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3年6月13日3时43分,中国当代著名画家、作家黄永玉离世。黄先生始终笔耕不辍,在2022-2023年,他写了多篇回忆故友的文章,结集为《还有谁谁谁》,作家出版社将在一周内上市。2023年5月16日,当编辑和美编把样书送到黄先生手里时,他说:“这本书出来,我终于可以睡好觉了。”
黄永玉随笔集《还有谁谁谁》
写这篇书评的时候,我心中期待的是明年——2024年黄永玉先生百岁画展时去北京看展,然而,写完书评,却传来黄永玉先生离去的消息。想到他在随笔集《还有谁谁谁》自序中的这段话:“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我还要开个画展,起码还要忙三四张画。大概,大概就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内心伤痛无以言表。只是黄老先生的达观、从容、坦然、镇定或可安慰芸芸众生之我辈吧!他已如此看透生死,那么,我们就来读他的生命的绝唱吧。
黄永玉随笔集《还有谁谁谁》由作家出版社最新出版。最初看到书名不禁哑然失笑:这老爷子太好玩了,只有他能想得出这样的书名吧!及至读完全书,再也笑不出来了,黄永玉深广的忧伤仿佛浓缩在一本书里,向世人昭示一个生命的百年沧桑,一部人的命运影像,一种情感的热烈与寂寥。早前,黄永玉出版过随笔集《比我老的老头》,回忆了对自己一生有重要影响的文学艺术界师友,在《还有谁谁谁·序》里黄永玉说“手边还有十来篇写过的文章,性质像《比我老的老头》”,于是结集《还有谁谁谁》,——有点戏谑,是老先生惯常的幽默打趣,也有点无可名状,透出心境的复杂况味。从内容上看,《还有谁谁谁》应该说是《比我老的老头》的续集或补充,两书构成完整的当代个人记忆史。
一部记录众多个人命运的书,映照出一个时代的背影。一个已近百岁的老人,在回望他的人生行旅时,看到如许与他生命有关联的人都已纷纷隐入尘烟,心底或有无边的苍凉与寂寞吧?看到他写:“我回香港住了几年,回北京之后,这些先生都没有了。”“再过几年,絜媖去世了,又过了一些时候,老潘去世了,汪曾祺、苗子、郁风、丁聪、沈峻去世了,许麟庐去世了。梅溪也去世了。”……黄永玉的人生与他们的过去连接在一起,那些熟悉的故交曾经抚慰和温暖了他的生命,而今,这回忆是如此疼痛。《比我老的老头》中,黄永玉写了回忆表叔沈从文的《这些忧郁的碎屑》,这个题目恰可以用来参照《还有谁谁谁》的基调,“忧郁的碎屑”构成《还有谁谁谁》的核心内容,也构成由不同人物呈现的真实细微的历史皱褶,他们的哀乐、荣辱、兴衰、生死,仓皇与镇定、软弱与勇敢、背叛与信诺……都是黄永玉铭心刻骨不能或忘的往事,与他的生命交集的那些师友朋辈,早已在时光里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他们是他的光影,是他的背景,是他行旅的地图,也是他的精神肌理,他和他们共同写就了一部生命之书。
《还有谁谁谁》除《体育和男女关系》和《梦边》是对当下某些社会问题的思考外,其他各篇都是对故人的回忆,《只此一家王世襄》写与文物收藏及鉴赏大家王世襄的相遇相交,《侥幸的小可见闻》记录了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豪爽率性,《轻舟怎过万重山?——忆好友王逊与常任侠》写尽人性的复杂与多面,《孤梦清香——难忘许幸之先生》彰显民国导演许幸之为人的操守,《让这段回忆抚慰我一切的忧伤》倾情书写黄家与香港《大公报》潘际坰、邹絜媖夫妇肝胆相照的60年情义,《郑振铎先生》显示出尊重事实的学者风范,《迟到的眼泪》文学家萧乾与他的儿子萧铁柱浮出水面,对小人物的悲悯与怀念令《你家阿姨笑过吗?》摧肝断肠……黄永玉记忆的长河里,和故人一起经历的历史的动荡岁月与个人命运的沉浮,是他一刀一刀雕刻的木刻版画,这些文字,平静而锐利,从容而跌宕,幽默而忧伤。一位百岁老人的忧伤怕是时光也载不动吧,当他写下“我坐在桌子边写这篇回忆,心里头没感觉话语已经说透。多少老友的影子从眼前走过,走在最后的一个是我”,该有多么寂寥!天地苍黄,四野幽明,惟余一人独怆然而涕下。黄永玉在经历人生最大的离散,那些结成他生命经纬的人,他们的消失,犹如一盏灯一盏灯的熄灭,他惟有在文字间轻声歌唱生命的光华。黄永玉放达而柔软的内心负担着无法修复的人类伤口,但他仍以坚忍的毅力与博大的慈悲复原那些破碎而温暖的记忆,让历史拒绝遗忘,让人性熠熠生辉。
对人性的别有洞见是《还有谁谁谁》最耐人寻味的书写,黄永玉一百年非凡的生命阅历造就的智慧与阔达罕有匹敌,他通过描摹人性而使我们进入历史,看到历史的波涛如何颠弄着人的命运,也让人性呈现着多棱的镜面。黄永玉大写人性之真善美,记录下身处不自主的人生困境时生命的操守与坚持,人性的光亮与强盛;也会穿过幽暗人性的隧道,写出他的怜悯与诘问,历史的荒诞与野蛮。
漫画家黄苗子经历“反右”运动劫后归来,听闻黄永玉要重新刻一套精细的《水浒传》人物,马上拿出自己关于宋朝的笔记卡片供黄永玉参考,还要帮黄永玉看书查资料,但黄永玉面临了至暗时刻,一腔热情化为乌有:“借来的卡片认真抄了,也恭敬地奉还了,多谢了。木刻板两百块也备齐了,自己也学着读一些宋人史料。后来木板给人搬光,卡片也散落在造反派办公室地上。问案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被人踩来踩去。”多么残酷沉痛的画面,彼时的黄永玉胸中宛若插刀吧!黄苗子回来的时候“一身褴褛”,却用雪中送炭的慷慨传递出人间大义的友情与温暖,这人性的至善足以支撑黄永玉的苦痛,令他豪气再生:“我这种在江湖长大的人不容气馁,怄气的事从不过夜!”电影《风云儿女》导演许幸之在美院讨论红专白专“拔白旗”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径自回家了。弄得举座瞠然”;又在批判“印象派”时为艺术辩护,强调印象派的审美。人在苦难中坚守的良知及知识分子的风骨跃然纸上。因画猫头鹰落难的黄永玉每天要接受美院二三十个市侩的批判,晚上回家都没有力气吃饭,却还要写第二天上交的“检查”,友人潘际坰便每晚替他写好,第二天一早黄永玉自己抄一遍交差。多年后黄永玉仍然心痛不已:“半夜三更老潘满头大汗趴在桌子上为我赶稿”,这是一幅乱世的情义图,刻在大地上的木刻版画,读之令人泪下。品味黄永玉这样的文字:“王世襄兄跟朱家溍兄在下放劳动的时候,有一天经过一片油菜花地,见一株不知原因被践踏在地上,哀哀欲绝之际,还挣扎着在开花结子,说了一句:‘已经倒了,还能扭着脖子开花。’”内心大恸,天地为之动容,这是怎样倔强的生之挣扎?怎样不可摧毁的生之信念?怎样于绝境中依然闪烁的人性之光?
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是《你家阿姨笑过吗?》,描写在黄永玉家里做事的阿姨曹玉茹,一个普通的底层劳动者,丈夫在与日本鬼子激战时牺牲,双胞胎儿子被鬼子扔到河里,“阿姨当时回娘家,返家后一个人在潮白河边坐了三天”,来到黄永玉家做事生活很多年,朴素真挚,诚实良善,由衷喜欢黄家的两个孩子,有经历过大苦难的人生智慧,也有趟过生命激流的镇定自若,惟有一事她无法勉强自己:客人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她的笑只在与孩子相处时绽放。这个女性如此丰富又如此简单,丰富源于苦难,简单源于纯明,文学家聂绀弩感叹:“爱,恨,祖国,死,活,在她那里怎么都那么简单?”她坐在潮白河边内心有过怎样的惊涛骇浪?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激烈交战?黄永玉的文字素来直白简洁,不大事铺排,亦不浓烈渲染,但文字背后暗流涌动,留白处给人无限想象:“你要是清楚她上半辈子的事,你都笑不出!”她会在给孩子讲故事时植入做人的道理,会在孩子生气不见时知道去哪儿带回孩子,更会在黄家有难时不惧风险挺身而出,黄夫人梅溪称她是家里的“陀螺仪”,“起着轮船上稳定的作用”,黄永玉说:“她懂得人生,她也笑,她笑得不浅薄,她有幽默的根底。”她恩怨分明,谨守道义,黄家给与她充分的尊重与爱,她成为黄家的一分子,彼此相依互相扶持,她生病时黄家倾力救治,然后从黄家出嫁结婚生子。这个叫曹玉茹的女性一生平凡,却闪耀着人性的高光,人生的大苦难都化作生命的泉水,滋养有需要的人,她的存在,就是人性光明的存在,就是人性最初与最后的庇护。
有光明就有阴影,黄永玉也写人的软弱,人性在特殊境遇中的不堪与幽暗。《轻舟怎过万重山?——忆好友王逊与常任侠》中的美术史学者王逊学术见解、学术修养和学术成就都不苟且,对落落寡合的沈从文有过很关照的侠义行为,两人还在一起争论中国传统艺术的问题,是沈从文困境中难得的谈友,也是常常到黄家吃饭谈书画论人生的老友。但在“文革”中,王逊却拆除了自己结婚时黄永玉给他画的窗户以及黄家孩子给他画的灯罩扇子上交组织,并且揭发了黄永玉、沈从文以及集体集中“学习”时同室的常任侠。黄永玉不明白,“他一生读过那么多中西文本书籍,渊博当然包括道德为人方面,应该控制得住自己的格调。”他试图理解王逊,设想如果他不经历残酷的政治运动,是不是会对他人有更多的谅解与体恤?黄永玉知道恐惧是这样摧毁了一个人的意志:“可惜‘反右’把他蜕化成一无所有的蝉蜕。”他告诉夫人梅溪:“要谅解他,他太害怕。”黄永玉的哀悯与惋惜令人怅惘,只有藉着对人性的洞彻他才渡过心灵的激流险滩吧。
《还有谁谁谁》也是关于真性情的挽歌,作品中所描写的一群性情中人的风景今天已然消失,随着他们的离世,我们只能怅然于他们远去的背影。当黄永玉记录下他们的真性情,就是在记录一种旷达自由的生活方式的消散,一种属于一代人的精神质地的隐逸。
常任侠是印度文化学者,也是抗战期间有名的活动家,时任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馆长,1966年被造反派押解到京郊农村,在鼓噪声中造反派头头命常任侠对农民群众朗诵诗,这本是要凌辱常任侠,常任侠却像正式演出,朗诵了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后,“常公鞠躬致谢退回原位”。借杜甫不露声色暗喻世道艰危时人的处境的仓皇,却又于被侮辱与被损害之中仍然维持了人的尊严与体面。黄永玉和王世襄第一次见面是在美术教授张光宇先生家,看到桌上王世襄送给张光宇的书,顺手取过看看,孰料王世襄不认识黄永玉,劈手抽出书“从容地放回桌上昂然而去”!当时黄永玉真想照他后脑勺来一下。下一次再去拜望张光宇,王世襄转身回屋拿来一本书送给黄永玉:“失礼之至!对不住!我王世襄,你黄永玉!请欣赏《髹饰录》,请欣赏。”骄傲与真诚毫不作伪至情至性可爱之极。
潘际坰、邹絜媖夫妇与黄家相交五六十年,诸多细节尽收眼底:潘际坰喜欢下棋也喜欢悔棋,被人戳穿顿时恼怒怄气,夫人邹絜媖爱美,即使被剃了阴阳头,打扫衙堂也要包上漂亮头巾穿上漂亮衣服,“每天从早到晚,把整条衙堂打扫得像报上宣传新社会的照片一样”。潘际坰想随黄永玉去打猎,全副武装宛如一次远游,一路上絮絮叨叨还在说忘了带这个那个,注意力和保持安静的狩猎规矩完全抛诸脑后,走几步就要休息休息,睡一睡,六十里地走了一天什么也没打着!黄永玉笔下的潘际坰的少年心性呼之欲出,令人捧腹,而他一番申明真实的话更是令人忍俊不禁:“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写出来,一点也没有感觉对不住他的在天之灵,一点点夸张的口气都没有……”说到打猎,虽然是困难年代的所为,黄永玉晚年想起心里非常不好过,对此有深深的反思:“我打过山羊,兔子,大雁,它们都有家,有伴侣。把残忍行为不当一回事。世界是大家的,人老了才明白这道理,唉!”我想后来他家里养了许多动物,他待它们如家人,是否与此相关?
他生动再现了张学铭的率性、王道源的血性、唐生明的传奇、张谔的豪兴、韩素音的通达、老龚头的梦想、萧铁柱的情深……黄永玉回忆的历史走廊里穿行而过的一张张面孔,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的木刻的这般风景已成遗迹。
黄永玉在回望自己的世纪人生时多次说到:“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确然,黄永玉一生从不懈怠的劳作赢得朋友的真诚的爱,惺惺相惜的友朋也成为黄永玉艺术生涯的凭恃。这是有大成就、大人格、大襟怀、大性情的人给自己生命的肯认与尊严。
《还有谁谁谁》中袒露着一个忧伤而狂野、独立而自由的世纪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