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日本著名音乐家坂本龙一于2023年3月28日去世。
对于很多人来说,认识教授(粉丝对坂本龙一的爱称)是缘于电影,《末代皇帝》《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荒野猎人》……1988年,他就凭借为《末代皇帝》所做的原创配乐,站在了奥斯卡的领奖台上。本文节选自《知日·BGM之魂》特集,是《知日》书系对教授的一次专访,以示对坂本龙一的悼念。
坂本龙一
知日:我们都知道配乐会影响整部电影的感情基调,您的很多作品也都给观众带来了更好的观影体验。您对配乐对电影的作用,是否有自己的特别见解?
坂本:我不去定义电影配乐,也不限制它的规则或方法。电影也不是非有配乐不可。有的电影就只有声音没有配乐。音乐虽也来自声音但不等同于声音,它自有其一套语法,是独立于电影之外的。现在人们总觉得电影一定要有个主题音乐之类的,我的观点还是电影配乐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其实我不敢说音乐一定有助于什么,有的时候反而会坏事。现在很多电影都是配乐太多,从头到尾全是音乐,中间连留白都没有,我不太喜欢。导演、制片、作曲家对电影配乐都应该慎重小心。如果一部电影没有音乐也很好那就不要加音乐。
知日:您在为很多电影成功地创作了原声音乐后,一定会接收到很多导演的合作邀请吧。您有什么挑选电影的标准吗?您喜欢选什么样的电影进行合作?
坂本:肯定会有一些标准,但首先最重要的是:如果这部电影支持战争或法西斯主义,我不会合作。举个例子,有一部德国女导演里芬斯塔尔导演的电影(《意志的胜利》)就是为德国纳粹进行政治宣传的。我不喜欢这种电影主题,不过那部电影拍得倒很美。电影有趣的一点就是:有时候我虽然不喜欢这个东西的内容,却不得不承认它的画面很美。音乐也一样,我不喜欢政治宣传音乐,但它们中有一些却写得非常好。这种情况在各种形式的艺术里都看得到,所以我们对此要尤其小心。所以我选择电影不仅得考虑到政治、社会、意识形态上的影响,更要在道德选题上平衡考虑。
知日:说到这个,您在《末代皇帝》里还扮演了甘粕正彦,他要是活在今天大概就是个您不想合作的人吧?
坂本:没错,他就是个法西斯分子。讽刺的是,法西斯分子都特别喜欢电影,比如希特勒、墨索里尼、甘粕正彦。这个电影的创意主要来自贝托鲁奇导演,我开始接这个角色也完全是因为他,他拍这部电影是不带政治目的的。甘粕正彦这个人是个法西斯分子,也是个传奇式人物。他杀了一个日本的无政府主义者,为此坐牢又被释放。后来他作为间谍头子参与建立了伪满洲国,表面上还做着满洲映画协会的负责人。他是个非常复杂的角色。
电影《末代皇帝》日本版海报
知日: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在中国呆过一段时间,您的中国听众一定很好奇您对中国的印象是什么样子。
坂本:那是太久以前了。那时候中国的社会面貌和人民生活状态都让我很有兴趣。特别是我在的长春,曾是伪满洲国首都,关东军的总部。我还记得应该是现在的长春大学那儿,有一条主干道叫作斯大林大街。第一次接触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让我觉得很有趣。后来导演给了我两天让我给电影中的一幕配乐,却连架钢琴之类的乐器都没给。然后我就找到了当年“满洲映画协会”的片厂,东西都还在,只是甘粕正彦的雕像已经被推倒换成了毛主席像。我在那儿见到了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他曾是映画协会里的乐团长笛手,非常了解甘粕正彦,也给我说了很多往事,这种历史向我走来的感觉,让我不禁有些发怵到起鸡皮疙瘩。后来他们帮我搬来了钢琴,我用一天写完了那支配乐,给配乐的乐团解释了这首音乐并着手开始录制。那时候中国的乐手主要都是演奏“文革”风格的音乐,还不太熟悉我写的这种表现主义音乐,所以一开始对他们有些困难,不过最后还是顺利完成了。
知日:伊纳里多导演的《荒野猎人》,比起您之前的一些配乐作品,这部作品更具极简主义风格。您是不是从电影中大自然的意象中获得了一些灵感呢?
坂本:正是如此,我认为这部电影的主角其实是大自然,所以我的音乐主要是为大自然而写的。虽然我也为电影主角写了音乐,但我觉得那部电影里,大自然是远远凌驾于人类的故事之上的。我的主要灵感就是来自那些描绘大自然的影像。
知日:而且这些音乐和电影融合得太好了,观众观影时可能都不太会注意得到。您觉得潜移默化中影响观众情绪的配乐和本身让人印象深刻的配乐,哪一个才是最好的电影配乐应当具备的呢?
坂本:作为音乐人和作曲家我当然是希望两者兼得了。但我认为而且希望最理想的电影配乐在能够契合电影和诠释剧情的同时,不应该太凸显于影片之外。音乐应当潜行于电影之中。但我也还是希望自己的音乐能被观众记住。配乐如果可以在观众的意识中把电影连接进记忆,就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了。
教授的纽约工作室KA+B
教授在工作室接受采访
知日:您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还在与喉癌抗争。听说您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是吗?
坂本:是的。
知日:这对我们来说是很棒的消息。可以问问这段经历是否有影响到您对生活乃至音乐的看法吗?
坂本:有的。但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最好的表达对我来说就是《async》这张专辑。它是我八年来发行的唯一一张专辑。你听说过吗?
知日:我已经听过这张专辑了。它又是您的一大杰作,听起来非常具有实验精神。您之前说过好的音乐应当为所有人哪怕是没有接受过音乐训练的人所理解。那么当您在创作像《async》这样前卫的作品时,不会担心听众无法理解吗?
坂本:《async》中的音乐确实非常反传统,并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容易理解的。但这一次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async》是差不多我十年来唯一一张专辑,也是我得癌症之后的第一张专辑。这次的喉癌对我来说是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这一次我想自私一点。我的目的就是满足自己,也算是越来越深地挖掘自己,逼迫自己,把自己推到未知的疆域。我想变成一个自己都认不出来的人。
知日:您合作过的导演中,您觉得谁最尊重音乐?
坂本: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摇头笑,欲言又止)他们每个人对待音乐的方式各具风格,对音乐的了解也不同,但他们都非常尊重音乐。比如大岛渚导演,合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时我完全是业余的——既是业余的演员,也是业余的作曲,那时候两方面都全无经验。大岛导演让我100%自己搞定,没有指令也没有具体要求,放手去做。我那会儿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任何电影配乐的方法作为依据,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过最后还是三个月就做好了。而大岛导演也原封不动地全部采用了。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尊敬和信任了。
知日:过了这么多年,您对音乐又有了更多更深入的认识。再听您为大岛的电影创作的这部音乐作品,您如何重新审视它呢?
坂本:《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我的第一部电影配乐。我觉得它作为音乐还不错,但作为电影配乐其实并没那么好,太高调了。它甚至不需要画面就已经自成一体了,这反而说明作为电影配乐其实不太好。但是仅作为音乐作品来说的话,当我重新听它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其中充盈着的朝气蓬勃的活力。
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剧照
知日:您之前为NHK大河剧《八重之樱》的配乐也非常成功。当您为日本的目标听众创作影视配乐的时候,会有什么不同吗?
坂本:不会不同。但这部剧有些特殊,因为那是东日本大震灾发生后不久。这部剧和地震的联系在于剧中故事发生的地点就是那时的受灾地区。所以我在写这首主题音乐的时候倾注了很多我对受灾地区人民的深深同情之心。
知日:现在很多配乐人都有庞大的创作团队,基本上是配乐人写一段简单的旋律,剩下的全交给团队完成。您有没有想过这种工作模式呢?
坂本:当事情很紧急的时候,比如我必须一两周搞定,我会请人帮忙。我在给《荒野猎人》作曲时就请求了我的德国朋友卡斯滕·尼古拉(Carsten Nicolai,即电子艺术家Alva Noto),他和别人帮了我很多。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助手,没有团队,没有流水线,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做。(您还是喜欢自己亲力亲为)要说喜欢的话,我还真想有一些好助手。也许我不算个好老师吧,所以我身边并没什么人(笑)。
知日:电影的视觉效果近些年发展很快。在配乐方面您觉得将来还会有什么重大革命吗?
坂本:1970年代第一部《星球大战》出来的时候,那些配乐都还是交响乐团的作品。这部电影本身是一部关于未来的科幻片,人们在星际间旅行,但配乐却还是18~19世纪发展起来的交响乐。我当时的感觉有点奇怪,觉得这种搭配太陈旧了。这个局面一直到今天都没变,今天人们已经大量使用计算机化的电子乐器了,但做出来的还是交响乐,这不是很奇怪吗?(您很爱使用合成器进行配乐)是的是的,当然有时候也是两者都用——交响乐加合成器——有时也用很多电子乐器。70年代的时候我就开始困惑为什么电影为何特别青睐交响乐的声音,到现在也没找到答案。
电影配乐演奏专辑RYUICHI SAKAMOTO-MUSIC FOR FILM(2017),收录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末代皇帝》《遮蔽的天空》《野棕榈》《一命》等名作的配乐,由Brussels Philharmonic演奏、Dirk Brosse指挥,重新进行了管弦乐编曲。这张专辑同时也是纪念坂本龙一在柏林根特电影节获得终身成就奖而制作的专辑。
知日:现在流媒体音乐将要成为音乐服务的主流了,您觉得对音乐人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坂本:流媒体确实让人接触各种类型的音乐变得更方便了。我也会用Spotify、Apple Music这些流媒体服务,真的很方便。但问题是他们向艺术家支付得实在是太少了,几乎是零。这是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现在除了顶级大牌,一般音乐人很难仅靠写音乐过活了。但是流媒体音乐是个强大的趋势,我们已经无力阻挡了。
《知日·BGM之魂》,中信出版社,201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