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太祖纪二》载乾德五年(967)三月丙辰,“五星聚奎”。五星即指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中国古代分别称作太白、岁星、辰星、荧惑与镇星;奎星为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参、觜之第一宿。五星聚合现象,又称“五星连珠”,指在夜空中相距不远的五大行星排列成近乎直线的奇特天象,古人认为其具有重要的星占学意义。《史记·天官书》即称:“五星合,是谓易行,有德,受庆,改立大人,奄有四方,子孙蕃昌;无徳,受殃若亡。”而《宋书·天文志》云此前“五星聚者有三,周、汉以王,齐以霸。周将伐殷,五星聚房。齐桓将霸,五星聚箕。汉高入秦,五星聚东井。”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天地类》又续上唐、宋时天象云:“五星聚房,殷衰周昌。五星聚箕,诸弱齐强。五星聚井,楚败汉兴。五星聚尾,安史之乱。五星聚奎,大宋开世。”与奎星一样,房、箕、井、尾也是二十八宿的名称。其“五星聚尾,安史之乱”,即是《史记·天官书》述五星聚合时所说的:“无德,受殃若亡。”因此,古代星占学著述大都将五星聚合天象附会上重大政治意义,视作改朝换代的征兆。通过“陈桥兵变”篡夺了后周王朝的大宋君臣正为证明自己王朝的正统性、合法性努力,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难得一见的“五星聚奎”天象。
石刻天文图碑(拓片):南宋淳祐七年(1247年)刻,原碑高216厘米,宽108厘米,碑额题“天文图”三字,此图系依据北宋天象观测资料刻成。星图外圈直径约91.5厘米,星图本身直径约85厘米。整个图上共刻绘恒星一千四百三十四颗,还刻有赤道、黄道、二十八宿区线以及银河的界线。
宋人声称在五代时期就有人预见到此次天象的出现,并预言自唐中期以来的战乱就此结束,天下享有长久太平。据曾巩《隆平集》卷一《符应》载:后周显德年间,窦俨、杨徽之、卢多逊同任谏官,窦俨曾对杨、卢二人预言道:“天地厌乱久矣。丁卯岁五星聚于奎,自此太平矣。恨不与二拾遗同见之也。”至乾德五年丁卯岁,果然“五星会于奎”,而官拜翰林学士的窦俨已卒于宋太祖开宋的建隆元年(960)。《宋史·窦俨传》也称窦俨“尤善推步星历,逆知吉凶”,尝对卢多逊、杨徽之说:“丁卯岁,五星聚奎,自此天下太平。”其他宋人笔记野史中也多有津津乐道窦俨预占五星聚奎之事的。
由于乾德五年上距宋太祖开国已经过了八年,显然将这一天象作为预占赵宋代周的征兆颇有些勉强。如南宋初人袁说友于《东塘集》卷十九中曾评论唐初天象说:“唐武德初,二星聚于奎,亦以为唐兴之应,然是时唐已革隋,其应后时矣。”所以起初宋廷只是将五星聚奎这一“明大异常”的祥瑞之兆,泛泛对应于“太祖皇帝应天顺人,肇有四海”而已。据现见史料,最先利用这个天象造势的反而是南唐大臣韩熙载。
北宋中期僧人文莹《玉壶清话》称宋太祖时,南唐主遣韩熙载“入朝聘谢。熙载归,语主曰:‘五星连珠于奎,奎主文章,仍在鲁分。今晋王镇兖海,料非久必为太平中国之主,愿记臣语。’时乾德丁卯之岁也。”然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建隆二年“冬十月癸巳,唐主以皇太后山陵,遣户部侍郎北海韩熙载、太府卿田霖来助葬”。而在乾德五年或前后,韩熙载并未曾出使宋廷。又元人撰作《宋史》,主要依据宋《国史》的资料。检《宋史·韩熙载传》,其文乃云:“初乾德丁卯年,五星连珠于奎,奎主文章,又在鲁分,时太宗镇兖海,中国太平之符也。是岁熙载著《格言》五卷,自序其事云:‘鲁无其应,韩子《格言》成之。’人多笑之。”按韩熙载卒于开宝三年(970)。则所谓“时太宗镇兖海,中国太平之符也”云云,乃出于宋史臣撰作《国史》时的发挥,并非是韩熙载对南唐主所作的预言,文莹之说显然出于传闻附会。即史载韩熙载为潍州北海人,“颇以文章自负,好大言”,此时见“奎主文章,又在鲁分”,而“鲁无其应”,自己则恰好撰成了《格言》五卷,遂以为“五星连珠于奎”之天象,当应在我韩某身上,所以世人多笑其不自量。
宋人将乾德五年五星聚奎之星象视作宋兴而天下太平的标识,但此星象具体当应在何人、何事上,则人言人殊。
有人认为此天象对应于开国皇帝宋太祖。如《宋史·律历志三》记载宋朝开国之初,有司上言:“国家受周禅,周木德,木生火,则本朝运膺火德,色当尚赤,腊以戌日。”太祖依从此说颁布诏令,天下遵行。至太宗雍熙元年(984),有布衣赵垂庆上书言宋朝当改火德为金德:“本朝当越五代,而上承唐统为金德。若梁继唐,传后唐,至本朝亦合为金德。矧自国初符瑞色白者不可胜纪,皆金德之应也。望改正朔,易车旗服色,以承天统。”为有司所否决。但此后纷纷论辩不息。
至天禧四年(1020),光禄寺丞谢绛上书,论证宋朝依五行始终之说,当取土德,其征符之一即为乾德五年五星聚奎之天象:“臣又闻之,太祖生于洛邑,而胞络惟黄;鸿图既建,五纬聚于奎躔,而镇星是主。及陛下升中之次,日抱黄珥;朝祀于太清宫,有星曰含誉,其色黄而润泽。斯皆凝命有表,盛德攸属,天意人事响效之大者,则土德之符在矣。”所谓五纬,即指五星。谢绛是说这五星聚奎“从镇星”之天象,正证明了太祖上应天象,当主土德。按镇星即土星的别称。如前面所说,毕竟乾德五年上距太祖登基称帝已过去了八年,此天人对应的说法透露出几许尴尬,于是就出现了“建隆元年,艺祖受禅,五星聚于奎,镇星主之”的说法。但历史上颇为稀见的五星聚奎天象,竟然在短短的数年间两次出现,就连颇热衷于为“祖宗”脸上贴金的宋人,也大为疑虑。如宋末王应麟在记载了建隆元年五星聚奎以后,又载“乾德五年又聚奎,当考”。检现见相关文献,涉及建隆元年五星聚奎之说的记载都在南宋中后期,未见北宋人有如此说法,看来似与宋孝宗为太祖之后裔存在着密切的关联。
由于宋太宗于“斧声烛影”中登上帝位,所以在继位以后制造了不少用来证明其皇位合法性的符命,此五星聚奎之天象也就自然被其所附会利用。如据李焘《长编》于乾德五年三月记载了此次五星聚奎天象,又云及窦俨的预言,然在注文中引录了《国史·韩熙载传》称:“奎主文章,又在鲁分,时太宗镇兖海,中国太平之符也。”此《国史·韩熙载传》,当指初撰于宋真宗前期的太祖、太宗《两朝国史》(宋仁宗初年撰成《真宗国史》,合并《两朝国史》称作《三朝国史》)。此后题名丁谓所撰的《晋公谈录·五星在奎》、释文莹《玉壶清话》卷二等都有相似记载,当皆源出于《国史·韩熙载传》,以此作为宋太宗“再受命”而主天下的符兆。两宋之际的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一云“五星聚于奎,明大异常。奎下当曲阜之墟也。时太宗适为兖海节度使,则是太宗再受命。此所以国家传祚圣系,皆自太宗”。又朱胜非《类说》卷十五也载:“太宗即位,五星在奎,居兖州地分,太宗为晋王,领兖海。奎为天上奴仆宫,故执御者皆骤居富贵。”但李焘认为这一说法实误,考辨道:“按,太宗建隆元年八月领泰宁节度,二月七日除开封尹,安得此时又镇兖海?传误矣。”指出宋太宗在建隆元年遥领沂州(今山东临沂)泰宁军节度使,但在建隆二年出任开封尹以后,就不再是泰宁军节度使,因此,出现于乾德五年的五星聚奎天象,当与其无关。于是宋人遂将此次“五星如连珠”聚于奎之天象,作为宋真宗诞生、受天命的符瑞。
《宋史·真宗纪一》云:“初乾德五年,五星从镇星聚奎。明年正月,后(宋太宗元德皇后李氏)梦以裾承日有娠。十二月二日,生于开封府第,赤光照室,左足指有文成‘天’字。”从宋人所说的三位皇帝情况来看,确实以宋真宗的关系最为密切:宋真宗诞生于开宝元年(968),恰在五星聚奎后之次年。这一说法在真宗宋真宗生前已出现。在大中祥符年间宋真宗封禅泰山时,大臣王钦若在《禅社首坛颂》一文中说道:“别纬集于降娄,三统在乎单阏。既夫再岁,果诞真人。”并称颂道:“此盖受命之殊贶也。”其中降娄即指二十八宿中的奎、娄之宿,纬即五星,单阏乃卯年的别称,《尔雅·释天》云太岁“在卯曰单阏”,此指乾德五年丁卯岁;“别纬集于降娄”即五星聚奎,真人即指宋真宗。于是“五星连珠于奎”遂成为宋真宗上受天命诞生下界之瑞祥,如《玉海》卷一九五引录《实录》云:“乾德五年丁卯三月五日,五星如连珠聚于奎,当鲁分,从镇星,晨见东方。占曰:‘有德受庆,大人奄有四方,子孙蕃昌。从镇星,王者以重,致天下重福也。自是四方平定。’明年戊辰十二月庚戌,真宗降诞。”《实录》即指撰作于宋仁宗初年的《真宗实录》。
在传统星占术中,奎星为天之武库,又主河渠。《汉书·天文志》曰奎“主沟渎”,《后汉书·苏竟传》曰奎“主库兵”。在纬书如《春秋合诚图》中称“奎主武库”;但《孝经援神契》又称“奎主文章,仓颉效象”,宋均注曰:“奎星屈曲相钩,似文字之画。”此后世人多以“奎”喻文化之事。宋代随着儒学尤其是理学日渐兴盛,于是被视作“太平之兆”的乾德五年五星聚奎天象,日渐与两宋时期文运昌盛即“文明之兆”相联系。《宋史·奸臣传序》所云:“宋初,五星聚奎,占者以为人才众多之兆。”这一说法乃沿袭自南宋后期吕中《宋大事记讲义》卷三所云:“国家治乱,虽人事也,亦天数也。……以五代云雾昏曀之久,启我宋天日开明之候,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国家将兴,必有休祥。五星聚奎,固太平之象,而实启文明之兆也。当是时,欧、苏之文未盛,师鲁、明复之经未出,安定湖学之说未行于西北,伊洛、关中之学未盛于天下,而文治精华已露于立国之初矣。”而吕中之说又来源于朱熹。朱熹于《江州重建濂溪先生书堂记》中宣称:圣王之道,“盖自周衰,孟轲氏没,而此道之传不属,更秦及汉,历晋隋唐,以至于我有宋,圣祖受命,五星集奎,实开文明之运,然后气之漓者醇、判者合,清明之禀,得以全付乎人。而先生出焉”云云。朱熹所谓“先生出焉”,乃指周敦颐应兆出世,所以五星聚奎被视为“开文明”之征,濂溪诸子应世教化之兆。由此,用来证明宋初皇帝“受命”合法性的乾德五年五星聚奎天象,由此一转而成为证明“纯尚儒化”、“道统”再兴之祥兆,在后世一再为人所提起,并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