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从少年时期就依稀形成的生活理想。如果出生于另一种时空的组合中,我或许很少能有机会以留学、旅行、工作的方式周游列国。恰逢其时是人生美好的机遇,而恰逢其人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在海外生活的10多年中,我机缘巧合地去过不少特别的地方,有幸结识了很多有趣的人。我并不是一个热情高涨的旅行家,那些目标明确的旅行计划、野心勃勃的漫长旅程,都不是适合我的感受世界的方式。尽管我也喜欢听那些航海奇遇般的趣闻轶事,但对我来说,它们更像是精彩的娱乐大片,虽然老少咸宜,但似乎也太过一目了然。我更向往的是那些能让我产生深层次共鸣的旅行,或可以说是理想家的逐梦之旅、艺术家的创造之旅、发明家的探索之旅、生活家的感受之旅——更是心灵之旅。
“心灵之旅”在这个时代,听上去像一个自命不凡的词语。放着尘世中这么多实际的问题不去解决,一味讲求心灵,是生活无忧者才能享受的一种奢侈吗?“心灵之旅”确实是奢侈的,不过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并不能用金钱衡量与换取。进一步说,一个人无论追求什么,最后也都是为了心灵上的快乐与满足。我不敢说自己对“心灵”有多么深刻的见解(最深刻的见解往往伴随最了当的表述),但对那些有趣人物的细致观察,倒像是一遍遍实践着我在书本中习得的真知灼见。虽然总结起来也无外乎人的欲望追求、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有失有得这些生活的必演曲目,但所不同的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有一段传奇,有的令人感怀,有的令人唏嘘,有的令人动容,有的令人纠结……这对我而言是鲜活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也是触动我心灵的。与他们交谈,无异于一场场酣畅淋漓的心灵之旅。
人与人的深交,无论时间长短,都是一种缘分。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也就像蜻蜓点水、浮光掠影;有的人,不过一面之缘,便让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这种极深刻、极特别的体验给了我极迫切、极热烈的创作冲动。通过不同人物的故事,我几次强调了这一感受:
“窗外,闪闪发亮的银河系包围了这座夜色中的小城,于千万点星光中,我们的肉眼总会注意到其中的某一颗,把它认作是最亮的那一颗。”(西奥:新墨西哥的禅修居士)
“雪珠此刻化作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到车窗上。我把手伸向窗外,接住一朵。为什么千万朵雪花中偏偏这一朵被我接住呢?”(凯特:雪城猫女)
写作者的文字,最终表达的都是自己。透过对这些人物的心灵探索,其实,我也在探索自己的内心与精神世界。这就好像站在两面镜子之间,任由镜中的反射无限循环,每一面都是对真实的写照的写照的写照的写照的写照……
在社交网络无限发达的今天,每个人都可轻易拥有成百上千的“好友”,每个人也都可以精心打点自己的数字身份、虚拟形象。人类变得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自恋,而“大数据”对社交网络的分析,进一步保证了我们只在自己想看到的镜像中解读真实,这就好像有一位隐形的策展人,把每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影像和文字过滤为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因为,只要根据脸书上的50个点赞,“大数据”就会比同事、朋友更了解你;而根据100个点赞,就会比你的父母更了解你。
我们是随波逐流,还是超然物外呢?当然,这不必是一个单选题。我喜欢的,是通过科技和网络从更深的层次去了解世界的复杂性,而不是简略、快省地抓住一两个信息要点,用二元对立的思维去评价什么好,什么不好。“好”和“不好”本身,是小动物和小孩都能理解的利弊问题,但他们理解的维度,是立时三刻的,极度简化的。这本书里的每个人物都有其自身的复杂性,正是他们的复杂性,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幽远神秘,而这一点,又是跨越文化、种族、阶层、背景的。
《环游世界,遇见有趣的人》新书分享会现场,右一为本书作者朱晓闻,中间为嘉宾、著名文化学者、作家陈圣来
因为创作与工作的关系(我同时也从事影像艺术和纪录片的创作,并且在欧美多地教学多年),我在近10年中陆续结识了许多有趣的人物。他们中,有特别富有的慈善家、收藏家,也有特别贫寒的艺术家、隐居者,还有在家庭悲剧和个人命运中挣扎的、看似平凡实则出众的普通人。我以真实事件为灵感来源,创作出了这些文学人物。虽然书中这些人名字是虚构的,但他们的真情实感和精神生活源于现实,希望可以与读者共鸣。
英国心理治疗师及作家亚当·菲利普斯(Adam Phillips)在《失之交臂——赞美未经历的生活》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我们所谓的精神生活,很大程度上是我们未曾经历的生活、错失良机的生活、由于某种原因而失之交臂的生活。”我深以为然。欲望是生命最原始的驱动力,渴望一件不曾得到的东西,远比珍惜一件已经获得的东西更让人全神贯注、百折不挠。我们的精神世界总是不可避免地在欲望和失望之间摇摆,谁不向往年轻时那种仿佛一切皆有可能的豪迈与天真?时间的推移让尘埃落定,欲望变为失望、惊喜、坦然或是压抑,新的欲望总会接踵而至,只要生命延续。我的这本小书,亦可看作是不同人物在欲望的跌宕间起起伏伏的探索之旅。
我非常喜欢德国作家泽巴尔德的一句名言:“大事件都是真实的,而小细节往往是捏造的。”对我来说,笼统意义上对人的概括无助于我了解人性,比如一个人的肤色、籍贯、信仰、婚姻状况,这些冷冰冰的系统分类和一个活生生的独立个体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联系呢?诚然,人都畏惧自己不了解的同类,好奇变为打探,传闻变为谣言,距离变为隔离,防范变为攻击,这些例子从日常生活到国际时事,层出不穷。但我感兴趣的,是如何不被刻板印象及偏见左右情感,如何在人与人之间建立真正的理解,如何不把自己狭隘的视野当作世界的全部—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何本书中的大多数人物都有移民或离散的历史,都经历过某种刻骨铭心的痛失(感情、亲人、婚姻),但依然坚持以自己的方式体验生活。
我出生在上海,有幸在纽约、洛杉矶、伦敦、柏林这些国际化程度很高的地区生活过,多元文化对我来说,早已是生活的必需品,我无法满足于单一的(哪怕是最美好、纯真、善良的)文化环境—整齐划一的双层玻璃窗、安全准时的公共交通、微笑的妇人和摆尾的小狗,这些反而像是《楚门的世界》里色彩明亮但缺乏阴影的人工道具。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Caston 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到,艺术家需要在险境中寻求灵感,而写作本身也是危机四伏的—自我表达的危险、实验语言的危险。或许,从这些身份多元、境遇复杂的人物故事中,我们可以一窥人性在险境中的创造(不仅是现实意义上的,还有精神意义上的),以及人与人之间超越社会角色屏障的互相理解。
朱晓闻
2021年12月修改于德国柏林
本文为《环游世界,遇见有趣的人》一书的作者自序,原题为《一个世界公民的心灵之旅》。
《环游世界,遇见有趣的人》,朱晓闻/著,上海教育出版社·万墨轩图书,2022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