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巡礼之年》: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巡礼之年》,周志文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3月即出,692页,108.00元


《童年往事》里,阿孝咕跟着父母到了台湾,太阳一直高悬,时光一路蝉鸣,父母是时代的泪滴,孩子却野生芭乐一样成长。打架,撒谎,梦遗,考试,恋爱。榻榻米上,蚂蚁爬上祖母的身体,不肖子孙才发现,祖母已经去世很久很久。

写了很久很久,普鲁斯特终于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结尾点题,有些人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

在时间之中,是什么样的感觉呢。1962年2月4日,小津安二郎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母亲离世。那一周的小津日记,倘若没有守灵、吊唁等零星字词的提示,几乎看不出他经历的海啸变故。天天一个“晴”,有时还夹一句:“天气很暖和。梅花全部绽放。哥哥来。”如此,“安静地送走一年”。1963年,小津告别人世进入另一种时间。

时间,也是李斯特的《巡礼之年》的主题。这组钢琴独奏作品集,说来惭愧,我是看了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好奇心驱使下才去听的。村上用一部小说诠释李斯特,倒也多少让我理解了这部钢琴曲的第三组第五首,“令人流泪的事”。

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也是典型的村上故事。少年多崎作,有四个名字里都带颜色的好朋友,昵称赤、青、白、黑,唯有多崎作,名字里没有颜色,大家叫他“作”,他也因此觉得先天不足。朋友们一起长大,比爱情还美好。五边形一样的五个人,大学时候,只有作离开了名古屋到东京求学,但他们的友情一直灿烂。然后,大二时候,四位好友突然同时从作的世界里撤出,说,我们不再和你做朋友了。作默然接受了小团体的裁决,但一直想自杀。当然,作在孤独中活了下来,后来遇到比他年长的女孩沙罗,在沙罗的鼓励下,返乡寻找被小团体开除的理由,所谓巡礼之年。

这部小说很好读,虽然依然是文艺的黑洞,但和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对看,却能在青春的遗骸中看到生命真相。千头万绪的白指认作强奸了自己,虽然小伙伴心里都清楚作不可能做这种事,但是面对狼藉脆弱的白,他们选择放弃作。所以你看,人世非常微妙,青春和爱,就是叶芝写的《柯尔庄园的野天鹅》,“有一天醒来,他们已飞去”。

很多人在多崎作的巡礼之年里看到自己。我也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也有一个五边形朋友群,大家不知疲倦地天天混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一起看看天上的云也是好的。然后有一天,其中一个朋友恋爱成家,新娘拉了新五边形。有一次,我们两个被原始五边形抛开的人,在后门餐厅看到新五边形在其乐融融地吃饭,“大声拍打着它们的翅膀,形成新的圆圈翱翔”,当时情景,就可以题为“令人流泪的事”。

多年以后,等到我终于有力气说出当年伤痛,朋友讶异一句,哎呀,我们以为你不在乎的,你那么多朋友。我就没再继续说,其实,“每日每夜,我还是能听见湖水轻舐湖岸的幽音”。

三组《巡礼之年》,创作时间相隔四十年,李斯特在晚年把它们编在一起,从爱情的漫天飞花到生命的寂然皈依,既是华年,也是逝水。而让这个组曲百转千回又惊心动魄的是,那些没有被说出来的时时刻刻。

这些没有被说出来的时刻,在侯孝贤的电影里,成为穿过大榕树的风。在普鲁斯特那里,是潮湿的空气和晨曦中被微风轻轻吹拂着的山雀。在小津那里,是特别好特别好的天气和太阳下晾晒的衣服。无数个长夜如同无数道高墙,没法说的那些日子,是“中间的魔法一场”。

高光的日子容易写,这个世界句法和语法,就是为那些人事准备的。幽微的时光怎么办?中文世界里,顶峰的清寂之作,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他拉杂写些当年在项脊轩读书时,祖母、妻子的日常谈吐,平淡至极,看到最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似有裂肺之痛,然而也在承受范围内。

归有光的文统,就像散文电影,写读两寂寞,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这个传统,在周作人、废名之后,几乎就零落了。然后,看到周志文。

周志文


周志文,四岁丧父,跟随军人姐夫到台湾,和不识字的母亲在宜兰乡下度过童年,然后一路求学到工作,历经东吴大学、淡江大学、台湾大学,中间服过役,出过境,专业是明清文学明清学术史,一边也在台湾《中国时报》担任主笔,在各种媒体写过长短专栏。龙蛇杂处的时代,他见识过各色人等,从政界顶流到贩夫走卒,三联出版的《记忆三书》有各款肖像,我最喜欢第一卷《同学少年》,其中《法云和尚》篇,虎虎的民间草莽气,盖过汪曾祺笔下的石桥和尚。

法云和尚是历史教员,年轻时做过强盗杀过人,后来落发出家,最后落草到学校。他在历史课上教小孩如何快刀杀人,气场之大,胡适之的课堂绝对不及。法云和尚书法好,天主教的圣母医院开张,请他写招牌,他拿起特大号拖把,蘸起洗脚盆里的墨汁,唰唰唰,龙虎盘踞,凤凰上树。然后他把医院的润笔全部买酒喝光。

不过,法云和尚到底属于高高低低的英雄系列,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一生没有一丁点弹眼落睛之举的人,在哪里呢。

在周志文的三卷《巡礼之年》里。作为一个骨灰级乐迷,“巡礼之年”的命名自然是一种致敬,而且,在编目和结构,甚至作者的心绪上,也各种类似李斯特的《巡礼之年》。从岁月的这头眺望那头,周志文也仿佛获得了天使视角,现在,他成了托尔斯泰笔下的皮匠。 

被贬到人间当小皮匠的天使,慢慢成了街上最好的皮匠。有一天,国王猎到一只漂亮的鹿,就临幸了皮匠店想做双靴子。皮匠就做,做到一半的时候,小皮匠的师傅大惊失色,你怎么裁成拖鞋了。在俄罗斯,这种拖鞋是给死人入殓时穿的。小皮匠不听,继续做。过了一会,国王的侍从来报,国王在进城门的时候断了气,请把定制的靴子改成拖鞋。

这个故事,被周志文写在《皮匠与理发师》里。皮匠是托尔斯泰的皮匠,理发师是周志文的理发师,女理发师十多年来手艺没有一点进步,但是,回看自己的头发,在她手里从黑发变成银发,有那么一刹那吧,他们彼此超度了对方,共同“完成了人间的贬谪”。

非常喜欢周志文笔下的这些无名无姓人物,他们有的是对水晶印章有执念的邮局里女人(《水晶》),有的是用叶子测命的巷子命相师(《命相师》),还有的,不过是走过路过或者同坐过一辆公车的母子,儿子在那里固执地问:“为什么我可以假如还有一条狗,可是不可以假如还有一个爸爸呢?”母亲就一直斩钉截铁:“不可以的,就是假如也不可以的。”(《不解》)

这些文章,有“道路以目”的轻骑,也有“灯下漫笔”的重量,所有的主人公,就像周志文家乡的野姜花,空气一样平常,难得的是,年近八十的周先生,回望来路,郑重地把野姜花们放在巡礼之年的“C位”,灯光打在“吕阿菜”身上,这个叫吕阿菜的女出租车司机,因为羞愧自己的名字太菜,都不愿意亮出自己的营业证,周志文晓以平凡是福的道理,等他下车,看到女司机把自己的营业证放了出来(《吕阿菜》)。

《巡礼之年》的这些无名之辈,温暖、凄楚又动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被无数追光灯照着,有些被自己的手电照着,有些被路灯照亮半边脸,但是大地上,更多的人,完全没有灯火地在走。《巡礼之年》为这些人燃起了生命的柴火,虽然周先生落笔从来都不是G大调,但这些“黄顺安”们,从他的笔下走出来,成为这个组曲里的“横式风景”。

三册《巡礼之年》,周志文其实提出了不少朴素的理论,“横式风景”是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他写道,在乡下,大量线条是横的,山丘的崚线是横的,小溪横切过草原,田野与森林分隔的界线也是横的,横线让我们感到安宁,不像在城市,高楼大厦带来垂直恐怖。乡下的横式线条就像床上的线条,让人渴望睡眠。而我愿意把周志文的写作,看成一种横式写作。他写下这些一不小心就会消失在天际线里的凡人,为这个拥挤着摩天大楼的世界重新铺开了一个地平线。

所以,周著《巡礼之年》,在生态的意义上,是对今天水泥社会的一次植树造林。而回到时间长河,《巡礼之年》则是对那些没有进入过文学史的人物的一次次回忆和拥抱。伟大的人命名时代,于是我们有《史记》,但填入时代与时间之间的凡人,默默生默默死的空山松子,是不是也该有自己的归有光?

周志文坐在他的项脊轩,向太虚伸出手,接住了一颗颗下落中的松子。这个形象令我无比感动,这是里尔克歌咏过的时刻。我们都在落,但是,“有一个人,用他的双手,无限温柔地捧住了这种降落”。

这是周志文。他的文本方舟里,多是和他母亲一样的凡夫俗子,他们没有一点惊心动魄之处,死后也只有蚂蚁关心。周志文的耳边刮过和《童年往事》一模一样的风,想起相依为命又严厉早逝的母亲,几乎大恸。不过,小津说,妈妈过世,得是太阳依然闪亮的一天。一念之间,周志文收起眼泪,就像捕狗人终于被围观群众说动,放开了小狗(《捕狗人》)。如此,周志文的文章,虽然大量触及生老病死,刻画的,也常是卑微人生的喜怒哀乐,但独有一种特别的清朗。他的全部文章,很少高调高音,也绝不悲悲戚戚,这种笔力一半应该来自他的乐迷生涯,比如谈到舒伯特,他会说,赫尔曼·普莱的高音处理可能不如舒伯特的首席演唱者费舍尔·迪斯考明亮,但是,费氏的明亮让他有点甜,相反,普莱的缺点却让他有了特别沉静安宁的气质,宛若鳟鱼游溪,让人神清(《井旁边大门前面》)。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流多少泪才能变成一尾鱼一棵树,小津用了五十年,《东京物语》完成后,中性美学确立。李斯特用了六十六年,《巡礼之年》是一个里程碑。周志文,八十年?我说不太清楚。不过三本《巡礼之年》编完,生命中所有的崎岖、荣华、屈辱和愿望,都已变成天上大风,如同米沃什,周先生于今可以从容说出——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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