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生活的经济解释》,熊秉元 著,东方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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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与冰淇淋
这个学期,轮到我安排演讲课程,为大学部的学生们邀请嘉宾。我有意打破惯例,不以经济专业和学界为限,而是向各个领域伸出触角,三人行而有我师也。
当初邀请“沾美西餐”的董事长陈登寿,是因为认识多年来,他讲的两个故事长留我脑际:他曾到德国学习餐饮,在酒吧工作和实习。等他离开德国时,竟有两三个德国友人到机场送他——对生性方正内敛、自尊自傲的日耳曼人来说,这可不是件寻常的事。还有,他回国后,餐饮事业愈做愈大,很多“外交部”的宴席酒会,都请他安排。他曾提到,不只一次,在“外交部”的酒会里,大小官员们三五聚集,自顾自地聊天。对于已经屈指可数的友邦大使们,却往往弃之不顾,理都不理。
因此,我直觉上认为,登寿观察力敏锐,专业之外还有相当的热情。请他和同学们碰面,该是件有趣的事。没想到,他讲的故事不只有趣,简直是令人着迷和惊艳(fascinating)。
高中毕业后,他进入职场,在餐饮业打拼,而且业内渐有令誉。然而,他毅然放弃高薪,争取到德国学习餐饮的机会。在等签证的几个月空当里,他到西门町看电影,发现人手一个冰淇淋。他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卖冰淇淋也不错。所以,在电影院门口的角落,弄了个小摊位。
冰淇淋一球八块钱,买的人多,但是要找钱很麻烦。他开始动脑筋,怎么样才能增加周转率。他想起初中学到的数学,球体的体积是圆周率乘半径的立方。用 5号冰淇淋勺,一升可以挖两百球左右;用小一号的勺,却可以挖四百多球。可是,在外观上,两种冰淇淋的大小相去不远。因此,他就推出前所未有的“两球十块钱”!既不用找零钱,顾客又觉得俗而大碗,结果大发利市。两三个月之内,他这个新手的业绩,就遥遥领先全台湾其他七八百位同行——两个月可以赚八九万块,当时可以在新店买一栋房子!他当然可以继续卖冰淇淋,数钞票。但是,他背着行李,一个人飞到人生地不熟,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德国。到了之后在酒吧里任职,重新开始摸索。因为细心耐心又肯学,所以很快又有一片天。当然,他一直睁大眼睛,放大耳朵。
他发现,每个月总公司定期派人来盘点。一瓶酒通常容量 20.4盎司,可以倒 18杯上下。盘点时以目测估算酒的存量,再和营业额查核是否相当。目测费时,不容易精确,又干扰正常营业。登寿左思右想,想起初中物理的“阿基米德定理”(Archimedean principle)——酒瓶加酒的重量,减去瓶重(固定),就是酒的重量。因此,盘点时只要把酒瓶往秤上一摆,很容易就能掌握瓶里的酒量!
他用不甚流畅的德语,和负责盘点的犹太人比手画脚,口里不停地重复“阿基米德、阿基米德”——为了阿基米德,他还打长途电话回台湾,请教朋友这个名字怎么发音。
犹太人半信半疑地走了。两周之后,他被请到总公司做简报。他忐忑不安,怕德语词不达意。可是,当他踏进会议室时,所有公司的高层都站起来鼓掌,向他致意!
登寿的故事可以做很多引申,其中之一当然是他的工作态度——他不只是在做事、做人,他还一直在动脑筋,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好!
“沾美西餐厅”在仁爱圆环附近,是台北最早的一家西餐厅。那儿的牛排好吃吗?我不是美食家,不敢置喙。但是,我知道,陈登寿的故事很好听,陈登寿这个人很值得尊敬!
善意的恶果
在那帧黑白照片的旁边,有简单的几个字:罗勃·山德佛,杀(人)而后被杀。
即使在《时代周刊》这个发行全球的新闻周刊里,偶尔出现几张咎由自取罪犯的照片,也算是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一张有点特别——罗勃·山德佛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 !
绰号“黏糖”(因为喜欢吃黏黏的甜食)的山德佛出生在芝加哥贫民区一个破碎的家庭里。母亲生了八个子女,无业、吸毒、靠领社会救济金度日,已经离婚的父亲正在监狱里服刑。“黏糖”从小就是问题人物:偷、抢、骗、混,无所不来,逃学的时候比上学的日子多,在警局的档案已经是厚厚的一叠。他奉帮派之命开枪教训别人,结果流弹射死了一个路过的小女孩。在警方强力动员扫荡之下,帮派决定要除掉他这个烫手的山芋。于是,两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帮派分子把他诱骗到一个废弃的地下通道里,然后,有人对着他的后脑勺儿开了两枪。
这则社会新闻当然马上掀起一片责难和讨论。到底是环境出了问题,还是小男孩和他的家庭出了问题?从这个事件里,一般社会大众又得到什么体会、学到什么教训?
稍微想想,在目前的时空环境里,即使没有天灾人祸,社会上也总是有一小群不幸的人。这些人或者是生理上或心理上和常人不同,或者是遭逢变故,或者是在经济起伏下受难,结果不能自保。这些人的困难无法靠“市场机能”来解决:因为市场机能只提供报酬奖赏给那些“正常人”,因为那些人具有能为市场机能所接受和回报的某些“有价(格)的禀赋”。在市场机能无能为力的情形下,这些少数的弱势者只好向“非市场”的途径求助。在农业时代,“非市场”指的主要是妯娌乡亲、慈善人士的捐输;在现代社会里,“非市场”指的主要就是“政府”所提供的安全网。
由强而有力、资源丰富的“老大哥”向社会上的弱势者伸出援手,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善意并不必然等于善果。一方面,这些弱势者每个人的情况际遇不同,需要针对情况个别处理。可是,政府的福利措施只能一视同仁地制定出一些概要的指标,因此,接受扶助的人不一定真正受惠。另一方面,政府的措施目的在救急,让暂时受困的人有重新站稳脚步的机会。可是,这些凭空而降的支持反而诱发了一些“自愿性”弱势者,这些新的弱势者无意自立,因为自立之后就得不到白吃的午餐。结果,救急措施“创造”出一些终生,甚至是世代相传的弱势者——“黏糖”的妈妈十五岁生第一胎,十年级时辍学,从来没有正式地工作过 !
这么看来,政府的社会福利措施等于是“创造”和“支持”了一个生生不息的“生态体系”。这个体系里的各个部分环环相依、共存共荣。在这些弱势者手中握有选票,而政客和行政官员都有各自“业绩”的考虑下,很难想象这个生态体系会有什么釜底抽薪、立竿见影的变革。
因此,如果说“黏糖”的死有什么启示的话,应该不是在这个小男孩个人的福祸上斟酌,而应该是由这个事件中联想到,一个社会在解决社会问题时所选择方式的合宜与否。社会大众可以试着通过“政府”这个工具来处理社会问题。但是,所能希冀的成效应该是有限的、局部的。
而且,不能忽视的是,政府的措施也可能诱发出新的、更麻烦的问题 !“黏糖”的死很可能会很快地被淡忘掉,直到下一个“黏糖”被杀时……
作品简介
《生活的经济解释》,熊秉元 著,东方出版社,2017年6月
无论社会是否已上轨道,人就是人,只会关心跟自己的切身利益有关的事物。诺贝尔经济学奖诺斯,在研究了各个社会的兴颓枯荣后认为:长期来看,决定一个社会能不能繁荣富庶的,不是有没有英明的领袖或先进的科技;历史上的赢家,往往是因为在那个社会里的大多数人具有较好的世界观。
经济学“巨侠”熊秉元念兹在兹,希望社会中的大多数人能够拥有更好的思维方式,希望有更多的读者掌握经济学的思维方法,直接诉诸特定读者的切身利益,以经济学的眼光观察生活中的大小事,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掌握经济学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