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好,《卫风》尤好。《卫风》是邶、鄘、卫三地歌诗的合称,许穆夫人所赋《载驰》是卫风中的佳篇,背后的故事也精彩。
东晋顾恺之(传)绘《列女图卷》中的许穆夫人像
先说卫国。卫国是周室同姓诸侯国,西周初年康叔始封于卫地。《左传》遍收春秋王室贵族秘辛,配合影影绰绰、经常话里有话的《诗经》来读最熨帖痛快,但各国的材料在书中太分散。解决办法是直接看《左传纪事本末》,三百来年中各国之事都按先后顺序集中到一块了,专找某国史事的话再方便不过。
卫之风诗和卫国纪事本末就应该这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我们会从《左传》中读到,卫懿公因为爱鹤而致亡国丧身,这是《载驰》的前传。
卫懿公得位本自不正,这要追溯到他祖父卫宣公和父亲卫惠公。卫宣公好色,夺了本该是儿媳的宣姜做自己的夫人。这位卫宣姜,本姓姜,是齐僖公之女、齐桓公之妹,以美貌闻名。她原本是许配给公子伋的,结果被卫宣公觊觎夺了去。据说《卫风·新台》就是为了讽刺卫宣公这桩强夺儿媳的丑行而作,嘲笑说人家设了鱼网本来是要打鱼的,没想到却网上来他这个癞蛤蟆和丑类。
宣姜嫁给宣公后,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公子寿和公子朔。宣姜派人去刺杀宣公与前妻所生的公子伋,但没想到公子寿非常善良,代伋而死。伋不愿独活,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给刺客,也被杀死。这样,公子朔成了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卫惠公。
卫惠公即位时还是个少年,齐国可能担心他祚命不永,强迫惠公的庶兄公子顽跟其母宣姜私通,先后又生下了齐子、戴公申、文公燬、许穆夫人、宋桓夫人。这些都在《左传·闵公二年》中有追叙。虽然事件各方看起来都不大道德,但这有可能是上古收继婚制的遗留,以后不论宣姜的哪个儿子继位,都可以保证齐国延续自己对卫的影响力。
卫惠公在位时,卫国朝政就不太平,他曾一度被迫下野又再登位。惠公死后继位的就是他的儿子卫懿公赤。这位懿公任情由性,对自己的喜好不加节制,《左传》说“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轩是带有围棚或帷幕的车,一般是大夫以上才能乘坐。懿公的鹤能够乘坐高轩,还有俸禄供养,地位尊崇,花费不赀,卫人当然不平。所以狄人入侵,被征发的卫国士兵就不干了,说,让鹤去打仗吧,它们不是有禄位吗?卫国民心涣散,狄人在荥泽一带大败卫军。
懿公当国君虽然失败,但不乏贵族范儿,即便被狄兵紧追不舍,他还不肯撤下自己车上的旗帜,大概是希望保持住贵族的尊严,这让人对他还留有几分敬意。
当然卫懿公很快被狄人俘虏,身死国灭。但卫国七百多位遗民渡过黄河,由宋桓公接应着,加上共、滕之民共五千人,就在曹(也作漕)邑暂时寄居,重新拥立戴公为卫国国君。不久戴公也死了,其弟文公继立。
《左传》紧接“立戴公以庐于曹”之后,就是许穆夫人赋《载驰》的记载。《载驰》收录于《诗经·鄘风》: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马儿飞奔,(我)要回去吊唁我卫国国君。驾着马车,道路渺远,我要去到漕地。(许国)大夫们跋山涉水(来劝阻),我的内心充满忧伤。
既然你们不赞同,我不能就此返回到卫国,就把心儿展示与你们看,毫无隐藏,我无论如何不能抛开卫国。
既然你们不同意,我不能渡过黄河回卫国,就把心儿展示与你们看,毫无隐藏,我对卫国的思念不停歇。
登上那山丘,采摘贝母以止忧。我们女子啊多怀思,各有其原由。许国大夫把我责备,你们实在幼稚又轻狂。
我行进在郊野,麦苗青青又繁茂。我要去向大国赴告,可有谁能亲近和依靠。
大夫君子们啊,不必把我责备。你们一百个人的思虑,比不上我心之所向。
诗作者许穆夫人是卫戴公、卫文公的胞妹,嫁给了许穆公。宋国、齐国作为卫的姻亲,为兴复卫国力挽狂澜,而同为卫国姻亲的许,力小国弱,没有起到直接的作用。说起许穆夫人的婚姻,还有一些轶闻传说,《列女传》有收录:
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初许求之,齐亦求之,懿公将与,许女因其傅母而言曰:“古者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国也。言今者许小而远,齐大而近。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维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今舍近而就远,离大而附小,一旦有车驰之难,孰可与虑社稷?”卫侯不听,而嫁之于许。其后翟人攻卫,大破之,而许不能救,卫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齐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卫侯于是悔不用其言。当败之时,许夫人驰驱而吊唁,卫侯因疾之。而作诗云:载驰载驱,归唁卫侯……君子善其慈惠而远识也。颂曰:卫女未嫁,谋许与齐,女讽母曰,齐大可依,卫君不听,后果遁逃,许不能救,女作载驰。(《列女传》卷三)
这里面有两处小错误。首先,许穆夫人是公子顽与宣姜之女,卫懿公并非她的父亲,按父系算是她的堂兄,但按母系,又是她的侄子。许国、齐国同时向卫求婚,齐国可能是为桓公之子求婚,但齐桓多内宠,正妻皆无子,庶出诸子中,不知求婚者为谁。这段记载的另一个错误是,当初将许穆夫人嫁给许国的是卫懿公,但后来在黄河以南重立卫国的已经是卫戴公了,这前嫁之、后悔之的卫侯并非同一人。
但这段托傅母的表白,的确告诉我们许穆夫人对婚姻选择的态度。这里没有她本人对求婚对象的观感和喜好,只有家国利益的衡量。齐大而近,正为佳偶,与齐桓公之子联姻可以让卫国多一重保险。齐桓公一代霸主,正直不狡诈,于许穆夫人又是舅甥,有义务为姻亲卫国存亡继绝,而抵抗狄人入侵,也是霸主稳固华夏的职责。许国弱小,不堪作卫国的强援。这段致辞反映了当时贵族女子的择偶观,婚姻是扩大和巩固政治根基的手段,诸侯之女更不例外,还要更自觉地让自己的婚姻最大程度地造福邦国。这当然跟我们今天普遍将婚姻与爱情关联很不同,但我们今天的自由恋爱观念其实非常晚近才产生。
然而,这番说辞中许穆夫人果真没有埋藏自己的心思吗?
紧接许穆夫人赋《载驰》之后,《左传》记载“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无亏,即齐桓公子武孟,于许穆夫人为舅家表兄,又是长卫姬所生,也是卫产。后来齐桓公去世(公元前643年),无亏在五子争立中先被立为国君,不久被杀,但那已是十七年以后的事情。在卫国存立危亡之际的眼下,他是天神般的人物,既代表了大国齐,又代表了威武正直的齐桓公。如果许穆夫人出嫁前就知晓这位表兄,不无可能曾有所留意,但诸侯之女的婚姻,既不可能不关涉政治,于礼法也不可能由自己作主。如果许穆夫人表露过自己在齐、许二者间的向背,也只能委婉地用为卫国寻求靠山这个更堂皇的理由,个人的喜好既不足道,也无法和盘托出。
这些心思即便从前存在过,也很快随风飘逝,许穆夫人最终由堂兄卫懿公做主嫁到许国。数年后,当许穆夫人听说故国遭难,想要奔赴漕地归宁吊唁,许国的一干大夫卿士却拘泥礼制不让她成行,《载驰》表现的正是此境此情。于礼制,如果父母还在世,国君夫人可以归宁,但如果父母已去世,就不能亲自归宁,只能委派大夫代替自己省亲了。礼本用以节情,但如果因礼废情,岂不是失去了设礼的本义?此诗发纾己情,是一曲出嫁之女献给故国的哀歌,但并不显得倨傲亢烈,也不过度悲辛,仍有一种贵族式的节制的审美。
许穆夫人赋《载驰》,起到了相当不错的统战效果。齐国不但派公子无亏带兵戍守曹邑,还赠给卫公各种车马器服,“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归,就是馈赠。鱼轩,即以鲨鱼皮做装饰的车,是贵族女性所乘。这里的夫人,或许是指新立的卫君夫人,但因紧接着赋诗一事,如果是指许穆夫人也不无可能。
假定许穆夫人赋此诗在二十五岁左右,她主要生活于公元前七世纪中期,比古希腊女诗人萨福早出半个世纪,现在通常认为萨福主要活跃在公元前七世纪末、六世纪初。
庞贝古城的古罗马壁画《萨福的肖像》
萨福的抒情诗是配合竖琴吟唱的,大多写个人的情怀。她也是贵族,却有民主精神,曾经因为政治原因被流放,但她现存诗歌中几乎看不到当时的政治或时事,主要写她的学生或女伴,写对神的祈祷,作为凡人的爱、恨、纠葛也在其中,有一些诗可能是供歌队演唱。《献给阿佛洛狄忒的颂歌》最为有名,可以从中一窥萨福的诗风:
不死的、心意难测的爱神啊,
宙斯的孩子,诱惑的高手,我请求你,
哦,女士,不要用痛苦打碎,
我的心
但请赶快降临吧,
就像从前你一听我的呼告就现身,
从你父亲遥远的
黄金屋宇赶来
驾起你的马车,灵雀作前导,
迅捷的鸟儿飞赴大地,
疾拍双翅,
从中天降落
它们已到达,但你,哦,福佑之神啊,
不朽的双颊带着微笑,
你问,(这回我又)新受了什么苦楚,为什么
(又一次)将你呼告
狂热的心中何所期待?
现在我又该去说服谁
好让你回到伊人怀抱?哦,萨福,
是谁又对你不公?
要是那人曾逃开,马上就会转来,
要是那人曾拒受,必将对你回赠,
要是那人不爱,很快就会将你迷恋,
纵使心有不甘
那么快快来吧,爱神,把我从
爱之重负与心之渴盼中解放,
完成、完成那心愿,
做我最可靠的同盟!
虽然是从安妮·卡尔森英译版迻译而来,萨福原本爽利、风趣的诗风还是扑面而来。
萨福一贯爱在诗中充塞种种鲜明的官能印象:使群星失色的白银般的月光,紫色熏香的衣袍,蜂蜜般的眼睛,黄金花一般的小女儿……尤其适合表现情爱中人格外锐敏的感受,她说爱情让自己舌头断裂、血管里火焰奔流、黑暗蒙眼、耳鼓狂敲(娄伯31),说爱情摇撼自己的心就像山风摇撼橡树(娄伯47),说心为欲望燃烧,爱人却使它清凉(娄伯48)……
这曲爱神颂歌是萨福少有的完篇之一,七个四行诗节串起对神的祈求、神之到来与回应、祈神者的再度祷告,简洁、优雅,又琳琅熠耀。还奇特地叠合了恋爱内外双重视角与声音:祈神者萨福在盲目无望的爱情中焦灼不安,爱神虽然应声前来,像慈母对前来告状的稚子呼拍呵哄,承诺要替他撑腰,但那份司空见惯、轻嘲浅谑也呼之欲出……爱之亲历者的火热与旁观者的淡漠清凉,并存互照,调侃、反讽于兹潜涌,让它生新别致,诗味很隽永。
《阿佛洛狄忒颂歌》与《载驰》虽然一样是“女子善怀”,但萨福与许穆夫人是如此不同。同样是呼而告之,许穆夫人是面向人事伦理,对许国大夫们说话,思绪多在邦国、宗亲间,毫无自己私心爱恋;萨福诗记录自己和爱神的对谈,只在她们话言中现身的爱人可算配角。许穆夫人长于叙述赋写眼前实事,举凡驱驰归唁、陟丘采蝱、郊野麦苗皆在笔下;萨福则时时不忘收集和表现华丽的官能印象,它们常常来自传说和想象:黄金屋宇,中天迅疾降下的灵雀,爱神脸上的轻谑浅笑……从辞藻和取象来看,萨福此诗更接近《楚辞》中祭神的《九歌》,但表现的不是人神恋爱,而是人的爱情,不过牵扯和惊动了司爱女神的大驾。《载驰》是许穆夫人献给故国的哀歌,针对的听众是她夫君手下的官吏、许国的大夫们;萨福此诗则是对爱神娇痴的祷词与告白,首要的听众是这神灵阿佛洛狄忒本人。
因为面向人伦宗邦,我们今天还可以借助《左传》之类史书,发覆还原许穆夫人心曲背后的本事,葆真度相当高,称得上周备详尽。但对萨福献给阿佛洛狄忒的颂歌来说,诗中本事的考索基本不必,因为它不涉及广泛的历史情境,除非我们想知道这首诗到底是萨福个人化的抒情,还是专为歌队的公开演唱而作。
《载驰》有一种人伦之美,悲哀且节制,类似后世的杜甫诗;萨福则以凡人的爱情作纬、以神的降临介入为经,人神合力,以金线织就华丽恋歌,但其中也隐隐闪现出某种戏谑和反讽。这点反讽在我们很稀有,强作解人的话,只好说它似乎带点庄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