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黄二圣:在狮子山下相遇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

一位研究粤语歌曲的朋友问我:“你最喜欢的填词人是谁呢?”我的脑海中刹那风生水起沧海桑田,毫不犹豫地说:“黄霑。”那是一种承载着从前的中国人的感情和气魄的文字,我最初关于情怀的理解,就是听他们那些歌种下的。

霑叔当然也作曲,比如《沧海一声笑》《旧梦不需记》,刚柔并济,傲绝一时。不过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主要和另一位作曲家合作,即顾嘉辉。虽未结义,但辉哥不像霑叔的合作伙伴,倒更像他的结义哥哥。他们卸下戏服,从他们歌里的故事中走出来。一对大侠,手牵手行走江湖,从此江海伴余生。

新冠疫情初发的那年春节,我在家里喝着酒看他们二十二年前的演唱会影碟,抚杯嗟叹。未来北顾仓皇,有人寄望收拾旧山河,人间的传奇渐已力不从心,甚至更有人不知道,短短数载后自己即将死去。“想不到海山竟多变幻,再也不见旧时面”,鬼马歌后仙杜拉欢天喜地地唱着这首成名曲,她的身姿是香港流行音乐的缩影——在台上就做台上的秀;而歌词则像一番印证,山海与海山,一字反转,时间就过去了。

《顾嘉辉、黄霑1998真·友·情演唱会》DVD封面


嗟叹的情绪总不能保留太久,轻快的旋律和节奏,像一个抿着嘴努力奉呈的笑容,中有苦涩,却绝不枯竭,人间暖意在这璀璨如末世光景的舞台,由是绽放流淌。

“叶满枝,透艳红,更妙微风吹送”,有效仿蝴蝶飞的意气,就有分享天地的豪情。嗟叹的往往是看戏的人,而戏中的他们,平静如初狂放如初,仿佛隔岸观火多年,早已宠辱不惊——唯一一次辉哥显露出戏的表情,是两年后千禧夜同样“辉黄”的演唱会,鼓着掌的他突然神采失守,眼光失措,我想了很久才想通:哦,辉哥突然发现,指挥棒不在手里了。

“辉黄二圣”是粤语流行歌开山立柜的人物,他们的歌里浓缩着从前的时间,那些时间充满着悲喜聚散。比如1980年的《风云》,直接记录当年香港城市农村转变的过程;1977年的《家变》描述了商业大潮下人心善恶道德古训的支离变迁。欣然的是这些创作是最能和民众对接的娱乐影视,比如为1980年TVB同名剧集所作的《轮流转》:“千秋百样事,几多次轮回;今天少年人,他朝老年人;抑或到头来一切消逝。”禅宗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句子,霑叔填的最后一句,则像勘破门关前最后的叩问——当一切循环当一切轮流,始终有没有改变?

古月照今人,其实古乐也照今人。唱片的意义也在于此,不同的声音,正是不同时代最活生生的记忆。关于声音,必须说到霑叔的唱。他唱歌的方式和他为人处世一模一样,不遮不挡。他就像一直站在歌唱的原点,从来没有任何技巧沾染影响过他(虽然他口琴吹得很好)。他不需要三十年后才看山仍是山,他是个把三十年一点没浪费,从来就看山是山的人。山也罢人也罢,他只看一眼,就了足平生。他会在很多演唱会跟原唱合唱他写的歌,当他没有开腔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原唱唱得可好了;而当他唱的时候,我们才悚然发现,原来歌是该这样唱的呀!所谓直契如来,他抛弃了世间意义上的好听悦耳,他只管唱,用自己的嗓子唱出自己的声音,就像濠梁之下的鱼,它才不管庄子对还是惠子对,只管游自己的。最重要的是,他本来就游在自己创作的世界里。

穿过岁月,依然温暖照顾着自己的,除了他们的歌,还有他们自己本身。

去年在广州,我看过一出高志森导演执导的音乐剧《广州仔黄霑》,化名黄占士、古国辉的“辉黄二圣”重新纵横在属于他们的舞台上。因为辉哥温厚低调的秉性,故事从他与霑叔相识之后,浓墨书写了霑叔变幻多端的个人生涯——情人、朋友、事业,霑叔起起落落在自己一手营造的口水江湖之中,真假难辨。同床共枕的是非自当由同床共枕的人来说,我们真切的交集只在音乐,就只能相信音乐里的那个他。很多事都这样,既然如此,就只得如此。能看开做到的人并没几个。

我喜欢的霑叔是舞台上那个霑叔。我看千禧年那场《龙发制药香港辉黄2000演唱会》时,越看霑叔越眼熟,终于一拍大腿想起来——至尊宝!《大话西游》的至尊宝!他唠唠叨叨手舞足蹈唧唧歪歪神魂颠倒,不就是那个还没找到三颗痣的猴子吗?若干个五百年后,他依然跳脱在人世间。他像那个斗战胜佛在人间的化身,不想解脱更不愿意解脱,来了就玩,玩完就走,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龙发制药香港辉黄2000演唱会》CD封面


他的未曾结义的哥哥,那位很多时候都低眉顺眼地,明明年纪比他大但他叫霑叔而自己叫辉哥的哥哥,顺从地跟着这个跳脱的兄弟,按照这个惯来调皮的兄弟的姿势,在舞台上别扭地蹦蹦跳跳。他真的就像哥哥陪着弟弟在玩,好像他早就知道弟弟时日不久一样。

看影碟的时候,我当然会激动挥泪于那些参演歌手的表现和存在,比如看到辉哥的家姐顾媚,平生第一次有了美人迟暮的扼腕;光阴渐老物是人非,一些原唱终于被迫缺席,但歌总得有人唱啊,于是换人。但换人总觉得不对,因为他们可能连原著小说电影也没看过,那么歌就只是一些旋律了,它的背景消失了。影视歌之精彩就在歌曲背景的原著空间,那个空间才是超越时空的所在意义。即使2012年那场,我喜爱的林子祥来唱《两忘烟水里》,也有一种张三丰跑下武当山帮少林派顶场的彼此无措感。

顾嘉辉家姐顾媚,《不了情》原唱


我最喜欢也最羡慕的是“辉黄二圣”兄弟一般的情义。

霑叔说“一世人,两兄弟”,就是指他和辉哥。

搭档组合有很多,那是相知;但兄弟不止于相知。萍水相逢,生死以托。

词曲之好,足见此生相逢不易。

现实生活里的你帮我扶共担辛苦说来也难,但再难也还有个“捱”字!

精神世界的开辟就不是一个“捱”可以扛得住的了;成就成,不成就毁。

我做乐队,我清楚什么是艰难,什么是门槛。

所以最喜欢也最羡慕。

1998年那场演出,叶丽仪临时打断了已经开唱的叶振棠,因为她要反击黄霑。虽然是玩笑,甚至是导演组的设计,但真好啊!一帮好兄妹,一片好江湖,云水意,江湖情,从此余生无故人。

2020年,“秘密后院”乐队“神游”专场演出现场


世事多寥落,人间合苍茫。

再辉煌的时代都是一瞬,总有人去。

活蹦乱跳的霑叔不知道,自己将在千禧年之后的第四年止于人间。被时代抛弃的老人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赖活的寂寞。

辉哥呢?媒体上说,霑叔过身,辉哥很是平静。我有两个理解:其一,宠辱不惊老来看破,因为真的在旧日词曲已经相濡以沫、足慰平生;其二,深知手足,深情若此,不如归去,浪荡生涯本是梦啊,何如做那梦醒人。

眼前光景似幻似真。

他们写下无双音符,因此在人间光影璀璨。一朝作别,刹那风云散。人间不过是个绝大的舞台,将身法一收,此身就归于那一个个的音符。一如天上星主归位,来去人间,仍在人间。

率性任情,兴风做雨;泥沙俱下,识者几许。

不动声色,有容乃大;夫唯不争,声色俱佳。

此二公,做如是观。

本文摘自“秘密后院”乐队主唱匡笑余的散文集《江湖边》。

《江湖边》,匡笑余/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3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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