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旅行?
在还没有走出过村庄、镇子之前,我曾经以为,我们镇子是最大的镇,虽然对这个“最”字的比较对象不太明晰,但是,那个由几条街道、房屋和背后的田野所构成的空间就是我所认知的最远边界了。有点荒诞,以后的好多年,我都为那时的“井底之蛙”而感到好笑,我觉得自己的村庄、镇子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是,说也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去过的地方的增多,那种边界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不再觉得我的村庄我的镇子太小,相反,我觉得,它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它包罗万象又复杂无比,它灰尘满面又绝世无双,它单调平凡却又包含着人类的全部秘密。那么,为什么还要旅行?在从芬兰至挪威的油轮上——SILJA(在我的感觉中,她是一位高大修长,独立而骄傲的北欧女性),阳光照射在蔚蓝的波罗的海面上,帆船点点,白色的海鸥盘旋环绕,两岸是一个个被绿色覆盖的岛屿,红白相间的房屋尖顶高高指向天空,梦幻般的美,这不正是传说中的童话世界?在那一刹那,我想到了雾霾紧锁的北京,想到我几近荒原的村庄,突然有一股爱和温情涌上心头。那些因久在其中而麻木甚至看不到的事情,被剥掉沉重的外壳,看到了里面的血肉,那些久已忘记的面孔也栩栩如生,以他们的沉重命运昭示着这人和事背后更复杂的存在。
因为有了另一世界的参照,因为有了异国他乡永不相识的人对生命的相似感受,你对自身的经验和自我的世界有了观照,有了不一样的思考。我想,这就是旅行吧。我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以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班“游学之旅”为由头的北欧行,究竟在个人心底烙下怎样的刻印?
言说与静默
几乎是一种征兆,在去芬兰的航班上(几乎是我坐过的最舒适的航班),我打开座位前屏幕上的电影频道,一眼看到一部关于茨威格自杀的电影:《Stefan Zweig: Farewell to Europe》。再见,欧洲。还没有开始呢,又怎能说再见呢。我为“欧洲”着迷,不管是仅仅作为一个词语的,还是作为文化和地理的“欧洲”,都让人着迷。上帝恩赐的绿色之地。古老的、贵族的欧洲,自由的、民主的欧洲,世界战争策源地的欧洲,文明的、野蛮的欧洲,它的侧面如此之多,以至于我们不知道哪些才是真正的欧洲。当奥地利被德国军队占领的时候,身为犹太人的茨威格失去了国籍,像二战中所有的犹太人一样,在自己家中,他们失去了家。在以色列当代作家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中,奥兹替他的父辈,也正是茨威格的那一代,说出了心声:他们是欧洲的儿子。对于欧洲的犹太人而言,“欧洲”不是某种知识体系,或某种修养和谋生手段,而是实实在在的家园。欧洲是他们的“家”,地理意义的和心理意义的,那是他们的“应许之地”。但是,在不断的“清洗”中,“家”变成了敌人,他们丧失了最基本的存在之地和精神依托,这正是茨威格在自杀遗书上写的,“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重新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欧洲的自我毁灭”,那是因为在茨威格的心中,有一个更加优雅、迷人和高贵的欧洲文明在。
我们这次要去的北欧五国,芬兰、挪威、瑞典、丹麦和更远的冰岛,并没有成为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但是,它们仍然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世界潮流之中,其文化和发展也必然受到影响,那里的“欧洲”会是什么样子,还保留着茨威格想象中的“欧洲文明”吗?
天总也不黑。等着夕阳西下,黑暗降临,在异国平安度过第一天。八点钟,九点钟,十点钟,窗户外面的海面还是波光粼粼,最远处的地平线散射出灿烂的霞光。那霞光的高度,发散的范围,足足有三个小时,似乎丝毫没变。赫尔辛基的大街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人穿着短裤背着背包,骑着自行车飞速而过。夏天的赫尔辛基没有似乎真正的黑夜,即使有,也至多三四个小时,清晨五点钟,天又亮了,又回到了白天。但是,秋冬季节却又是极夜状态,下午三四点钟天就完全黑暗,漫长的黑夜,阴冷的气候,1990年就来到这里的中国导游告诉我们,芬兰,包括北欧五国的抑郁症患者和酗酒者,特别多。他刚来的时候,一到冬天,特别想哭,但是,他还是呆了下来,因为福利,因为生活简单,还因为一些其它说不出来的原因。他说他的两个孩子已经拥有芬兰国籍,他们的芬兰语和瑞典语远比中文流畅。
也许北京太过忙碌拥挤,走在赫尔辛基的大街上,总有荒凉之感。那荒凉和寂寞浸透在人的表情和眼神中,浸透在疏阔的街道和安静的咖啡馆中。在阿黛浓艺术博物馆,当看到芬兰画家Hugo Simberg的《受伤的天使》和《死亡花园》时,那荒凉更是扑面而来。他的画作主题多与死亡有关,阴郁,悲伤,有点执拗。天使的翅膀上沾着血,那鲜血在洁白的羽毛上,分外刺眼,像一个不详的隐喻。那走在后面的小孩,目光执拗,他直直看着你,就好像在指控你,或人世间的每一个人,对天使的伤害。除了表现主义之后,Hugo的画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技法或表现方法,画中的人带有浮雕般的质感,就好像浮在画面之外,自然的景物或生活的背景被后置很远,就好像画中的情节、故事和人超越一切具体的背景,有极强的命运感,似乎他所表达的一切就是人类的本质属性。我被《死亡花园》的气息所迷惑。死神穿着黑衣,骷髅头上一双黑洞般的双眼,却并不凶狠和冷酷。他们在花园浇水,手拿水壶和绿叶,他们在躺满死人的墓地上放上花盆,培育着细小的绿色。有点矛盾。死神本身指向虚无和寂灭,但他们却又在努力浇灌生命,所以,仔细看来,那死神又有点可爱。空虚和生命,绝望和希望,在这幅画里交织缠绕,意象繁复,又绝望又温暖。
《死神花园》Hugo Simberg
意外得知静默教堂。它就像一个原木色的不规则型的大木桶,置于赫尔辛基的闹市,匆匆走过,也许不会多看一眼,如果不是导游带领,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设计师意在于都市的喧嚣与热闹之中,感受沉默之力量。在这里,闭上你的嘴巴,闭上你向外开放的心灵,回到内心,与自我相处。在那里坐了十分钟,在静默之中,某种东西逐渐回来,好像有人在注视你,你开始变得安静、柔软,即使没有宗教和信仰,也足以感受到某种对话。与北欧所谓的喧嚣相比,北京可谓是喧嚣的N次方吧。从那喧哗与骚动之地来的人,也许更有感受其静默之美和必要吧。
静默教堂外部
静默教堂内部
应该说,斯德哥尔摩是整个北欧看起来最有人文景观的城市。一条大的河湾把市区分成两部分,绿树盎然,古老教堂的尖顶在其中浮现,红色的王宫、政府大楼,白色的楼房,中央广场周边的古老街道上熙熙攘攘。在诺贝尔博物馆,我们看到了一个个睿智的头像,看到人类智慧和文明的精华,当然,我们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看到了可言说的和不可言说的面孔。就像著名的瓦萨沉船。带着国王古斯塔夫最大的希望,带着战胜丹麦的双层炮舰的决心,带着瑞典向世界展示力量的决心,这艘被称为当时最豪华最威武的战舰启航了。然而,行驶还不到一千米,古斯塔夫一世还没来得及回到宫殿,就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船沉了。三个多世纪之后,站在这沉船前,还能感受到其雄壮的气质。足足五层的甲板,据说有64门大炮。船尾龙骨有6层普通楼房那么高,还可以看到船上的雕塑品,有神话里各种人物,有士兵,有形形色色的纹章,还有裸女。旁边的陈列室里,陈列着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原瓦萨号舰上的实物,有人体骨骼、水手服、工具、金币,甚至牛油与罗姆酒(一种甜酒)。
生命从来都只是物,或者说,都只是物的存留。在这物身上,才能够感受到那神秘的律动和曾经的温度。国王的心碎了,那几千士兵的母亲心也碎了,一个王朝也随之没落。那沉默的永远沉默,哪怕它在千万人面前,被年复一年的展示。
瓦萨沉船博物馆
自由自由,或空空荡荡
Ofelia,I don't love again. Ofelia,O,beautiful Ofelia。哈姆雷特在空荡荡的克伦堡里,时而厉声疾语,时而满怀爱意地叹息。他否认他的爱情,他要去寻找心灵的自由,复仇之剑高举,任波罗的海的风吹蚀奥菲利亚悲伤的眼睛。这丹麦王被暗杀的地方,这哈姆雷特痛苦思索“to be, or not to be”的地方,几百年之后,仍然在上演《王子复仇记》。一群演员在克伦堡的广场,在卧室、书房、大厅,不间断地表演,你走到某一房间,恰好就会遇到刚刚还在广场听父亲教导的雷欧提斯,此时他在寻找他的妹妹,你在这个房间看到叔父在书房签署命令,到另外一个房间,就碰到他在向王后表达他对哈姆雷特的忧虑,就好像他们仍然在生活,正在上演着即将到来的悲剧。这悲剧超越时间,昭示着人类的命运。广场上,观众听得如醉如痴,哈姆雷特正在对那个骷髅表达对生命的看法,对他的朋友表达死亡的决心。他们好像面对观众,好像是在和观众对话,又好像在面对几百年的空虚的岁月,不懈地诉说着对自由、尊严的向往。
广场上的《王子复仇记》
水晶宫,赫尔辛格湖畔的腓烈特城堡,卡罗琳,被流放的丹麦皇后,正在思念她的一双儿女,四方的院子,高耸的尖顶,戳她的心。她的德国情人施特恩斯,那个试图打击贵族给平民以自由的医生,正在被送上绞刑架,他为之奋斗的平民,他一心想要启蒙的平民,围聚在绞架前,兴奋地看这个偷情的男人如何伸出他的舌头,如何尸首分身,悬挂于丹麦街道的各处。卡罗琳悔恨,海风刮过大地的冬天,她坐这个在腓烈特国王送给爱妻的水晶宫里,给她的孩子写信,她渴望她的孩子记住他们可怜的妈妈,妈妈的爱,妈妈为之奋斗的事业。
自由自由。我们要建一个乌托邦的自由城。我们不要货币,不要税收,不要资本,我们不要管理,只要劳动,只要自由。哥本哈根的自由城,Fristaden Christiania,从俯瞰图看,这自由城就像一个有着高高龙头的轮船,隐喻着北欧生活和精神的本质,它酝酿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丹麦的“贫民窟风暴运动”,它想要建构一个“都市里的村庄”,不只是土地意义的,而是相较于现代工业,现代文明而言的。那夸张的浓墨重彩的壁画,像色彩斑斓的童话,植物疯长,大地丰饶,一张艳红的嘴充满诱惑地微翘,向你许诺一个清明世界。在那小小的跳蚤市场里,我看到了自由的悲伤。一双瘦的手,瘦的眼睛,看着异乡人。他渴望这异乡人能为他带来什么,他用手劳动,手工饰品,手工编织,也困于手,这双手空空如也,隐约现出某种类似于饥饿的困境。空气里浮动自由的气味,随处可见的自由,九欧元一支的自由,如假包换的自由。一位胖老妇人稳坐军中帐前,手中正织着春夏天秋冬的毛衣,北欧的图案,她守住摊位,守住一寸光阴,她必须有一张支票保证她的脂肪一点不少。莫名的笑啊,笑啊,自由萎缩为生理迷狂的需求。乌托邦被乌托邦拖累,自由以自由之名被困扰。
自由自由,求仁成仁。他面对电视微笑,说你对我很好,说监狱长对我很好,说我觉得很好。挪威的诺贝尔和平大厅虚席以待,它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到的人,一个不可言说的名字。在瑞典诺贝尔博物馆的大厅里,我们看到他的照片,面带微笑,一张中年人结实而开朗的脸,他和莫言、和高行健,和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构成东方面孔的群像。北欧的行程是一个人逐渐衰竭、死亡的过程。他躺在病床上,身体已经瘦得脱形,死神在他周边盘旋,寻找可以张开血盆大口的地方。其实不必再说,那躯体已经千疮百孔,只是时日而已。所有的言辞都只是说法,所有的说法都只彰显出巨大的沉默。
镀金时代。流亡的康有为坐在瑞典的一个小岛上,品尝快乐,海鸥的金色翅膀送来金色希望,粉红的夕阳在天空暧昧,帆船的桅杆在金色中舞蹈,康有为要做地主,把革命的金钱抛洒在瑞典的金土地上。他买下了一座岛。今天,这个位于斯德哥尔摩南部沙丘巴登镇上的小岛,被瑞典人称之为“康有为岛”。在斯德哥尔摩火车站旁边的熊猫饺子馆吃了一顿最地道的中餐之后,翻译家陈迈平先生带我们去康有为岛喝茶。迈平先生在瑞典生活将近三十年,他和妻子陈安娜女士为中国和瑞典的文学交流作出了最大的贡献,迈平先生负责翻译瑞典文学到中国,如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埃斯普马克的小说《失忆》《早晨与入口: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诗选》等,安娜老师负责中国文学到瑞典,莫言、阎连科、余华、苏童等中国当代作家的书都被她翻译过。为了更好地相互引进书籍出版和进行文学交流,他们还成立了出版社“万之书屋”,我们去的那一天,《四书》(阎连科)和《秦腔》(贾平凹)的瑞典文刚刚出版,他像宝贝一样展示给我们看。其实,不止如此,陈迈平老师还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文学社会活动家,几乎所有在国外流浪的学者作家他都接待过、安排过并为之周旋过。我们坐在康有为岛上,裹着毯子,看夕阳的金光照耀天空。一切都被镀上了金光。听迈平老师给我们讲故事,那些从国内出去的人,都是熟悉的名字,他们在国外经历了什么,他们的性格、人生轨迹。是的,从来没有单面的人,就像从来没有纯粹的自由。流亡从来都是对不自由的彰显,是一种反抗的形态,但是,又都被困在某一镜像中。
如果欧洲不接受难民,如果瑞典不接受难民,那欧洲的自由还是不是自由?如果几年来只接受一千个难民的瑞典已经是北欧接受难民最多的国家,并且已经达到最大的限度,那么,那么多流亡的人呢?他们和当年的犹太人一样,也在自己的国家失去了自己的家。如果芬兰、挪威连这一千人也达不到,欧洲还怎样保持欧洲?法国的穆斯林问题,英国的脱欧,欧洲白人人口的持续减少,特朗普的上台,有多少问题假借自由之名在扭曲?茨威格在巴西自杀前留下遗书:“对我而言,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重新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从此以后我更愿意在此地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年逾六旬的人,想要再一次开始全新的生活,这需要一种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文明在坍塌。现在欧洲所面临的难题,难道不是文明的又一次分裂?那看似微小的事件难道不正一点点吞噬着欧洲文明的形态?或者,一个人的死是不是也意味着有某种东西正吞噬着某个我们无法言说的词语?就像茨威格所感受的那种空虚一样,尽管他在巴西受到热烈的、几乎是无上荣耀的欢迎,但是,仍然填不上他内心根本性的丧失。
傍晚时分,我们登上从哥本哈根到挪威的油轮,DFDS,一个男人的名字。突然的倦意。也许是北欧太过整洁的天空大地,也许是那起伏不定的海面,也许是船上太过丰富的物质和餐饮,我们萎坐在舷窗边,浑身懒洋洋,不想睡觉,不想说话,只想喝酒。
来,来,我们喝酒。Tequila,龙舌兰, shot喝,舔一口盐,一口闷,一饮而尽,再吃口柠檬,咸,辣,酸,几种层次,在胃里混合,bang,应声而倒。自由从肿胀的脸痴笑的眼里诞生。Pink panda,粉红的清凉的醉意,伏特加,红葡萄白葡萄,混喝,一杯接一杯,好像真的在喝酒,其实就是在喝酒。方舟和文质彬彬的导游小刘探讨着每一种酒,那深深的爱意,好像是天下最在行的最老资格的酒者,杨庆祥老师,我们可爱英俊的庆祥老师倒在沙发上,说,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要亲你们了。我这个不会喝酒又严重过敏但又极想醉酒的人,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小刘给我推荐一种清淡的鸡尾酒,northern light,意为:杯中的北欧天空。单只这个名字,我就喜欢上了。北欧的天空装在杯子里。我把酒杯举起来,让胀红的脸紧贴酒杯,透过它,看北欧的天空。云在天边静憩,金光碎于波浪,斯堪的纳亚海在酒杯里轻轻荡漾。
一个英俊的老男人,在酒吧里自弹自唱。他在唱“hallelujah”,老科恩(Leonard Cohen)的哈利路亚,我的最爱,他的嗓音总能把你带到生命的永恒层面,杰夫 巴克利(Jeff buckley)的哈利路亚,那个三十岁就死去的大男孩,他清澈的声音把哈利路亚带入到更温柔的破碎,是“噪海里的纯净一滴”。那一声声哈利路亚,似在向那遥远的上苍呼唤,渴求它的恩赐?保佑?痛苦?或者仅仅是注视?斯堪的纳亚的海平静宽阔,只有这巨大的油轮行驶其中,它的巨大就是它的孤独。一群孤独的人在油轮上热烈地生活,想在真实生活之外过上一段更完美的更自由的生活,哪怕只是一种短暂。那醉酒的夜晚,那脸胀得像头猪一样的夜晚,那浑身过敏的夜晚,我在找什么?我想脱出那皮囊,我想让我跳出来,我渴望自由。哈利路亚。
从芬兰、瑞典,到丹麦、挪威,到世界尽头的冰岛,在飞机落地北京的时候,我得知,那个人去了。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Well there was a time when you let me know 曾经 是你让我相信
What's really going on below 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But now you never show that to me do ya?可现在 你再也不是那样,不是么?
But remember when I moved in you?可请记得,当我进入你时
And the holy dove was moving too圣灵与我们同在
And every breath we drew was Hallelujah我们的每次呼吸都是哈利路亚
Maybe there’s a god above 也许天上真有一个上帝的存在
But all I’ve ever leaned from love 但我从爱里学到的
Was how to shoot somebody who outdrew ya 是如何向引诱你的人开枪
And it’s not a cry that you hear at night 你夜晚听到的不是哭泣声
It’s not somebody who’s seen the light这不是光明中的那个人
It’s a cold and it’s a broken Hallelujah 它是冷漠又破碎的哈利路亚
挪威的森林
小个子的易卜生叠腿坐在高高的石凳上,比例失调,愤怒地看着在皇宫前匆忙走过的人,他在他戏剧里创造的“人民”——在《群鬼》《人民公敌》《玩偶之家》《彼尔 京特》《布兰特》里努力争取自由和个人权利的人民——遗忘了他,他们每天从他门口经过,却没有多看他一眼。易卜生故居静悄悄,静悄悄,只有我们这些异乡人的足音。可是,谁能想到,文化的旅行是如此快而且充满戏剧性,几十年后,世界上影响最大的披头士是老先生的粉丝。
挪威的天空不够蓝,不够灰,不够清,那云里面包含的水太多,整个天空都是清淡的水的颜色,斯堪的纳亚的海水也包括天上的云。备受生活和命运打击的蒙克只能听到那个人恐惧的呐喊。死亡,蝙蝠一样在他头顶盘旋。桥 上的那个人看到了什么?末世般的天空,绛红的旋流,狂怒的乌云,层层回旋,那是死神在巡礼,携带着雷霆之怒,弥漫于每一角落。桥上的人啊,他被紧紧罩住,他不知道那地狱般的天空是他内心恐惧的外现,那旋流,那乌云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声波击打着器官,震飞肌肉,死神趁虚而入,那个尖叫着的人,被抽干血液和精神,没有了形状,没有了存在。我看到蒙克一张八十岁的自画像,他站在画室的门口,一片阴影之中,他站立的姿势有点小心翼翼,紧张担忧,就好像被什么压垮了,眼神里有一种空洞,或者说是茫然。他似乎盯着正在走进来的死神,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了。经历了一次二次世界大战,经历了欧洲文明的摧毁,经历了亲人离去和疾病困扰的蒙克,他画两个相互搀扶过河的男女,他画在星空下互相拥抱的母女,他画忧郁的人坐在永恒流逝的河边,在他的晚年,他画绚丽巨大的太阳,溢满整个空间,他试图突破个人的孤独和欧洲的孤独,可是那色彩过于张扬和骄傲,反而透露出内在根本性的脆弱。我想拥抱这个脆弱的老人,想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想让他感受人间的温暖,想给予他最大的安慰。可是,我多想哭啊,他画出的正是我的灵魂啊,他心里所充溢的孤独、悲伤,他所寻找的拥抱、依靠,他所向往的优雅、丰富,不正是我想要的吗?不正是这世界每一个生命最根本的要求吗?
哈当厄尔峡湾长长的云带,依附着绿色的山脉,没有尽头。我们坐在仙境的轮渡中,海鸥追逐面包屑,翅膀和风角力,制造着优美镜头。我听到一声声感叹,真美啊,太美了,我好喜欢。我说不出。实际上,我也说不出诸如“我太忧伤了我太难过了”之类的话。生命太过沉重,没有欢愉和飞扬,没有创造和灵感,活着已经死去。很多话很难说出。不是没有感动,而是无法用一个词来简单叙说。峡湾山脉连绵,岸边绿草白屋。亲爱的,即使有你的爱,也不能添满我空荡荡的心,虫蛀了的心。在峡湾的沃斯小镇,获得了沉沉的一夜。无梦,也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如湖水般轻荡,轻的没有感觉。所谓甜美的梦乡,其实是平静、安宁、无思无欲的所在。松软的床?最为适宜的湿度?还是只因为太过疲倦?能这样好好睡一觉,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它如此艰难,在千山万水之远,才姗姗出现。
文艺气质的导游小刘偏离既定的旅游路线,带我们走一条他自己探出的路线,他说那是他自己的挪威的森林。绿色云雾弥天铺地,湖在中央,树在云上水中排列。白色的杉树层层密密,枝条互相交织,沿着笔直纤细的树干一路向上,在空中结成树冠,遮蔽出一个无边无际的神秘国度。只有我们一辆车,沿着山际行驶在这神秘国度的窄道上。这世间只剩下我们四个人,那片刻的寂静,是地老天荒,还是千年一瞬?时间漫长又短暂。我们听披头士的“挪威的森林”,“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英国摇滚,村上春树,日本的物哀。挪威的森林,好想在那里谈一场悲伤的恋爱。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带着这种惆怅来到这挪威的森林?如果没有披头士的歌,如果没有村上春树的书,如果不是我们预先已经充满情感,挪威的森林还是我们现在感受到的挪威的森林吗?或许,它仍然在这遥远的空间自由生长,却不被世间的我们知道。不要圆满,只要惆怅。不要单相思,只要爱情。老村上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正在此时,远在中国北方的姐姐打来电话,带着浓郁的中原方言,大声问我,你在哪儿啊?我说,我在挪威的森林。也许线路过于遥远,森林过于浓密,那声音没有穿越森林的上空,她更高地喊道,哪儿啊?挪威的森林。我也扯着嗓子喊。这巨大的声音在车厢里来回撞。啊,挪威的森林啊?襄阳这儿也有一个,我刚去过,刘备三顾茅庐处,北欧风情,框架结构,五千元一平米。我突然间想笑,善于嘲讽的姐姐以她超常的敏捷思维击打着这车里忧伤的小心脏。襄阳,蒋方舟的老家。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她,她正在专心看窗外的挪威的森林。她不知道,挪威的森林已经在她的家乡扎根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被雪覆盖的山如同一个长着豹纹的兽脊,横卧在云雾中,发散出华丽的雄性激素,放肆于天地。房屋孤独,站在高坡,迎接千万年的罡风,树木倾倒,露出白色的根茬,这世上,哪一栋房屋又要起来,那一个孩童又要出生。老人坐在长椅上,一条狗一条路,他等着路过的人们朝他招手,斯堪纳的亚的海风着他,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到了那个人——死亡花园里的死神,一个绅士,胸襟上插一朵血红的玫瑰花。他要带走他,让他躺在坟墓里,然后,在他的坟前种一朵花,慢慢浇灌。
来到冰岛,我只关心草地。灰黑色的火山石、火山地、火山平原,低矮的各色小花只在路边开放,稍往远处,就又是灰黑色了。导游说,这路边的土和花是开发出来的,是从别的国家买来的土和花种,一点点培育出的。冰岛没有土,那火山喷发的时间还太短,火山石还没有风化、净化成可以生长生命的土壤。他说,在冰岛的地下,也是一片贫瘠,没有任何矿藏。大家下车,在强风之中,摆着姿势照相。导游说,千万别往地上踩,那地上的苔非常珍贵,几十年上百年才长成这样。这才看见,那火山土上覆一层极薄颜色极淡的青苔,肉眼根本难以觉察。在这里,它是珍宝。
冰岛的荒凉是因为它还太过年轻。雷克雅未克,多好听的名字。我亲爱的,我不想告诉你,你是如此着迷于这个名字,它也许只是一个小镇。或许,它也并非只是小镇。在这世界的尽头,在遥远的遥远处,有这么一个优美的、充满想象力的名字,仅此一点,就足够吸引你来一趟了。 在黑色的荒原之中,那白色的蓝湖温泉,在只有浅草的原野之中,那奔腾而下的黄金瀑布,带着融化了的淡水滋润这片贫瘠的土地,那冰蓝如深渊般下陷的火山口,帕瓦罗蒂和冰岛国宝级演员比约克在这里举办演唱会,都是年轻的冰岛独有的。虽然贫瘠,却有生命在酝酿。时间刚刚开始,我们耐心等待它的生长。
欧洲,亲爱的老欧洲,还刚进入青年,就已经老了。全世界都向往你,有多少流亡,多少消失,绿色覆盖大地,缓坡轻盈起伏,老欧洲在呻吟,每个青铜雕像上都站着一只鸟,在英雄头顶为所欲为,白色的鸟屎糊住了英雄的双眼。那长剑指向远方,却有些茫然。
也许,都只是镜像。短短的十五天,谁有资格叙说那遥远国度里的事情?我所看到的,或许只是杯中的北欧天空。(文/梁鸿)
镜中,与北欧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