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与哲学:自动化带来的余暇仍会消化于网络

【编者按】

德国波恩大学教授、哲学家马库斯·加布里尔(Markus Gabriel),在西方古典哲学传统的基础上提出了“新实在论”,被誉为“哲学界的明星”和“新哲学的旗手”,是当今世界最受瞩目的哲学家之一。日本PHP出版社对马库斯·加布里尔进行了独家访谈,汇集成《当世界史的指针逆转之时》一书,近日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引进出版。

加布里尔就21世纪的各种世界性危机展开论述,以哲学视角剖析当下社会所面临的价值、民主主义、科技、资本主义和表象五大危机,向人们揭示了AI人工智能时代、后真相时代、价值危机时代的困境。本文节选自“技术的危机”一章,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德国哲学家是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

马库斯·加布里尔


运用莱布尼茨公式将人工智能哲学化

人工智能永远不可能取代人脑。不仅如此,人类的未来也不会有人工智能的一席之地,因为所谓人工智能不过是幻想,炙手可热的人工智能从本质上说不过是稍微复杂一点的文件夹而已。

世界上最早问世的网络首页的URL是“http:/info.cern.ch”,很多人可能并不了解,互联网(万维网)最早在瑞士发明。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设计了世界上第一个万维网首页。

这个首页的设计单纯明快,有数个文件、超文本,仅此而已。蒂姆·伯纳斯-李是技术专家,他只不过做了一些非线性文本,也就是几个文件。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更具物理性质的文件,互联网或说页面本身就有物理性质。

蒂姆·伯纳斯-李所使用的电脑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台网络服务器


我们来回忆一下传统的纸质文件夹,里面一般装有出生证明、高中毕业证书等。正常人不会把这种文件夹与智能联系在一起。出生证明后面放的是毕业证,再后面可能是租房合同,这些文件在文件夹里按一定的逻辑排列在一起,这其实是数据处理。纸质文件夹的用法和计算机的数据处理其实是同一性质。

行政单位的纸质文件和互联网上的电子文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电子文件的结构可能稍微复杂一点,仅此而已。如果把网络程序、算法、深度学习这些东西称为智能,纸质文件夹也可以算智能,但谁也不会认为纸质文件夹是智能。其实在我看来,世界上就压根没什么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的人忽悠别人的把戏。知道mechanism(机制)这个词的语源吗?它来自machine(机器)一词,machine的语源是希腊语的mechane。mechane是诡计或花招的意思。盲诗人荷马把特洛伊木马称作mechane(诡计),所以mechanism的本意是诡计。从这个角度上说,machine(机器)不可能成为智能,原因简直不言自明。

自动化的负面

尽管如此,人工智能确实能承担部分的人类劳动,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运动员也赢不了汽车,所以汽车取代了双腿,打字机取代了手写,旅游网站的搜索服务取代了旅行社。这是没有办法的,这也是自然规律。

但我们需要牢记,人工智能替代人类劳动并不都是好事。我最近有出行计划,与从前不同的是我重新开始联系旅行社,请工作人员帮忙制定行程。因为我发现旅游网站往往缺乏目的地的详细信息,就精准度而言它提供的信息远逊于旅行社的工作人员。

杜塞尔多夫(德国城市,北威州首府)有一家很好的旅行社,该社对我的需求了如指掌,是绝佳的出行助手。在旅游网站上检索信息快捷简单,但网站不太了解我的个人需求。网站有数据分析能力,也许能了解到我这一类用户的大概需求,但不可能精准,而且算法总有失误的时候。去旅行社则是另一种感受:接待我的工作人员绝不会出错,堪称完美。原因是他们在对我个人做出调查的基础上提供量身定做服务。

在线检索系统当然也做调查,但充其量只得到马库斯·加布里尔那类人的表象,并不知道我这个人。我去的旅行社认得、了解我这个人,所以我能够和秘书商量,一起制订出最好的旅行计划。秘书、旅行社、互联网三样齐备,旅行的所有决策都能尽善尽美。光靠互联网就有些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制订出平庸的旅行计划。互联网的本质就是平庸,这是它的性质所决定的。它提供的服务都是抹去特征、面目模糊的大众化玩意。大数据就是典型的例子,它不会找到最好的模式,而会找出最平均、最一般的模式。也就是说,它提供的不是“好的”,而是“可能的”,但“可能的”与“好的”不能划等号。假如我们去柏林看歌剧,搜索发现有3部剧可供选择。这3部剧哪部是最好的呢?也许只能碰运气。

也许有人灵机一动,说可以把3个剧目都放到网上,再写个程序让网民随便评价。但评价也只能成为各种主观意见的汇集,很难得出真正客观的结果。

大家多少也有所察觉,越是品位欠佳的住客越喜欢对酒店评头论足。更悲哀的是,互联网也会把他们的蹩脚评论一条不落地记录下来。

在现实世界中,如果有人对你评价低,你多半不会理会他到底有什么想法,决策时更不会受他的影响。但到了网络虚拟世界,我们却对所谓的口碑奉若神明。现实生活中我们可能对有些人的意见不屑一顾,但来自网络的意见我们却照单全收,哪怕这些人其实不值得信任。

可以说网络就是臭皮匠们互相出主意的场所。有人一本正经地称之为“群智能”,实际群体并没有智能,只有共同平庸。如前文所述,互联网的本质是平庸,只能给用户带来套路化的结果。当然,也许平庸也比没结果好。在网上搜索飞机票就简单快捷,多少能得到想要的信息。在20世纪60年代订机票是件麻烦事,得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直到纸质机票和小册子到手才算成功。万一丢了就上不了飞机,因为那时机票预约信息没有备份。当然也有好的一面。当时整个机舱全是商务舱,不像现在有什么高级经济舱之类,乘机时的心情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如果有人问那时的乘机环境与现在比怎样,我给不出准确的回答,但很多人坚称那时的环境不如现在的好。原因很简单,互联网一直吹嘘“我们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所以世人都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代”,回到过去是必须要坚决抵制的事。真是那样吗?用纸笔写信的时代难道不比现在好很多吗?

不要以为实现了自动化,世上的一切都会自动变好,那只是某些人炮制出来忽悠人的宏大神话。恰恰相反,自动化只会让所有事物平庸化。

自动化带来的余暇仍会消化于网络

有人认为机器和人工智能可以为我们节省出很多时间,这些时间能用到创造性活动上去。这话听着让人心潮澎湃,实际怎么样呢?想想人们究竟怎么使用谷歌和苹果这些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企业带给我们的“创造性”余暇,无非是在奈飞看电影,或花更长时间在网上无聊地闲逛,这就是现实。我们的休闲数据被反馈给系统,系统会源源不断地给我们新推送,完全是一种恶性循环。互联网并没有给我们攒下每天4小时的闲暇时间,让我们用于冥想、锻炼或在森林中散步。不用说散步,很多人压根不会去森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做什么呢?在互联网上休闲娱乐一下吧。这就是现实。

我不相信互联网会让人类变得更富创造性。当然我也不否认互联网有助于开阔视野,多少能学一点东西。

在我看来,智能是在规定的时间内解决课题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同一个课题,能够更快解决它的系统就是更富智能的系统。现在许多问题都可以用数字技术迅速解决。比如下一趟电车什么时候来?比起直接去车站或去翻纸质时刻表,现在的办法要快得多。

如何运用莱布尼茨公式将人工智能哲学化

不能忘记的是,过分相信机器有时会犯大错误,关于其理由有些不错的议论。其实算法和人工智能不过是模仿动物性思维的一种模式。比如我想去旅游,这就是动物性思维。人工智能系统就是把这些思维汇集起来,再转换成一种思维模式。但是模式永远不会和它的对象系统画等号。一张地图不会等同于领地,不管什么样的地图都有着领地没有的特征。所以思维模式也具有思维本身不具有的特征,思维模式不等于思维。

同一性也是一个道理。莱布尼茨公式对同一性的哲学定义如下:“当A的属性完全等于B的属性时,A和B是同一的”。我和马库斯·加布里尔是同一的关系,因为我的属性是马库斯·加布里尔的属性。我在这里坐着,马库斯·加布里尔也在这里坐着。这是我的左手,也是马库斯·加布里尔的左手;马库斯·加布里尔有着和我完全一样的属性,我就是马库斯·加布里尔,这就是同一性。桌子有着桌子的所有属性,就是这个道理。

马库斯·加布里尔


如果思维模式里缺乏作为思维的特征,那就不是思维,因为它没有思维应有的所有属性。所以动物性智能模式的人工智能并不是智能,它貌似智能,却是别的东西。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机器的性能不等于可靠性

为什么需要做上一节所说的讨论呢?因为它和我下面要说的内容有关。计算机科学是一门经验科学,它将对象的系统模式化并对其进行研究。系统是固有的,计算机科学不过是对其进行研究,所以计算机科学和其研究的对象之间有差异。如果不是这样,计算机科学就是先天、纯粹的思考,事实上计算机科学有研究对象。

计算机科学既然是需要调查的经验科学,就会有出错的时候。所以不管将它视为手段还是机器的产物,都与对象的系统本身有所不同。计算程序(算法)虽然是把对现实社会的思考或动物性思维过程加以模式化的东西,但它并非思考本身,所以算法是不可信的。

如果我们无条件信任一个人,可能会有相应的风险。但这些风险也可以看作是人为自由付出的代价。人机关系也会产生风险,但机器完全没有(作为自立的行为者的)自由。由于有风险,即使机器能一丝不苟地运转,也是不可信任的。若要对它进行评价,也只是“性能还不错”。

性能和可靠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觉得某个人值得信任,是因为他很能干吗?绝对不是,是因为你和他建立了一种伦理的关系。也许对方最终会让你倍感幻灭,但你不会对机器幻灭,因为机器只会性能停止,它不是幻灭的对象。

我们之所以对人工智能评价过高,归根结底是我们对自己的评价过高,之后把自己的能力投射到机器上。这是古典型投影,只投射自己的影子,而不去看机器内部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们根本没有理解机器的性能。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机器的设计者希望如此,苹果手机是典型的例子。苹果手机里的零部件是看不到的,它是一整块完美的模块设计。无论是谁,可以拿起手边的苹果手机尝试打开,一般都会失败。就算用蛮力抠开,手机十有八九会坏。它的设计就是不能轻松打开,因为它不想让你看到里边。

从另一个角度讲,苹果手机有着卓越的用户体验和亲和性,因为整体性能优异,你会觉得它似乎比你还聪明。但这是一种把戏,苹果手机不过是机器而已。正如前文所述,机器的原本意思就是诡计。

机器人和人不是同一物种。人是动物,而机器人并非动物。如果你认为人和机器人很像,那就完全错了。机器人有时会做出和人很相似的行为,这是事实。但是人是否和机器人很像呢?绝对不像。人和机器人不但没有同一性,也毫无类似性。

在有些机能上,机器人和人似乎有点相似。机器人拿一个水果给我,我拿一个水果给另外一个人,我和机器人的动作看上去很相似。但我再强调一次,这不是同一性。我用手,但机器人没有手。机器人有的只是类似人手的装置,那不是细胞形成的手,而是金属的手。

机器人足球游戏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跟机器人足球队比赛,任何一个真人组成的球队都能轻易取胜,连我这个完全不擅长足球的人都能战胜它们。战胜机器人的方法很简单,看看比赛就知道了,机器人的动作真的很“笨”。

为何劳动力被机器取代会导致经济下滑

正如前文所述,人工智能的确承担了部分的人力劳动,同时也催生了新数字劳动阶层。

但如果机器承担了所有的人力劳动,经济就会崩溃。很多人觉得若是汽车生产能实现全机械化,再无须人类插手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盛事。想想原本从事汽车制造的人呢?他们没了工作,自然无处领薪水,因此提倡“基本收入”乃是应当,因为我们必须直面现实。自动化会导致经济崩溃,除非保障人们的基本收入,否则经济衰退无法避免。

《当世界史的指针逆转之时》([德]马库斯·加布里尔 著,时晨 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版)


有基本收入傍身,人们才会持续消费。如果推行了基本收入政策,经济衰退的势头仍未能减缓的话,就要进一步采取提高基本收入金额等措施。假如我买了一个路易·威登的包,路易·威登就有了收益。这个收益会流入一些人的腰包,他们再去消费,经济循环因此形成。但经济循环可能很难维持较大规模,因为人一旦缺钱就会自然而然减少消费行为。可是机器不需要报酬,没人会给机器付工资,机器更不会购物,因此机器的参与越多,经济循环中的人就越少,经济活动会逐渐停滞,我们都会变穷。

劳动力越来越少,生产活动日渐衰退,再无法创造出购买路易·威登包的价值,于是劳动力、生产力、消费活动等经济循环中的一切都会停滞。

如果我们身处的环境被完全或最大限度地自动化就会引发上述结果。试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终于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连给人工智能升级到最新云系统的经费都拿不出。人工智能升级失败,以它为支撑的劳动环境会彻底崩溃,那时的人类已习惯于完全依赖机器,早忘了该如何劳动,他们很快会陷入混战。如今我们正在编写世界如此崩溃的剧本。

如果大家真的为自动化可能夺去我们的工作而忧心忡忡,就去身体力行地斗争。在现代科学环境中,民主主义也不能回避应做之事。机器在性能上远逊于人类,担忧被机器夺走工作的人们应该让别人也认清这一点,甚至可以用石头把机器破坏掉。

但现实如何呢?人们不仅不敢起来斗争,反而一头扎进互联网让自己越来越愚蠢。所谓基本收入政策听起来很美,但也可能是空头支票,无人做出努力就不会兑现。就我个人而言,我赞成基本收入政策,因为它是福利国家制度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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