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童年所接受的“自然教育”

绍兴是著名水乡,山不高,到处绿水环绕。山山水水的名字韵味足。鱼米之乡,才子佳人之乡,却不乏金刚怒目式的人物。王羲之就是刚烈型的;陆游是战士,亲手杀猛虎。秋瑾、徐锡麟……

2004年,我去绍兴,鲁迅纪念馆的杨春女士讲鲁迅先生,真让我听入迷了。前年去,新导游重点讲鲁迅家如何有钱。百草园主要种南瓜,如果南瓜一直挤占百草园,我就不会再去了。南瓜给我留下了坏印象,这是唯一的一次,却是在绍兴——先生的家园。

浙江绍兴,鲁迅故里。


1881年9月25日,先生诞生。

林贤治《人间鲁迅》:“按照当地的习俗,孩子出生以后,必须先尝五种东西:醋,盐,黄连,钩藤,糖;依次尝遍了不同的几种味道,领受过小小一点刺激以后,才将奶汁送进嘴里。这样,待孩子渐渐壮大起来,便有能力去应付未来的复杂的人生了。”

这一天接近观音菩萨的生日。南海观音手托净瓶救苦救难,鲁迅先生手握一支笔。

小鲁迅的祖父在北京做官。父亲沉默寡言,嗜酒;怀才不遇,屡考不第,动不动就发脾气。家里的妇人们却是亲近的、亲切的,比如祖母、母亲和保姆长妈妈。

祖母特别会讲故事,“又幽默,古老的传说只要经过她的叙述,就变得非常的生动迷人”。祖母讲“水浸金山”,雷峰塔就压在了小孙儿的心头。

先生的母亲鲁瑞读过私塾,自学不倦,爱看小说、爱听戏,常邀约族人看平调艺人的演出。外婆家在三十多里外的安桥头,母亲带他去,舟行或是远足。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远走眉山县永寿镇的外婆家,二十里细沙路,过一条大河,草木虫鱼逼入眼帘,触感植入稚嫩的肌肤。几乎是一路翻跟斗翻进了外婆家,又蹦跳嬉戏去乡下的二姑家,七八个“宝宝”(表兄弟)伙起耍安逸。走夜路雄赳赳。艳阳下野花纷披,麦子新绿,风吹草低……

《人间鲁迅》:“划船,看戏,放牛,钓虾,捉鱼,摘罗汉豆,看煮盐和观潮……在群体中,小樟寿懂得什么叫友谊了。”

成群结队、高高矮矮的孩子,每日疯进一头疯出一头。每一种游戏都是民间自发的,经过了数百年的优胜劣汰。自发生自主:生活方式的自主。

“安桥头的迎神赛会,实在太热闹了……在看戏的夜晚,深深感受到那诗一样的氛围:朦胧的月色,白篷船,潺潺的水声,豆麦和水草夹杂的清香,远处的灯火和隐约的歌吹。”

月黑天走夜路,夜色比墨稠,似乎整个黑暗宇宙悬在头顶上。神秘是无限的。神秘启人深思。今天的人们特别需要明白:人类在宇宙中永远微不足道;就宇宙而言,一切人类科技都是小打小闹。科技对生活世界倒是遮蔽太多。技术把自然规定为“存货”。技术摆置人。托架。托架是海德格尔追问技术的哲学概念。

小孩子面对屏幕声光电,一个个呆若木鸡。宅男宅女铺天盖地。坐着活,起身难。

人是什么?人是动作。正常人的一辈子,应该有亿万个动作。动作大减,人是什么?

小孩子天天都是脚板印,常常玩到黑才摸门。这才叫童年。这才叫身心灵动,孕育创造性的身心灵动。当年,我们在眉山全城疯玩春夏秋冬。百年如昨。

书包真小,天地真大。

从来只说一棵草,不说热爱大自然。说热爱自然,一般都有问题。

“自然”这个词的使用频率越高,自然的危机越重。

爱自然,怎么爱?这是眼下少年儿童的一个巨大难题。小孩子不爬树,不戏野水,对树与水的深度体验为零。李贺:“野水泛长澜。”

去大江小河戏水,方知浪之为浪,涛之为涛,潮之为潮,涟漪之为涟漪,细浪之为细浪。我九岁那一年就和同学们一起横渡岷江,拍浪一千六百米,不穿救生衣。学校组织参加县上的纪念活动,一群城里的小娃娃走到十几里外的江边,脚不软,劲犹足,扑通扑通,跳进七月十六日的大岷江。江对岸人真小。太阳隐入云层,浑阔的大江起风了,白浪高一尺……“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活着要像撵山狗,焉能变成圈养鸡?

拇指取代四肢意味着什么呢?脑袋定在屏幕前,眼珠子的转动类似玻璃球。这是生命史上的大笑话。谁来写一部《退化论》呢?

林贤治说:“至于皇甫庄的社戏,就更显得气派非凡……豆腐摊,茶摊,瓜摊,馄饨摊和酒摊,那扬起的喝彩声,和台上粗犷豪放的唱腔混成一片。”

台上真好看,台下真好玩。

鲁迅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家庭环境、民俗环境、自然环境都是好的。

小孩子一起玩,没有贵贱之分。闰土,月光下手持钢叉的美少年。闰土的原型叫运水……

“保姆长妈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简直无法摆脱。”

长妈妈不识字,却很会讲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故事是带着体温和气息的。麻烦的是长妈妈睡觉摆成一个“大”字,总是把小鲁迅挤到床边。长妈妈讲“长毛”,讲美女蛇,讲小百姓如何愚弄皇帝,膝下的小孩听得木愣愣的,笑得咯咯咯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原来龙椅上的皇帝不是个东西啊!

长妈妈还有许多道理:人死了,不能说死了,要说“老掉了”(四川民俗也如此);饭粒掉到地上,要捡起来吃(当年四川人也如此),并不考虑周家的几代富裕;扫帚倒了要伸手扶;起床要理床;房间要干净;要学会缝缝补补;节俭的家风万万不能丢,丢了要败家;吃稀饭要搅,走滑路要跑;晒裤子的竹竿底下不能钻过去,诸如此类,民间规矩多得很。

古今中外的优秀人物都力戒奢华,为什么?他们深知:人的人性与物的物性的交流,有个最佳点,朴素就是最佳点。质朴者丰富,奢华者单调。后者是活给别人看的。

物欲旺盛,精气神就下降。这是铁律。

小儿听长辈讲述,故事中有规矩意识的萌芽。家不分贫富,首先要讲规矩。

奶奶讲故事,妈妈讲故事,长妈妈讲故事。孩提时光的温馨讲述是要影响一生的。这个太重要了。太重要是说:没有人能够精确地知道究竟有多么重要,再过五百年也不行。

人类要认识自身,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我们能够确切知道的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床头讲故事,儿童室讲故事,院子里讲故事,树荫下讲故事,麦田里讲故事,小河边讲故事……这肯定会浸入小孩子的肌肤,荡起小孩子心灵的最初涟漪,波及他们未来的几十年。小孩长大,只记住七八个故事,也会受益终生。

偶尔看动画片。小孩子绝不能看手机,那个叫作“瘾在逗”的急剧推高兴奋点的怪物。

急剧推高兴奋点,刺激朝着更强的刺激,必定落入麻木不仁,又不自知,于是落入双重的麻木不仁。人才二三十岁,兴奋点就快用完了,接下来呢?

法国人早已立法,禁止中小学生在校使用手机和电脑。为什么?保护他们在这个年龄段的健康成长。

网络强势,少年儿童弱势,实在经不起瘾的逗。悲剧和准悲剧已经太多了……

手机上瘾,六亲不认,遑论亲近大自然。

《存在与时间》有专章讨论瘾头。

三味书屋


鲁迅七岁入私塾,启蒙老师叫周玉田。几年扎扎实实的儿童生活、活蹦乱跳的物理半径、健康向上的心理诉求,埋下好的潜能,打下一生的基础。

每一秒钟都是饱满的,恨不得一秒变三秒;每一天都写满了天真烂漫。

早年释放天性,乃是所有创造性人物的共同特征。自然科学家们也不例外。

中国的学龄前儿童,一定要抓紧玩,伙起玩,尽可能满足天性的需求,不要怕各种挫折。否则,小孩子大起来,毛病就随之钻出来,拧着活,逆反成常态,一家子被搅成一团乱麻。

小鲁迅七岁以后又如何呢?老师周玉田真好,除了劳心,教学生念字读书,似乎更善于劳动,他家的园子堪称百花园,他亲手种满了各种花木。

上课前后,老师常常一手泥……

百花园,百草园,以润物无声的方式环绕未来的作家。

老师讲《花镜》这本图文并茂的书,直叫学生听入迷,窗外就是那些花呀树呀草呀,嗬,风中雨中,不同的光线中,花枝花朵,各呈芳姿。简直神了。

学生要动手,动手就是动脑。

“从掘坑下种,嫁接新枝,到施肥浇水,插竹编篱,他总是自己动手,不愿意大人帮忙……他已经学会观察了,可以根据实践得来的经验去订正一些书籍的错讹。”

动手的习惯,鲁迅先生直到晚年不变。

雨果、尼采、列夫·托尔斯泰、维特根斯坦,都是干体力活的好把式。1926年,德国马堡大学副教授海德格尔写道:“山上八天的林工,然后继续写书。”这本书,就是被称为人类最杰出的几本哲学著作之一的《存在与时间》。林工活不只是伐木,还要运木、改木。海氏是小镇上出色的木匠,摆弄锯子、锤子和斧子跟玩儿似的,大师又喜欢踢足球和高山滑雪。

两三岁的小孩,都是喜欢自己动手的,内驱力是好奇心。

……

而大人去溺爱,凡事代劳,小孩子就懒了,生出惰性来。惰性一生二,二生三……世界每日收缩,嗜网络成怪癖,小小年纪坐着活,拒户外于千里之外。

互联网滋生的心理顽疾、人格缺陷、身体僵化,可做专题研究,一定要(!)下功夫,追问再追问。互联网作为工具是有大用的,而它对精神世界与行为方式的负面影响,绝不能低估。

爱是什么?爱是克制爱。

严格来讲,伟大的母爱也是有问题的,当母爱直奔本能的满足之时,溺爱就来了,溺爱的种种后果随之而来。这一点,西方人明显比我们做得好,西方人确实比我们懂得多。

这个差距,在21世纪可望缩小。

我所知道的九〇后,〇〇后,乃至一〇后,正在艰难的环境中生长个性。生长是曲折的,或一己独大,或冷漠自私,或啃老躺平……但是,个性有大面积的生长,就是好的。

慢慢来吧,一百年不嫌多。

陶渊明:“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里,悟已往是个难点。

长辈溺爱子孙的无穷细节,殊难细腻捕捉,更难及时反思。

民间是这样总结的:慈母多败儿;溺爱要护短。

从正、反两方面洞察人性,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弱项。

这个弱项,形成了千百年的风俗,波及长远。

(本文摘自刘小川《鲁迅传:于无声处听惊雷》,2023年2月由博集天卷出品,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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