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四青年节,第五期《青年文学》杂志引发文学圈热议。这一期名为“现在出发·小说专号”,它的特别在于——所刊发的15篇小说皆为在校学生的作品。
15位学生作者涵盖博士、硕士和本科,最大的是“85后”,最小的是“00后”,分别来自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同济大学、清华大学、山东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暨南大学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他们之中,除了一位学习自动化,其余都来自各大高校的中文系或创意/文学写作专业。
《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
“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目录
这也是全国各大高校学生作品首次在文学期刊上的集体亮相。一个月前,由九所大学的相关创意写作机构联合成立的“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恰在华东师范大学正式成立。
“我们看到了文学业态与当代写作学科机制的变化,因此想立足在校青年写作群体的最新成果,策划推出这期‘现在出发·小说专号’。”《青年文学》主编张菁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外界对创意/文学写作专业充满好奇:文学创作究竟能学吗?一群什么样的年轻人在学习写作?这些名校专业学生写出来的作品好看吗?……这一期《青年文学》,也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他们是谁?
本次专号推出的年轻作家以“95后”“00后”居多。15位学生作者,有的已发表过多部作品或有获奖经历,比如《山中有虎》的作者焦典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诗刊》《北京文学》等发过小说及诗歌,《灼目》的作者武茳虹也在《收获》《十月》《雨花》《西湖》发过作品,《龟虽寿》的作者史玥琦曾获得首届“全国大学生原创大赛·小说奖”,《跳蚤之幻》的作者卢爔曾获得第七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冠军……
“学校的写作课堂,是一位住在山那边的朋友。在我看来,写作是一件稍显孤独的事情。写作当然也有朋友和邻居,可是哪能时时刻刻窝在一起?如果真是那样,恐怕又会起争执,说不定还得打上一架。所以大多数时候,你只能也必须一个人锤炼手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博士焦典向澎湃新闻记者表示,“可是,我们又需要朋友,他们住在山的那边,眼睛望得到,嗓子尖尖地唱个山歌,也能打上个招呼。天一亮,你就开始梳洗收拾,即便路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人,但也不能马虎,整齐体面是一种尊严。再挑选一条最干净的路,带上自己的作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里去。”
焦典
也有首次发表作品的文学新人,比如清华自动化专业的大四学生郑彭畅。此次发表的《台风天》还是她第一次尝试完整的文学写作。
“我从小就比较喜欢写作,但中学时代就是自己写写画画,从没有过发表经历。”郑彭畅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我们学校每年会有一个征文比赛,我投稿了,也就是《台风天》的初稿。后来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的老师看到了这篇稿子,鼓励我做一些精修,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稿子,把希望传达的感受更好地表达出来。”
郑彭畅即将在清华自动化系直博,她坦言这一次发表是一次特别幸运的经历。“文学是我的爱好。在本科和研究生阶段,我都希望可以多选修一些人文社科类和文学类的课程,这些学习带给我很多专业之外的体验。”
郑彭畅
他们写了什么?
就作品而言,这一期的15篇小说都散发着强烈的青春气息。
《青年文学》责任编辑耿鸿飞认为,它们从立意、结构到语言,都有可观之处。比如《山中有虎》《灼目》语言成熟,想象力丰富,以不同形式向中国古典文学的伟大传统致敬,既“传统”又“先锋”;《龟虽寿》将目光投向“漂流”在欧洲的年轻人,他们虽然背负着难忘的少年身世,但勇敢承担起了生活的危机,传递着友谊的能量;《颜神的女儿》《浴室》《白鹭悠悠》等作品立足现实关怀,或书写成长经验,抚慰青春的迷茫和伤痛,或思考生活真相,探讨时代与人的关系;相比之下,《寄生》沉浸于博尔赫斯式的玄思,表现了自我内部的深邃和复杂;《入于幽谷》《跳蚤之幻》《迷宫山》则尝试了对古老哲学的现代演绎,侧重于探寻世界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
他还提到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博士武茳虹的《灼目》——它看起来像武侠小说,但又和传统武侠小说差异很大。小说写于2018年冬天,当时金庸刚去世。武茳虹正是在一种特殊的记忆和情感中写下了这篇作品。
武茳虹
“我们也注意到校园题材、军旅题材的最新创作成果,最大程度地保证了本次专号的丰富可观。”耿鸿飞告诉澎湃新闻记者,15篇不同面向的作品合在一起,构成了当下的青春书写,阅读这些小说,就是来到了青春的现场。“他们的作品里有获得,也有创伤;有青春畅想,也有精神困惑。总而言之,这些作品大多和青春有关,它们集中展现了年轻人的物质精神生活,以及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
课堂能带来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期作品有不少源于学生们的课堂作业,比如《寄生》。
在中山大学写作课上,王威廉布置每个学生完成一篇小说,但大二学生刘东明自发写了两篇,还为了这第二篇《寄生》前前后后改了五十多遍。
“小说是我在冲动之下写好的,两天写完,还自我感觉良好。交上去后威廉老师提了很多建议,一直问我‘你想表达什么,你的情节为什么这样设计’。我每改一遍,他就重新问一遍。”刘东明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来来回回有点像游戏“海龟汤”,对方只回应yes、no或者无关,但下一步具体怎么做又要自己琢磨。
这个过程当然是磨人的,但刘东明慢慢发现他开始对写作有了愈加清晰的认知,有时突然就领悟了写作课上曾记下的几行笔记。“虽然我也听过其他写作方式,像塞萨尔·艾拉的即兴写作,还有科塔萨尔,不过他们可能是有了长年积累才能如此,对我这样的新手来说,改稿就是一种漫长而深入的反思。”
刘东明
“老师提出建议后,我们会进行一些修改,从中发现自己在写作上的问题和优点。”武茳虹也向澎湃新闻记者表示,文学创作专业的老师让她们在阅读、写作、心态等方方面面受益良多。“老师都很看重修改,在日常的学习和讨论会中,总会谈到修改得好与不好的地方,培养和鼓励学生锻炼修改能力,这对于一个作者来说非常重要。”
发刊物有何标准?
到了这一期专号,15篇小说实际上经历了两轮选拔。张菁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第一轮由推荐老师先行筛选,确保推荐的小说品质优良,第二轮由《青年文学》编辑部对来稿进一步甄别,同时在同一院校、同一作者或题材相近作品里优中选优,确保以一期杂志的容量,展现当下在校青年写作者的整体风貌及其所能达到的高度。“我们眼中的‘好稿子’集中于‘以青年视角关注和思考时代生活,展现新表达’。”
当下也有一种声音认为,只要是名校创意写作学子,自然“不愁发表”。对此张菁认为, “不愁发表”主要源于三个方面:一是写作者自身的天才性和文学储备,二是名师的指导引领,三是更广阔的文学和艺术视野的保证。“就我们刊物而言,平心而论,学校和导师的推荐会使我们有更多期待,但它却也是双刃剑,我们的编辑也许面对他们的作品时更为苛刻。”
“写作是场马拉松,进入跑道之后,韧性、天赋、机会,多种元素交织在路途中,跑到最后的准入点是作品水准。”张菁说,“我们期待呈现追求个性塑造与自我解放、关注内心世界、关注人与社会关系的作品,展现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归属与爱、现代文明下的自我实现、尊重与自尊。”
如何面对经验之困?
一般认为,现在的学生人生经验匮乏,大量生活同质化,因此很难写出特别的小说作品。
“的确,青年学子的生活经验不够丰富,因此我们更看重他们的想象力,更看重他们的敏锐感受和独特才情。”张菁回应道,“生活同质化的过程中,个体思维的生长显得尤为重要。对青年作者来说,现实摆放在那里,尤其是当下我们还会面对很多新经验与新现象,呈现新的道德或伦理困境。如何体察、如何表达,对写作者来说,都是新挑战。那些擅于在共性中抓住个性、在雷同的生活中寻求自我价值的年轻写作者值得被看到。青年写作者有犹疑的时候,我们愿意给予更多助力。”
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杨庆祥看来,在一种激进想象中,生活经验被置于创作的核心位置,谁拥有最直接的生活经验,谁就可以成为作家,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想象甚至带来了写作的乌托邦愿景——人人皆可以成为作家,只要他拥有足够独特的生活经验。创意写作的想象则与此不同,经验固然是写作的一个起点,却不是关键所在,关键所在是如何创造性地书写经验。同时,经验的范畴也被扩大,间接经验甚至更重要,而间接经验来自对经典的阅读和对历史的研习,这恰恰可以在大学的课堂里被更充分地执行。
“《青年文学》的这次集结将会是一个富有历史价值的行为,它提供的案例也许在多年后更见意义:一次文学场的倾斜,一群现在出发的青年写作者,他们必将抵达一个高点。”杨庆祥说,“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希望他们的作品形象大于个人形象,他们的自由性灵大于规训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