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全集·永恒史》,刘京胜、屠孟超译
闲来翻看家人购买的《博尔赫斯全集》中译本各册,至《永恒史》,重又读到刘京胜译“《一千零一夜》的译者”一篇,错谬较多。想起当年董燕生指摘杨绛译《堂吉诃德》错误时,一同陪绑的“另一个译本”,就出自此公之手。他不仅替塞万提斯提前几百年预见了现代医学的发明,把原本的“放血”疗法译作“输血”;还将第一部第六章里出现的诗章题目《奥地利颂》(La Austríada)译作《澳大利亚人》,须知塞万提斯去世八十多年后,澳洲大陆才被欧洲人发现呢。
博尔赫斯此文(原题Los traductores de las 1001 Noches,1935)写得本来非常精彩,2000年,翻译理论家Lawrence Venuti编过一部《翻译研究读本》(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初版只选二十世纪的翻译研究文章,头四十年间选了四篇,其中就有博尔赫斯这篇;2012年的第三版向前扩大了时间范围,1900-1939年间的文章压缩至三篇,即本雅明、纳博科夫和博尔赫斯各一篇。我们知道,博尔赫斯一向喜爱《一千零一夜》这部大书(借助于那几种伟大的译本),别处都不如这篇涉及那么多细节。读者若是仅从目前的中译本是无法领略的,因而不妨参考一下我这里列出的更正方案。
博尔赫斯
首先,对文中随意开列的理查德·伯顿(Richard Francis Burton)几部著作书名,这位译者就几乎是看不懂的。伯顿爵士的印度游记,《果阿邦及蔚蓝群山》(Goa and the Blue Mountains,1851),被译作了“《铸铁块和蓝色的山》”。他在西非的考察记,则题为《黄金海岸寻金记》(To the Gold Coast for Gold,1883),被译作同样不知所云的“《以金换金》”。当出现“《纳夫索依芳香的花园》”这个题目时,我就意识到他对于阿拉伯文学所知无多,因此不知道《香园》或《芳香园》这类常用题目,还把Nefzawi照着西班牙语人名译了出来。而那部关于阳物崇拜的诗集,《关于普里阿普斯的游戏隽语诗集》(Priapeia, sive diversorum poetarum in Priapum lusus, or Sportive Epigrams on Priapus by divers poets in English verse and prose,1890),被译作“《由普里阿普斯启示而来的讽刺诗文汇编》”,何来“启示”,怎么就“讽刺”了,看了博尔赫斯原文用的译法(Recopilación de epigramas inspirados por Priapo),这么转译好像也算合理,但为何不去弄清楚什么意思呢。
显然译者无暇查考书籍,他对伯顿的学问一无所知。博尔赫斯形容伯顿在阿拉伯诸圣城的漫游所遭受的艰苦考验,提到“他那已经被萨姆松风吹干的嘴唇”时,译注里解释“萨姆松”:“土耳其城市,濒临黑海。原文作‘Samun’,疑误。”强作解人,以致要动手改博尔赫斯原文。查原文之Samun,见于伯顿著名的《走向圣城》(Personal Narrative of a Pilgrimage to Al-Madinah and Meccah,1855-6,有石云龙中译本)一书,其中有“Samun caresses you like a lion with flaming breath”,这“像喷火狮子一样吹来”的,伯顿自注谓“毒风”(poison-wind)也。这个词从阿拉伯语来,拉丁字母拼读各有不同(可参考维基百科的Simoom这个词条),显然博尔赫斯以此在展示他对伯顿常用生僻典故的熟稔。
Burton著作Personal Narrative of a Pilgrimage to Al-Madinah and Meccah 之内页
按照以上的观感,我意识到此译文中涉及阿拉伯文学的都要小心为是,于是就看到了“阿尔莫塔纳比的《长沙发》”这个文献。原文写的是“Diván de Almotanabí”,根据汉译的规范,Almotanabí是译作穆太奈比(Al-Mutanabbi,915-965)的,这是位古代阿拉伯大诗人。他那时候会写一首诗题目是沙发吗?和表示中东地区长行软席用词字形相近的Diván,就是“诗集”的意思,这是有别于“玛斯纳维(Masnavi)”那类长诗的文类。
Burton译注中出现“忧伤的披风”之处
下文涉及伯顿译本里的具体内容,就更加荒谬了。有一句“关于他那慢腾腾的乐趣,第七卷目录里滑稽地题为《忧伤的披风》的注释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前半句,原文是De las delectaciones morosas en que paró,就是说伯顿文风拖沓。“题为《忧伤的披风》的注释”,指的是伯顿译本第七卷有个脚注,第一行有“Les capotes mélancoliques”一语,这个脚注为解释原文里出现的阿拉伯人用羊肠造的小袋子而作,要是读者诸君还没看懂,我不妨在此明说:“忧伤的披风”指的就是避孕套而已(此“披风”就类如张德彝在一百多年前翻译的“法国衣”之“衣”)。又如“关于拜尔基思女王腿上毛细现象的传说”,难道说女王的腿还能在沙漠里吸水不成?原文这里是capilaridal,不谓“毛细”,反言其毛发浓密了。我们想起西班牙语界一向不相信女人“胸上生毛”的,因此这里腿毛也都要改细了才好。接下来,博尔赫斯要炫耀他从伯顿译本摘来的生僻别致的字词了,我发现其中有两个是明显翻译错误了的。一个是in gloria,中译者依据字典的一般解释,在括弧里加上了他的译文:“以主的荣耀。”可我们去查伯顿原书,在第694夜出现过,伯顿说,这是意大利俚语,指的就是性高潮。另一个langue fourreé,同样附有非常老实的译法:语缀。假如这么简单,博尔赫斯又如何能算是博尔赫斯呢?我们还是去找伯顿译本是怎么说的吧。那段原文是这么一句:
And joined, conjoined through our night we lay, with clip, kiss of inner lip, langue fourreé.
看起来就是那种又令人脸热心跳的描述。号称忠实根据阿拉伯原文进行全译、“涉及性描写的段落毫不删节”的李唯中译本,这里属于一段长诗,仅作“亲吻拥抱无间”而已,由此足见伯顿译本所增添的内容,而无论如何不会用语言结构术语收尾的。查知 fourreé还是法语中fourrer一词的过去分词(阴性),那个词在俚语里和英语中F打头的四字母禁语是一个意思;langue可解作“舌头”一义,这俩单词组合起来如何表达,还是发挥大家自己的想象力来完成吧。
在提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串联方式时,博尔赫斯对比了《坎特伯雷故事》和《十日谈》,而中译者不知乔叟的la piadosa cabalgata是“朝圣之旅”,竟然译作“仁慈的坐骑”。译者还认不出在Salammbó一词上使用斜体的意思,不加书名号地译作“萨朗波”,全不知这是福楼拜的名作。说克维多有一部“为之愤怒地反对”皮科的书,原文作la irrisión de Quevedo ... contra Pico,译作“嘲笑”就够了。从“千夜”变成“一千零一夜”,“利特曼提出了一个污染土耳其语bin bir的办法”:原文用了contaminación这个词的语言学意义,指词语连用引起的词义感染。Bin bir字面意思(sentido literal)是“一千零一”,实用含义(empleo)是“很多”。
博尔赫斯在此文提出的很多意见,我们都无法通过中译本进行理解。原文说伯顿等人的译本让人觉得“después de una literatura”,根据字面意思看,“让人产生‘文学之后’的感觉”,大概也挑不出错。但这里指的是“让人觉得是‘紧随一种文学而生’”的意思。于是引出下文,无论如何,这些译本都presuponen un rico proceso anterior,大概就是说“都以一种丰富的前期发展为先决条件”吧,可中译本说的是“他们的作品都先行准备了前面提到的那种丰富的过程”,再次把我们绕晕。接着一句“在某种程度上,伯顿的作品被几乎是无止境的英语程序罩上了阴影”,el casi inagotable proceso inglés está adumbrado en Burton,要是改成“英语几乎无休止的扩展,在伯顿的作品里得到预示”,或许会好一些?
在谈论到马德鲁斯(J. C. Mardrus)法文完整直译本(literal y completa)对《一千零一夜》的篡改时,博尔赫斯的很多意见由于中译本的用词不当变得模糊,definitivamente和infinitamente这两个副词都被译作“永远地”,它几乎要改变我们对于博尔赫斯如何评价马德鲁斯的认识。Las interpolaciones de Mardrus no son uniformes. Alguna vez son descaradamente anacrónicas —como si de golpe discutiera la retirada de la misión Marchand. 这两句我实在看不下去,重新译了一遍:“马德鲁斯的窜入文字(而不是“插入语”)并非一成不变。有时是明目张胆地时代错谬(不是“不合时宜”)——比如突然讨论起马尔尚行动的撤军那样。”最后这半句应该出注,指出la misión Marchand是那个几年后参加过八国联军的法国军官马尔尚在非洲指挥的一次军事行动,该行动造成英法两国在非洲势力的冲突,以法方撤军为结局,史称“法绍达事件”(Crise de Fachoda,1898年)。博尔赫斯举出这个例子,当是因为马德鲁斯在书中对此顺便有所涉及。他显然是关心过这个时事的,曾发表过文章,但具体法译本《一千零一夜》如何“时代错谬”地提及此事还有待查证。
有些译文选择字眼上轻微的差别也可以造成很大的不同,博尔赫斯说自己在此文引用马德鲁斯的译文,俱摘自那篇“铜城故事”:“那是拉东城的教义故事”,我在看过这篇故事和博尔赫斯用的西班牙语原文后,认为没必要保留音译,只需要译作“关于铜城的教谕故事”(la historia doctrinal de la Ciudad de Latón)就够了。博尔赫斯提到所有版本里,这个故事都属于第五百六十六夜结尾至五百七十八夜之间的部分;中译者不仅记错了数字,还不明白“分夜体”的意思,译作“在所有版本里都有第五百五十六夜结尾和第五百七十八夜的一部分”。摩洛哥的执政官受大马士革哈里发的命令,去寻找古代贤君所罗门伏魔的胆瓶,人们漫游至居勒尼的沙漠里迷路后找到一座铜造的宫殿,门上写的是希腊语铭文,其中有一句“宫殿里残存着王侯们的最后消息(参考纳训译文)”,博尔赫斯用的是Lane“令人难忘”的英译文:And in this palace is the last information respecting lords collected in the dust. 可翻译博尔赫斯这篇论文的中译者却译作“在这个宫殿里就有从灰尘里收集到的有关贵族的最新情报”,全无意味可言。下文又提到哈里发听到奇谈不能相信,出来一个著名的旅行家,Talib ibn Sahl(纳训译作“陀里补·本·赛赫礼”)插话补充了丰富的传说,这是“铜城故事”开篇的情景。西班牙语专家受到博尔赫斯引文的困惑,难道就不能去查查书,非要译成“于是游客塔利布·本·萨尔只得过问了”(hubo de intervenir el viajero Tálib ben-Sahl)。把旅行家译成游客,把插话译成过问,这种不清不楚的语言稍加积累,我们就看不懂后面的意思了。En ese párrafo el candor voluntario de "tan notorios" y la duda más bien inverosímil del califa Abdelmélik, son dos obsequios personales del traductor. 我认为应该译为:“故作‘是这般尽人皆知’的直率,加上哈里发阿卜杜拉·马利克反而难以置信的怀疑,这是译者本人的两个贡献。”如果读《一千零一夜》的其他译本,会发现哈里发并没有表示什么怀疑,旅行家就插话进来,只有马德鲁斯添油加醋地补充了哈里发的怀疑之言。但是如果看中译本《博尔赫斯全集》里的这句话,却写的是:“如此非同寻常的心甘情愿的天真与哈里发阿卜杜拉·马利克难以相信的疑问是译者个人的两件礼物。”也许我理解能力差一些,我无法看懂。
Madrus译本错放位置的“铜城”故事
由上面这些挑剔错谬、甄别本义的意见,我还想替这篇谈翻译的著名论文理清它在中文世界传播时的被含糊的翻译遮蔽了的思路。博尔赫斯显然赞同文学名著的重要翻译应该是有所创造的,因此他赞美《一千零一夜》英法译者敢于承继自家母语文学里的伟大传统。他觉得马德鲁斯也不是在翻译,而是在“重述”一本书(中译本把representaciones一词译作“介绍”,太不准确了)。
于是他对公认最优秀的德译本也提出了“异议”(博尔赫斯在这里自称de la República meramente Argentina,中译本作“来自完全阿根廷的共和国”,“完全”一词完全抹杀了原文里那种自嘲的语气):“利特曼就像华盛顿一样不会说谎,只剩下德国的诚实了。不过还少,实在太少了。”后一句在这里和原文也是对得上的(Es tan poco, es poquísimo),但汉语不应该改成“这还是不够的,实在太不够了”会更好理解吗。德国人的优势在于una literatura fantástica,“一种富有幻想的文学”。博尔赫斯本人不就编过一部《幻想文学英华集》(Antología de la literatura fantástica)嘛,可中译本作“绝妙的文学”,谁能看懂这算什么优势?
博尔赫斯给理想的《一千零一夜》德语译本提出了愿望:“阿拉伯故事里的那些神奇的东西,我乐于见到它们在德语中重新加以思量(repensadas en alemán)”。《一千零一夜》的抄工们把神奇故事和noticias históricas o piadosas(历史记载和宗教故事)混在一起增加可信性。接下来的译文“升上天的红宝石和对苏门答腊的第一次描述,阿拔斯王朝的特点和靠为上帝辩护为生的银天使都共存于一个同样的水平上”,其实说的是“共存于一个讲故事的声调中”(En un mismo tono conviven etc.)。随即谈到了故事里套故事、场景里包含了另外的场景,“提升至具有梦境的力量”(elevaciones a potencia del sueño),这句话被理解成“梦呓般的拔高”算是什么意思呢?接下来博尔赫斯列举其他令人惊奇的事物,中译本以令人费解方式进行传达:“七头蛇的那些异位头竟然可以比它的身体还管用:‘中国和印度斯坦岛’的传奇国王沙赫里亚尔得到了丹吉尔的总督、瓜达雷特战役的战胜者塔里克·本塞亚德的消息……”
“七头蛇”说的是“淮德拉”(Hidra),脑袋数量众说不一,最常见的是“九头”。原文esas cabezas adventicias说的就是“那些数量搞不清的脑袋”啊,译成“那些异位头”是要把我们搞晕吗。“那些数不清的脑袋比它的身体还具体”,才是对的,“还管用”算什么意思啊?那fabuloso rey不是“传奇国王”,而是说“杜撰的国君”,这就是《一千零一夜》里从头到尾听故事的国王山鲁亚尔啊;博尔赫斯说他recibe nuevas de Tárik Benzeyad,后者真有其人,是711年入侵伊比利亚的北非大将塔里克·伊本·齐亚德,在《一千零一夜》里成为某个故事的角色,在一座宫殿里找到一面神奇的镜子。山鲁亚尔不是得到了他的消息,而是从故事里得知有关他的信息。因此下文博尔赫斯才说,“前厅同镜子混在一起”,虚实相混,如同睡梦中人的所编造的那样(como las invenciones del entresueño)。文章最后一段里使用了一个德语词,Unheimlichkeit,这显然是在使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927年出版)里的那个著名概念,更早还有弗洛伊德在他的论文Das Unheimliche所阐述的意思,更早还有尼采,等等,中国的哲学研究者喜欢阐解其字面意思作“无家可归感”“茫然失所的状态”,或者译作“不自在感”。译者译作“恐怖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不附上原文以示强调,总会让我们觉得他没有注意这个词背后的丰富的德国思想传统。
《一千零一夜》的德语译者Enno Littmann
这篇论翻译之名作的汉语译文,直到末尾的文献附录都会出错。博尔赫斯回顾性地罗列了所涉及的七种《一千零一夜》英法德文译本,有几处缩写,如s. f. 表示sin fecha,“无出版日期”,又如“(sic.)”即“(原文如此)”,中译者都擅自做主删去不译。最好气的,是关于1928年出版的Enno Littmann德文译本,我们读到中译者提供的汉语表述是“译自加尔各答出版社1839年出版的恩诺·利特曼的《故事集》”:Nach dem arabischen Urtext der Calcuttaer Ausgabe vom Jahre 1839 übertragen von Enno Littmann,这句话的意思是“根据1839年加尔各答版的阿拉伯语原文,由恩诺·利特曼翻译”。这位著名的德译者是1875年出生的,居然在我们的中译本里,他实现了也许是博尔赫斯所期待的神奇效果,穿越到1839年的过去出版了他的书。(文/张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