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作家笔下的树

树是万物生灵中守护者一般的角色。它们高大、粗壮,随着四季的更迭经历生长的轮回,不断冲上云霄,永远坚定地立在它生长的土壤里。当树聚在一起,便形成了无边无尽的树林,环抱起和它共生的大地。它们和其它同样来自自然的生物不同:花娇嫩,草柔软,树则安详、静谧,和风一起吐露着静谧的声息。

如此一般的树的形象,在许多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象征,也在文学作品中时常出现。作家们写到树之时,也都有各自心中难以取代的意义。

童年幻想:泽泽的甜橙树

泽泽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搬去新家时,他被分到了一棵会说话的甜橙树,从此甜橙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它有自己的名字:米奇欧;如果泽泽感到开心,他会亲密地叫它“小鲁鲁”。

泽泽顽皮、恶劣、没有教养,他心底的恶魔总是诱惑他说坏话、做坏事、调皮捣蛋,但他又时常因为被人讨厌而沮丧:他会为了圣诞节收不到任何礼物对贫困的父亲口出恶语,又因为后悔去街上擦鞋打工赚钱给父亲买香烟赔罪。他每日都去别人的花园里偷花,为了不让相貌丑陋的女老师成为唯一一个花瓶里没有鲜花的人而暗自伤心。

一天,他遇到了老葡——一个肥胖富有的葡萄牙老头儿。泽泽去他的车上干坏事被他当众打屁股羞辱:他恨到跟米奇欧计划要长大杀了他。一次受伤之后,敌人老葡却不计前嫌,为他疗伤、带他兜风,聆听他一切瑰丽的天马行空:他总愿意相信小朋友的手舞足蹈,反对泽泽“恶魔”的自我否定,夸奖他是世上最聪明可爱的小孩,用温柔和善良引导泽泽压抑住了所有的不安、愤怒和恐惧。他只因泽泽的一句想要卧轨的气话,在城镇守到曼哥拉迪巴号回程经过镇上之后才回家。久而久之,老葡成为了比甜橙树更亲密的朋友,连米奇欧都因为泽泽天天提起老葡而吃醋。

泽泽的哥哥托托卡骗泽泽,甜橙树即将因为市政要被砍掉。不久之后,老葡的车被曼哥拉迪巴号压扁,一直守护着小男孩的老者,在小男孩长大之前便死去;泽泽大病一场,浑浑噩噩中,甜橙树向他告别:他在六岁之前,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两个好朋友。而他也长大了。

“我不断抚摩这朵小白花,我再也不会因为小事而哭泣了,即使我知道米奇欧是在用这朵花向我告别。他已经离开我的幻想世界,进入我真实的痛苦世界……”

《我亲爱的甜橙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我亲爱的甜橙树》是巴西作家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斯构思了四十二年的故事。他用五岁小男孩的口吻,写下了五岁的自己的所思所想所遇。会说话的甜橙树代表了他的幻想世界,是小孩子的童真、可爱的一切美好特质。这奇异的甜橙树便是作者幼年时的精神花园,而老葡——曼努埃尔·瓦拉达雷斯,治愈了他充满创伤的心灵。老葡和作者亲生父亲的行为模式形成了对于父亲、亲情、教育这些复杂议题的呈现:在巴西底层贫穷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失业、多子的局促情况以及认知的缺陷会让家庭中居主导地位的男性倾向于用暴力去解决教育问题,以强权的方式镇压孩子的天性,最终得到压力和服从;对于亲情的认知,更多是为自己的孩子提供物质基础,而非情感支持。老葡虽然也是泽泽“熊孩子”行为的受害者之一,但他用心灵和智慧去接纳了这个孩子的所有:包括原谅他原生家庭带来的算计、顽劣,认可他作为五岁小孩的异想天开;最重要的是:他用温柔从成人世界的残酷中努力保护泽泽,去舒缓、抚慰他不该承受的惊恐、苦痛,肯定他柔软和善良的闪光之处。与泽泽的甜橙树一样,老葡也有自己的树:他称自己是那棵女王树的臣民。他如一个臣民般守护着泽泽——守护着年轻的幼小的生命:他是树一般不动声色又稳固的父亲形象。

老葡被撞死、甜橙树被砍的预言,让老葡和甜橙树的形象与命运最终重合在了一起。故事最终如大梦初醒,温柔又残酷。泽泽失去了和树说话的魔力,他心中升起的太阳落了。然而甜橙树留下的那朵白花还是意味着一些事情。作者在献词里写道:

“多少年过去了,我亲爱的曼努埃尔·瓦拉达雷斯!现在,我已经四十八岁了,可有时在思念中,我觉得自己好像仍然是一个孩子,总觉得你随时会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带来电影明星的照片或者弹球。亲爱的老葡,是你教会我生命的温柔。现在,换成我送出明星照片和弹球了,因为我知道感受不到温柔的生命并不美妙。”

泽泽亲爱的甜橙树终究还是留下了让他变好的力量,让他将美妙继续给予他人。受树庇佑的孩子,最终也成为了他人的大树。

旷世友情:白先勇的意大利柏树

白先勇在南加州的房子的后院中,曾经拥有三棵意大利柏树(Italian Cypress)。这种生于南欧地中海那般热辣滚烫地区的树,在圣芭芭拉这一“太平洋的天堂”里,气候也刚刚好契合种植。在中学时就交好的朋友王国祥的帮助和建议下,他们选择了占地不多、直冲云霄的三株意大利柏树幼苗来共同播种。大片的山茶开在院子里,那时二人都是大好的年华,对未来一片憧憬,把酒言欢。十六年间,花园欣欣向荣,王国祥时来做客,看那三株意大利柏树长成花园的地标,看那中间的柏树又比旁边两棵要雄伟壮观,看那金色的光洒在绿色的树叶上。

白先勇与王国祥,1958年


一九八九年,那一棵最耀眼的柏树突然通体而亡,数日之内突然坏死,只得从花园中拖走,徒留剩下两棵仍站立在原地;同年,王国祥旧疾复发,几乎无力回天。白先勇前后辗转台湾、上海、北京、河北,但凡能找到一点解法,他都会尽力而为,不放弃希望。然而奇迹远没有灾厄到来得快。三年后,王国祥终究还是病逝了。他执着他的手,回忆他们从中学楼梯撞在一起开始的这段友情。十年树木,他们共同植下的柏树茁壮成长;三十八年,他们彼此陪伴、相识相知,如树木一般挺立而坚定的感情最终因死亡被迫隔断。白先勇内心敏感,文思细腻。敏感是上天的馈赠,也是上天的诅咒:这样的人自己的精神压力已经足够多,更承受不起他人的痛苦。这也是他的回忆为何如此令人感动:他写四处奔走,写生死搏斗,却只字不提他是否不堪重负。如此真挚,如此悲苦。

《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5年版


白先勇最终将这篇回忆取名《树犹如此》,由此而写“人何以堪”。当他再回到他的花园时,这些曾经丰饶的生命也都奄奄一息。他用两年去悉心复苏,将王国祥留下的植物也移植到了他的花园里。又是一年山茶开,满眼灼灼的花朵,冬去春来。唯有那棵中间的柏树,已不见踪影。归有光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种感情和白先勇再面对花园的柏树时是相通的,但他却已经连完整的三棵树也失去了。

白先勇在采访中提到他的所有作品实际上都和“时间”这一概念相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有为法便是无常法,所有的繁华都易逝,美丽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开始消亡。他的小说文字很漂亮,总是带着强烈的痛感,仿佛下一秒这世间所有存在的事物都会指向衰败。他的散文比起小说在文字的运用上更加情真意切,少了许多华美,多了一些朴实的平淡,但他的主旨却依旧没有改变,即人生的无常和无力。他也因其诚恳而更令人心碎。毕竟真实的人生中,无力并不能显得波澜壮阔,只有更多的痛彻心扉。

《树犹如此》的开篇便有二字:至念。在他的心里,意大利柏树是他永远不堪回首的伤痛,但也是他永远至情至诚的怀念,是他与友人感情的象征;从一九五四年的夏天起,这棵柏树就已经深深植在他的心底。

少年泣血:陈凯歌的龙血树

陈凯歌以导演的身份闻名。相比之下,他的文学作品则显得小众许多。他曾写过一本关于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录,大陆出版名为《少年凯歌》,在香港出版时则名为《龙血树》,被归入知青文学中。

《少年凯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全书总共只有五章,从他13岁在北京城跟在骑自行车的邮递员身后飞跑,考上北京四中,听城里的鸽哨声开始写起,写到他在那个时代所经历的所有变故,灾荒、迫害、被发配下乡到云南砍树,时代落幕后又重回北京。如果只关注陈凯歌的电影,便无从得知陈凯歌在文学写作中有怎样的天赋:短短一百页,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文字脆弱美丽,让人几欲落泪。陈凯歌的文笔极其敏感,他亲眼目睹的恐怖与落寞,却总是以一种悲悯的方式来构写狂风骤雨,沉重哀伤,触目惊心,对世事无常的阵痛,和对生命的敬畏。天光与云影,夕阳红得像打翻了的酒坊,在老北京的骄傲与疲惫里,他于青春期骚乱的某个瞬间里长大。

据传说,古时巨龙与大象交战,巨龙之血染大地,从这鲜红中所生出的树,便是龙血树。当挥斧砍向龙血树时,不知轻重的人便会被溅上一身鲜红的黏液;且龙血树树身柔软,如人体一般,如杀人般令人汗毛倒立。比起龙血树,陈凯歌在云南时更多的是与橡胶树打交道,但最终将出版名定为《龙血树》,因为龙血树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他横跨整个青春期的认知象征。陈凯歌在采访中曾说:“我当年下乡时工作就是砍树,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罪恶,所以现在我要用种树来弥补,让它们好好长大。”他目睹了一切:他在忏悔,他在感到罪恶,他在自我审判,他在时代翻卷起的浓墨里被溅上了一身的血红。

陈凯歌和他心中血色的树,勾连起他们的是命运和时代的洪流。他用文字写出的他心中的那抹红,或许是在承担自己心中坚持的应当偿还的责任,或许是铭记那些被浪潮拍过的有名、无名之人,也或许是在用这龙血树去给更多人警醒那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3月12日是植树节。设立这个节日,便是呼吁大家对于身边习以为常的绿色给予更多的关注、守护。在《十三种闻树的方式》中,作者写道,树木已经通过它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深深地融入了我们的生活里:茶叶、纸张、无花果的果实,雨水打在树叶上。在我们的感官体验里,树是生来就陪伴着人类的存在。从这些作家笔下的树中,我们或许对人与树这种生灵之间的连接能有更多的感悟。

《十三种闻树的方式》,【美】戴维·乔治·哈斯凯尔/著 陈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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