写到下面那一节,贾琏来了要撮合贾珍跟尤三姐,让他们成双,突然间尤三姐就跳起来,把他们两个臭骂一顿,如果尤三姐早就失足于贾珍的话,还有什么理由痛斥这两个人。尤三姐一心要嫁给柳湘莲,后来柳湘莲怀疑她跟贾珍有染,尤三姐突然间拿着他的聘礼鸳鸯剑出来以后刎颈自杀,以示她贞洁。如果跟贾珍有染的话,柳湘莲怀疑得没错。这就前后矛盾,不合逻辑、不合情理。 

白先勇:《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

庚辰本里,尤三姐和贾珍举止轻佻、暧昧

华文好书:您出这本书是想给年轻人引荐《红楼梦》,但是同时我看到很多资深的红迷,不接受您的一些观点。您怎么看引起的一些争议?

白先勇:有争议是好的,《红楼梦》版本这么多,这么复杂,如果让一个版本大行其道,并不太好。像程乙本那么重要的一个版本,应该让它有应有的地位,不应该在大陆这么边缘化。

大家可以比较比较。我完全从文学的方式来解读这本书,跟其他的文学家观点不太一样,这也是好的。我想《红楼梦》有这么多的派别,新的观点也有可能带来新的启发。

华文好书:您这本书里面,不少的内容是重复的,这点读者诟病挺多的。

白先勇:这本书是我在台大三个学期讲了一百个钟头的演讲稿,他们编辑过的。因为第二个学期讲的时候,有些细节我得重复一下。有些地方是重复的,重复是有它的意义在的,是为加重它的意思。

大家要了解,这本书是我的演讲稿,不是我的一本研究著作,作为研究著作不会这样重复。

八十岁如何看待“情”字?

——不得不说,越来越相信“缘份”

华文好书:您在书里面反复说到,宝玉出家是一种很高的境界,看开了一切。您为什么这么说?您觉得这种境界值得推崇吗?

白先勇:这个境界不是推崇的问题。在小说里,宝玉出家的这一回,从书前后的逻辑来看,真的把整个书的意境提高了,可以这么说出家是这个主题的最高峰。其实我对宝玉出家有另外一个看法和解释。

一般来讲出家是看破红尘,放弃了世俗的一切。我的看法是,宝玉出家不止于此。你看他出家的时候,身穿一个大红猩猩毡斗篷,在茫茫一片大雪中飘然而去。他出家直接的原因是黛玉之死,其实不光如此。我觉得他担负了人间一切的情的痛苦。王国维在评李后主的词的时候说,李后主的词是以血著书,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负着人间最痛楚的境界。这个话用在宝玉身上更加合适,宝玉的一生就跟佛陀的前传,乔达摩·悉达多做太子的时候非常相似,享尽富贵荣华最后看破红尘。基督背了人间十字架的痛苦,宝玉也是背着一切的情殇,背着人生情的十字架出去的。

《红楼梦》又叫做《情僧录》,情僧指的就是贾宝玉。情是他的宗教,他其实是担负着世上情的一切。《红楼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佛家的寓言。这本书有儒家、道家、佛家三种哲学的底蕴。 

白先勇:《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

宝玉出家

华文好书:《红楼梦》里面写了各种情,男女之情、人伦之情、同性之情,以您八十年的人生阅历,您现在如何看待情这个东西?您是否还相信爱情?

白先勇:这个情是人生来就有的,怎么也避免不了,情是最复杂的一件事情,它可以启发你、帮助你,也可以伤害你、毁灭你。所以我说宝玉背着一身的情殇出家,为情而伤痛。人之所以为人,情是逃不了的,为情所苦,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课题。

华文好书:现实世界里,人们也在情场里面挣扎。有的爱情持续的时间很短,有的又能够持续一辈子,您怎么看?

白先勇:的确是,讲到底,要相信缘分。我们中国人讲的,两个人在一起会一辈子相爱,说不出原因,真的是三生缘定。像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样,三生缘定的没有办法。缘在人在,缘亡人亡,缘尽了匹配也就尽了。我越来越相信是这样的。

华文好书:理性派会认为,缘分是迷信,是一种荒谬的说法。

白先勇:我现在看多了,有时候最不可解的就是这个情字,所以我们才有这么伟大的文学,有这么伟大的戏曲,就是因为它说不清,这才引起我们的关注。《牡丹亭》跟《红楼梦》对情有各种层次的解释。

华文好书:您最近有没有什么写作计划?

白先勇:我的文债太多了,希望写的东西很多,但是还没有写完。很多计划都还没有完全能实现。大概会一直不停写。

华文好书:有没有再写一部小说的计划?

白先勇:当然有,小说是我最爱的事业。不过,还没写出来就先不讲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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