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的西湖

林风眠一生,画黄山最为热烈,热烈得天马行空;而画西湖最为温润,温润得泪湿衣襟。即使离开大陆迁居香港,林风眠笔下的西湖,仍然情丝绵绵。就是在晚年,无论是在日本的个展,还是台湾地区的回顾展,西湖新作还是源源不断。

林风眠是孤独地画,欣赏者孤独地观看,孤独地回味,每每会心之处最多。

百年前的西湖旧影


1928年4月9日,西湖初春,国立艺术院


西湖之美,似诗如画,历代诗人画家为之折腰者,可以列出长长一张名单。就是近现代画家也大有人在,其中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丰子恺,等等,佳作缤纷,而林风眠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位,无论是其画、其文,或是其人,都与西湖有着不解之缘。

拥抱西湖

1928年林风眠初抵杭州,在西湖罗苑(哈同花园)创办国立艺术院伊始,孙福熙就撰文《以西湖奉献林风眠先生》,鲁迅误以为学生荆有麟所作,在致朋友的信中调侃:“有麟之捧风眠,确乎肉麻,然而今则已将西湖献之矣了。”实则作者为孙福熙,荆有麟所作的是《林风眠个人展览会》,有点冤枉。孙福熙有点标题党,口气大了点,但其善意可嘉,热情可爱。如果鲁迅知道是出自孙福熙之口,或许只会一笑了之,不会如此热嘲冷讽。而林风眠则是伸出双臂,欣然将西湖拥抱入怀,与之朝夕与共,不但为西湖锦上添花,一幅幅画开创了别样的审美视角,而且为之奉献了一生美好年华的杭州艺专,桃李满天下,艺火传薪,激活了沉睡的西湖,应验了林风眠老朋友郁达夫的诗:江山也要文人捧。同时也践行了蔡元培的理想:“ 西湖既然有自然之美,必定再加上人造美,所以大学院在此地设立艺术院。”林风眠深为感叹:“蔡先生诚不我欺矣! ”并且体会到,“而西湖之创造美,则自西湖国立艺术院成立以来,始见有焕发气象。”

林风眠所题的1928年国立艺术院院友录


林风眠赠蔡元培的紫檀骨纸扇


二三十年代,林风眠画上落款为西湖的较多,但真正画西湖却极少。林风眠曾赠蔡元培的一把十一档紫檀骨纸扇,题识:孑民先生指正。弟林风眠,一九二八,西湖。这把“独钓西子湖畔”,或许就是蔡元培携妻女借居林风眠葛岭下平屋几天中,林风眠的情义馈赠。画面疏朗淡雅,但又春意融融,寄托着林风眠的敬慕与感恩。陋室之中,林风眠信手拈来,蔡元培把玩在手,欣喜之情,正如蔡元培信中所愿:“清明时节,故乡好湖山,益萦梦寐,重以故人欢聚,欣赏佳作,真大幸事。” 这也可能是林风眠的西湖第一画。林风眠也画过西湖典故的梅妻鹤子,除了人物造型简约别致外,还是文人画的路数,也有一些白鹭群雀之类,但还不能说是纯粹的画西湖。

功在画外,林风眠对西湖的认识与理解正像绘画理论一样总是走在前面,留下了高瞻远瞩的文字。在1932年就撰写了《美术的杭州》。文中上至天文地理,下及历史人文,甚至对西湖的一桥一亭,一石一草,如数家珍,倾注着亲切的审美取向与热烈的现实情怀。就是时隔近百年,这些文字对我们至今认识西湖,依然还有活生生的现实启迪。林风眠 从自然美、人工美与创造美切入,阐述了西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这在近现代画家中是十分罕见的。  林风眠在文中写道:“唐代的白乐天也告诉我们:‘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在此湖。’这因杭州的精髓不在城市,而在西湖。西湖,无论一石之微,一亭之小,实在都各有其娓娓动人的掌故。保俶塔挺秀纤丽有美人之目,雷峰塔则作风古朴端庄,故有‘老纳’之称。”林风眠独特的视角,深?的思考,提出的建设倡议,不但切实可行,而且颇具远见,眼光与步伐总是那样超凡脱俗。

《新杭州导游》封面


林风眠知行合一,还躬亲参与西湖建设,曾为1934年1月出版的石克士著的《新杭州导游》(杭州新新公司印刷)画过封面。这是一幅充满童话色彩的“春光明媚之西子湖”,保俶塔高耸挺拔,白堤舒展横卧,里外西湖上游船白篷点点,用笔极简,色块平涂且十分明丽,烘染出格外悦目的春天气息,西湖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人间天堂,林风眠的童真童趣赤子之心也流露无遗。这本书由叶恭绰先生题签,翻到扉页,目录上还有赵志游市长序文、陈树人先生题词,等等,内容丰富多彩,在当时也是一本时尚的导游手册,开启了西湖旅游史上新的一页。

林风眠画的摩登仕女


抗战胜利,从重庆复员回归杭州,林风眠画得最多的是摩登仕女,好像没画西湖,但是,“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画的红衣女、蓝衣女、黑衣女……正是西湖一方水土所滋养,仍然附丽着西湖的神韵,同样具有婀娜多姿的阴柔之美,更主要的是她们都具有天然美的姿质,不用借助外物,不必依靠人为的修饰,随时都能展现美的风致。西施无论浓施粉黛还是淡描娥眉,总是风姿绰约;西湖不管晴姿雨态还是花朝月夕,都美妙无比。也可以说是林风眠无迹可寻的另一种对西湖的眷顾。西湖与西子,画湖山画美人,在林风眠的摩登仕女中,不是同样蕴藏着西湖的宋韵婉约与恬静?

这个时期可以说是林风眠艺术思想与创作最为活跃的时期,有着继往开来之势。只要读一下林风眠与无名氏、赵无极三人1947年的白纸黑字,就不难发现高锋对决的深度:以后如有以文字同大家相见的机会, 我希望是别一方面的专门的研究。(林风眠)看林风眠画,必须穿透它优美的外形,直入优美的后面,捕捉那深邃的核心思想与核心情绪。(无名氏)风眠先生是一个革命者,反抗抄袭别人感情,不断在画面上推翻和重建,不断怀疑自己, 在他画面上常现实不断反省以及对自己绝不妥协的态度。(赵无极) 这时从葛岭山麓到孤山,再到罗苑,一路建筑已显败落,来来往往的人中有教员有学生,也都普普通通,但现在若列出名单,却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家。罗苑不但有画家黄宾虹、潘天寿,等等,而且还有浙大教授夏承焘、王季思,等等,文学艺术生态,正如琦君所云:未有着花已是春。从上海美专“流窜”在此的木心,如饥似渴地,一边向夏承焘求学,一边向林风眠致敬,左右逢源,真是聪明透顶。罗苑又是世俗的,林风眠也有解聘与续聘的不安,夏承焘在为粮价高涨苦恼,但画依旧在画,诗依旧在吟。知道夏承焘与黄宾虹交集甚笃,而与林风眠也不陌生,1950年11月8日夏承焘日记:午后与声越往保俶路十号开浙省文联筹备会,到五六十人。刘开渠主席。晤潘天寿、吕漠野、李宽之、林风眠、俞乃大诸君。黄宾虹逝世,林风眠曾从上海专程赴杭参加公祭,但之前他们的私谊至今未见文字披露。还有夏承焘1951年参加五河土改,与杭州艺专的音乐教授李树化还同属一个工作队。历史人物交往的空白,并不一定是真空,或许更是意味无穷的留白。如果写一个《罗苑人》剧本,让这些人物都能同台再现,该会是一个多么感人的场景。

1950年林风眠在杭州玉泉寓所



带往巴西的西湖

笔者在杭州也生活了数十年,并且一直与西湖毗邻而居,尽管也可吟诵一些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杨万里等历代诗人的西湖名句,但能读懂林风眠笔下的西湖春光与秋色,莲塘与堤柳、芦苇与孤鹜、小船与瓦房……并不容易。在各时期出的林风眠画集中,林风眠画西湖的作品又还难以梳理出一条时序脉络,时常陷入无奈的沉思默想之中。十年之前,林风眠巴西外孙杰拉德一行首访杭州,笔者有幸陪同漫游西湖。从孤山、曲院风荷、郭庄、茅家埠一直到龙井,虽然已是初冬时节,有点萧瑟,但他们还是兴致勃勃,更令人惊诧的是,他们几乎时常一起手指远方,不约而同地呼喊:林风眠!林风眠!并且重复再三。初闻如梦话似招魂,细味,终于恍然大悟:湖光与山色、水杉与垂柳、丛苇与飞鸟,白墙与黛瓦……就是早已带往巴西的“林风眠的西湖”。

林风眠外孙杰拉德


1956年初,林风眠太太与女儿女婿离开上海时带出去一大批林风眠的画,并且在六十年代就将这批画拍摄制作成了幻灯片。这次杰拉德带了回来,其中有相当多的数量就是画西湖的。可以推论,这些画基本上都是作于1951年与1956年之间,断代分明,沿革清晰,充分印证了林风眠曾说,“在杭州时天天到苏堤散步,饱看了西湖的景色,并深入在脑海里,但是当时并没有想画它。”而是迁居上海之后,画西湖最多的客观事实。

林风眠所画西湖


林风眠离开杭州,也是权衡再三,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依依不舍,别愁离绪,怀恋、感伤,自然会在画中涌动。画面的洗练,并不等于情感的空白,色彩的单一,并不等于情愫的浅薄,寻找新的绘画语言表达,的确非经千锤百炼不可。

林风眠所画西湖


林风眠所画西湖


所画西湖有堤柳、芦鹜、秋林、冬雪与农舍几类。由于时间比较集中,又比较系统,所以比较完整地反映了这个阶段林风眠摸索的轨迹,特别是西湖题材。哪些是即刻摈弃的,如一幅板桥人家,不但构图是芥子园谱系,而且用笔也老套,后来就再没出现过。而这几年绝大部分作品浅彩淡墨,疏朗滋润,构图简洁,虽以水墨为主,但涂刷并举,注重渲染。想起了木心的 “风啊,水啊,一顶桥”, 真是诗心相通。画树难画柳,但林风眠却对柳情有独钟,特别是西湖的堤柳。画西湖,不管是春柳还是秋柳,总霸画面,成了骄子。也许正如林风眠自己说的:“创作时我是凭收集的材料,凭记忆和技术经验去作画的,例如西湖的春天,就会想到它的湖光山色,绿柳长堤,而这是西湖最突出的东西,也是它的特性,有许多想不起来的,也许就是无关重要的东西,我大概就是这样去概括自然景象的。”重庆时期国难深重的巴山蜀水的沉闷墨色消逝了,出现的是滋润的江南秀色,墨淡笔轻,孤寂的凄清总在笔端流出,不是晓风残月,而是衰柳小桥,轻烟淡雾。 温润秀丽,一张宣纸好像刚从水中捞出,简淡极致,隐隐约约,模糊中求精神。在技法上,也印证了林风眠自己说的“我虽没画水彩,但我画画的方法从水彩画中汲取了很多。”    

林风眠所画西湖


   

林风眠所画西湖


而与清纯脱俗相对而言,林风眠的雪夜冻岸与枯树人家却是这一时期的稳定题材,往后变化不大,无论是造境,还是墨色,只是日臻完美,并且风格一直延续下去。

林风眠写生作品


1953年林风眠赴苏州天平山写生,获得创作灵感,画西湖的水杉排林有了全新的尝试,这幅画应是初期作品,略显拘谨生涩。但林风眠看树,已不只看到绿色,也不只看到黄色,而是满目五彩缤纷。大自然的启迪,敏锐的林风眠更多地感受到光色的诱惑,与印象派不谋而合,大胆果决地移至在宣纸上,开创了美的别样天地。为什么水杉可以上各色,黄的,橙的,红的,而柳只能配绿的,或者黄的,最大变化的是深浅,而不是突破色界,好像是守着某种底线。

林风眠作品


从初期的简洁素雅到后期的重彩凝练,也是林风眠画西湖摸索的过程,从中反映的也正是林风眠的试验坚持与创新突破,以强烈的个性,以个人而不是“群体感情”表现对世间万物的挚爱、憎恨与宽容,自然地完成了现代性与民族性的形成,而不是为现代性而现代性,为民族性而民族性。  

最忆西湖          

林风眠 《西湖秋色》


林风眠画西湖的精品,大都集中在五十年代末与六十年初。1979年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举办的林风眠个展图录的封面就是《西湖秋色》,1962年的作品。学生席德进著《改革中国画的先驱者——林风眠》,封底也选用了此画,想会是林风眠的得意之作。是在苏堤,或是白堤,还是曲院风荷,已无关紧要,散步思考,没有像黄宾虹那样伫立写生,也未即时作画,而是多年之后,记忆与杜甫的诗句“渚清沙白鸟飞回”相遇,孤鹜掠过,挥笔而就,西湖之魂,招之即来。林风眠在1973年曾与学生谈过:“有一次爬上葛岭山,细细地看了西湖我才好像真正地看到了西湖。”如果说天平山是阳光与色彩的灵感,那么葛岭就是视角的灵感。林风眠热爱自然,正如他说:“也许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山村里,对大自然的爱好,成为一种习惯,不管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只要能从车窗中望见外面,不管怎样的景色,也许看来是最平淡的东西,在平原上几株树,几间小屋,一条河,铁路旁边的一沟水,水里有许多水草或荷叶,我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因为投入,才会敏感,视野移动产生的不同效果,开启了对构图的调整,一系列俯瞰的精妙的西湖应运而生。留白消逝了,色彩浓厚了,光感神奇了,意境幽深了,心中酝酿着自我的新意境。

林风眠作品


林风眠 《西湖绝唱》


《西湖绝唱》中, 一弯桥,数椽白墙青瓦,团团柳丝,西湖的高光时刻尽在其中。画面三条平行线,这是构图中最为忌讳的,但林风眠是太爱堤柳了,几段洲渚抒情,已不能过瘾,这或许就是葛岭灵感——登葛岭而小西湖,开阔了胸襟,真正看到了天人合一的西湖。画出的西湖,超越了常人的想象,浓厚,凝重,恬静,悦目。那堤,泥土芳香 ;  那桥,墩实可爱; 那柳,有情有义;那水,波光涟漪;  那屋,可居宜住。在焦黄、铜绿、深褐中创造出一个属于林风眠自己的西湖。 自称为玩色彩人的林风眠,将西湖“窑变”成如此奇特,光彩照人。这里不但有粗犷的笔触,民间艺人的随意,简约利落,又有对光线的细腻捕捉,叠彩鲜活。对林风眠画色彩的观画感受,表述准确挺难,笔者曾用过“亚光”,但忽略了粉状。王泽良先生从小依旁看林风眠画画,又有学养,归纳最为精到:陶土感,造成一种粗糙而又润泽的层次效果。而柳树笔簇造型,正是林风眠十分欣赏明清民窑瓷上的青花图案,率性写意。 

林风眠 《莲塘》


笔者曾沉迷于巴黎莫奈巨幅环壁《睡莲》,对其中不少画面都作了局部的特写记录,然后细细咀嚼。自然奔放的笔触节奏,犹如色彩的舞蹈,令人叹为观止。满池睡莲,欢歌曼舞,个性飞扬,酣畅淋漓,是阳光下的生命颂歌。但只有到了莫奈的故居,站在莲池边,才明白了莫奈的生存状态、创作环境与作品基调是吻合的,那是一种明媚之美。而林风眠的《莲塘》,还只一瞥一角之水,却是沉闷,甚或窒息的视觉冲击,如人沉沦其中。面对的岂止是一潭幽深的水,更像是人生的浓缩。画面铺开,这是睡莲与芦苇的对话,心灵的碰撞。此画六十年代作于南昌路寓所,是林风眠在夜深灯下的精心之作。逼仄的画室,却有着人生的聚焦。方寸之间,人世遭际,都融入了浓浓的水墨、丰富的色彩与薄薄的宣纸中。在林风眠眼中,莲叶的色彩如梦幻的世界,莲苞尖尖,稚嫩而奋发,芦苇丛中一点黄冲破了昏暗,唤醒了众生。林风眠的一方莲塘,并不比莫奈的巨幅莲池逊色,那种含蓄的东方之美,充满着诗情的意境与哲理的光芒。

林风眠笔下的西湖,几乎没人物出现,像东山魁夷的风景一样,空旷寂静,但又处处有人的眼睛,人的气味,人的温情与人的互动。对林风眠来说,画鸟就是画人,鹜就是人,猫头鹰就是人。同样的,自然界的松柳、莲荷、芦苇,甚或池水、云朵,都有着人性的灵光,勃发的都是生命的律动。

梦绕西湖

林风眠一生,画黄山最为热烈,热烈得天马行空;而画西湖最为温润,温润得泪湿衣襟。即使离开大陆迁居香港,林风眠笔下的西湖,仍然情丝绵绵。就是在晚年,无论是在日本的个展,还是台湾的回顾展,西湖新作还是源源不断。

林风眠 画西湖


画西湖有自然的提炼,更有感情的投入,并且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不分彼此,以致达到雅俗共赏,出神入化。正如梵高的向日葵与麦田,是自然的,更是精神的。现实的西湖,笔下的西湖,如果说人文西湖,需要故事的话,那么自然西湖,更需要思想的充实。林风眠的画就是美的融合,尊重自然的创造,既有人的饱满精神,又有天然的质朴特色。 张爱玲、苏青、傅雷、吴冠中、黄永玉、周昌谷、程十发,等等,这些人可谓精英,不少还是精神洁癖者,但林风眠的仙风道骨,总令他们顶礼膜拜。读懂林风眠,不但需要艺术修养,更需要阅历,不但要懂艺术,更要懂人生。

林风眠是孤独地画,欣赏者孤独地观看,孤独地回味,每每会心之处最多。林风眠的学生提示笔者,林老师的画,不宜将其不同题材作品混杂悬挂陈列,而应分开,各司其职,正如各有各的话题,各有各的思绪。欣赏林风眠的画,朝夕不同,灯光明暗,读出来的滋味,悬殊甚远。林老师都在晚上一百支光的灯泡之下作画,而灯泡都是他为之设法购买的。所以林风眠的画不宜在光天化日之下观赏。如果是在白天,最好的欣赏时候,是晨曦进来之时,或夕阳西下,林风眠的画对光影是太敏感了。笔者曾作尝试,确非虚言。所以展示林风眠画时,最忌扎堆,应是拉开距离,相对独立。所用灯光,最忌强光直射,而是仿照晨曦夕阳,柔和抚慰,惟恐惊醒。张五常的“法国印象派终于太古城”,不能不说是非凡的艺术卓见。

林风眠的西湖,也有悦目怡神的一面。唐宋婉约派词选,配了林风眠的画作为插图,取之清新绮丽或委婉忧郁,说明林风眠画东方韵味不减。同样从罗苑走出的夏承焘与林风眠,感同身受,吟唱的诗句:万里风烟在柳丝;芦花如雪月明中;白荷花底有清箫; 鹭鸶熟识不相怪,锦带桥头日日逢;相逢各在湖风里,白鹭南飞我向东;今夜月湖应属我,野鸥都不耐西风……句句入画,而林风眠的画,虽都无题,但幅幅营造的不正是夏承焘诗境。夏承焘是有感而发,林风眠是情动而画,异曲同工,情感是诗画的源头活水,真是千真万确。也不正是林风眠的柳魂所在吗?只要细细体味,桃花过后的伤感与清冷中滋长的安宁旷达,多层次审美享受会与时俱来。无论是诗,或是画,到了一定高度,展示的美学境界都是息息相通的。

林风眠打破老式文人画套路,借鉴欧洲艺术流派的观念与技法,以及传统,特别是民间艺术的精髓,着重表现个人在现实时空中的感触与情怀。林风眠的西湖总是远离喧嚣,静静的,也辟开繁杂,单一的,将热烈蕴藏在安静之中,将丰富寓意于纯粹之中,形成静中之动的意境,正显示出了林风眠不凡的艺术功力。 画的背后,是画家的人格精神与个人情怀。经过长期的摸索和反复的实验,形成了独特而鲜明的个人风格。人是有个性的,思想是有特征的,画是有风格的。粗豪简略, 而不是那种精细媚俗的装饰,这也正是精湛的艺术与平庸的画面的区别所在。

林风眠外孙杰拉德在蔡元培与林风眠的塑像前


林风眠的西湖,既有自然丰美壮丽的礼赞,安详、宁静、牧歌式的抒情诗,又有荒寒、死寂、惊恐的情与境的交融。林风眠没有像以往的画家那样画西湖的平湖秋月,画西湖的古色古香,而总是那样朴素、单纯地画自己的感觉,爱自己心中的西湖。

正如艺评家何怀硕所言:“没有另一位现代中国画家像林风眠一样,在艺术中表现一个锐敏、忠诚的心灵真切的感怀。他的人格精神与艺术造诣的一致性及达到的高度,毫无疑问,历史将记载他在本世纪第一流艺术家的地位,而且是现代中国绘画的先驱。”

俱往矣,罗苑已非昔日,惟独蔡元培与林风眠的塑像,一坐一立,凝视西湖,若有所思。莫负湖山,林风眠为西湖留下了重彩的一笔,足以与西湖同在。林风眠的人生,将成为二十世纪西湖的新典故载入史册,流传民间; 林风眠的绘画,将作为西湖的永恒广告,家喻户晓。而这两笔西湖文化遗产获取举世公认,则是文明的必然。

2022年末,西湖知者居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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