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恩与法国大革命

法国“共和元年”(1793)年末,托马斯·潘恩(1737-1809)被捕,罪名是“图谋颠覆共和国”。他被关押在塞纳河畔卢森堡监狱,等候宣判。此时距离他以美国革命元勋身份毅然投身法国大革命(他声称此行的目的是“要为欧洲大陆每一个国家书写一本属于他们的《常识》”),尚不足两年时间。

潘恩的政治导师富兰克林曾宣称,“自由之处是吾国”,对此潘恩回应道,“自由缺失之处是吾国”——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潘恩离开英国奔赴美洲殖民地,因为他不忍直视殖民地人民遭受横征暴敛。在实地考察后,潘恩发表政治宣传册《常识》(Common Sense),揭穿“君权神授”的真面目——“在英国,除了发动战争和割让领土,国王几乎无事可做;坦白来说,就是把国家变得一贫如洗,纷争不断。对于个人来说,让他每年收入八十万英镑,且受人顶礼膜拜,这确实是桩好买卖!”与此同时,他号召大陆会议与英国彻底决裂。

潘恩的政论文极大鼓舞了殖民地军民的革命士气:1776年底,在横渡特拉华河途中,华盛顿命令大陆军官兵传诵潘恩的《美国危机》,其中的名句“这是考验人们灵魂的时刻”最能激发革命斗志。结果,大陆军顺利攻克特伦顿,随后成功袭取普林斯顿,一举扭转战局。正如另一位革命元勋约翰·亚当斯日后所言:“如果没有《常识》作者的笔,华盛顿的剑就会徒劳无功。”

凭借他在美国革命中建立的巨大声望,潘恩与富兰克林、华盛顿、麦迪逊、汉密尔顿等人一道被授予法国“荣誉公民”身份。尽管潘恩的法语并不流畅,但他还是作为加来海峡省(Pas-de-Calais)代表当选国民公会议员,数日后又被选为国民公会宪法委员会代表(共九名),承担为法兰西共和国草拟宪法的神圣使命。

这是潘恩在法国政坛的高光时刻,也是他和法国大革命领袖的“蜜月期”。与潘恩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当时占据政坛主导地位的吉伦特派(如布里索、佩蒂翁、罗兰夫妇等人):革命上层中能说英语的人不多——少数特例如拉法耶特将军在美国独立战争中与潘恩并肩奋战,结下了深厚情谊——而其中多属吉伦特派。潘恩之所以与上述诸人交往密切,不仅因为语言相通,便于交流,更因为他们在世界革命、人道主义以及共和思想等方面颇多共同之处。与此相反,在潘恩看来,雅各宾派多为目光狭隘的小市民,既不能讲英语,又不关心世界革命——公益律师丹东、业余科学家马拉、“不可腐蚀者”(l'Incorruptible)罗伯斯庇尔(来自加来海峡省)等皆难以入他的法眼——平心而论,对于在英国君主立宪政体下成长起来的潘恩来说,他无法同情雅各宾派(在险恶局势下掌权)的艰难处境,更难以理解产生恐怖专政的法国特殊国情,这也是后来双方交恶的一个根本原因。

罗伯斯庇尔一开始对潘恩满怀期待。潘恩为驳斥柏克《论法国大革命》(1790)而作的《人权论》(The Rights of Man,1791)——其副标题为“回答柏克先生对法国革命的攻击”——令罗伯斯庇尔大为倾倒:他天真地以为能够写出如此雄文的作者一定是自己的同道中人。但罗伯斯庇尔很快发现,手工工匠阶层出身的潘恩原来并非他所期盼的无套裤汉。双方矛盾冲突的第一个焦点,是如何处理已被国民公会罢黜的国王路易十六。潘恩在国民公会发表演讲(有专人翻译),宣称他投票支持共和国,但反对处决路易十六(担心引起欧洲王室的疯狂报复——即第一、二次“反法同盟”)。因此,潘恩建言将路易十六流放至美国——这也是华盛顿在致法国当局亲笔信中的建议:路易十六曾热心襄赞美国革命,如果法国把他送上断头台,无疑会大大“伤害美国人民的感情”。潘恩的演讲声情并茂,但却被马拉粗暴打断,后者无端指责潘恩的贵格会(Quakers)信仰,并断言作为“一名外国人”,潘恩根本没有资格在国民公会演讲和投票——事实上,早在1792年8月,潘恩已被正式授予法国国籍。

尽管遭到雅各宾派阻挠,潘恩并未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他与好友斯塔尔夫人共同策划,希望能够从国民自卫队手中解救王室(斯塔尔夫人公开为王后安托瓦内特作无罪辩护,但“革命法庭”不为所动),并协助其潜逃至美国“政治避难”。由于势单力孤,计划落空,潘恩由此益发成为雅各宾派眼中的危险人物。

1793年春,在吉伦特派操控之下,马拉以“叛国罪”受审。在法庭之上,潘恩与佩蒂翁一唱一和,当众抖落马拉诸多隐私,令座中雅各宾派群情激愤。随后,在米兰达(Francisco de Miranda)遭受诬陷一案中,潘恩再次出庭,为之辩白洗冤——此举与吉伦特派主张不谋而合,雅各宾派由此将潘恩视为吉伦特派的同党。然而,正如鲁昂大学卢尼西(Carine Lounissi)教授在《托马斯·潘恩文本中的政治思想》(La Pensée politique de Thomas Paine en context: Théorie et pratique)一书中所言,尽管潘恩与吉伦特派交好,也时常为该派控制的《共和报》等报刊撰稿,并且和孔多塞、布里索等人私下“往来频繁”,但他们并非像雅各宾派指控的那样结党营私。恰恰相反,潘恩与吉伦特派之间更多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比如孔多塞和潘恩在是否支持一院制立法机构、特许权的分配范围以及如何应对贫困等问题上曾多次展开激辩;布里索比潘恩更深地卷入党派和政治纠纷,而潘恩对此毫无兴趣——他在另一部名著《理性时代》(The Age of Reason)一书中曾写到:包括党派在内,“在我看来,一切国家的教会机关,无论是犹太的、基督教的还是土耳其的,都不过是人类的发明,炮制出来用于恐吓和奴役人类,垄断权力和利润”。

同年6月,雅各宾派成功铲除(字面意义上)一切政治对手,成为法国政坛的绝对主宰,同时也展开了新一轮的“大清洗”。潘恩当年的政治盟友大多死于非命(潘恩曾为二十二名被控叛国罪的吉特伦派领袖进行辩护,未果),他本人在共和元年宪法中表达的人权和共和思想被无情删除——在关于是否改革法国君主制、促进人民主权、鼓励所有公民自由讨论政治,以及改善穷人生活条件等问题上,潘恩提出的主张在革命派看来“过于前卫”,不合时宜——潘恩本人则由此哀叹“共和国已死”。除此之外,潘恩在法制败坏、权力过于集中、人身保护令被废止等问题上和雅各宾派发生激烈争执——雅各宾派素以不宽容著称,其座右铭是“要么是我的兄弟,要么就死去”,而倔强的潘恩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政治立场,由此双方斗争已不可调和。10月,潘恩被列入公安委员会黑名单。11月,罗伯斯庇尔颁布法令,取缔外籍议员,紧接着潘恩被逐出国民公会。12月28,潘恩被捕入狱。罗伯斯庇尔死后,人们发现他的亲笔信:“为了美国的利益,同样也为了法国的利益,要求通过一项对托马斯·潘恩起诉的法令”——由此证明潘恩的被捕乃是出于最高领导人的旨意。

“如果法国人杀了他们的国王,那就是我离开的信号”,这是当初潘恩奔赴法国之前立下的誓言,但雅各宾派上台后,明知自身处境凶险,他却别无选择:他无法返回英国(作为“卖国贼”,他早已被政府明令通缉),也不能冒险穿越大西洋去美国(担心被英国军舰俘获)。他只能坐以待毙——或许暗存侥幸心理:毕竟他也同时拥有美国公民身份。更重要的是,此时他还有重任在肩: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创作并完成《理性时代》。正如潘恩本人日后所言:“我朋友们眼看快要丧命于断头台之下。我下定决心开始工作,因为我每天都有预感,相同的命运会降临到我身上。在我看来,我仿佛已躺在死亡之床上,因为死神就在我的周围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没有时间可以虚掷。”在押送至监狱途中,潘恩将手稿托付给好友诗人乔尔·巴洛(Joel Barlow),委托他转交出版社——因为这部作品可能是他献给自己“美国同胞”最后的礼物。

诗人巴洛没有辜负潘恩的期望。他不仅促成《理性时代》顺利出版,更通过请愿书征集到十八位在法美国公民的签名——要求美国政府出面干预,保护潘恩这位美国公民的人身合法权利。但出乎意料的是,华盛顿政府此刻陷于联邦党与共和派之党争,内斗正酣(总统本人亦不幸躺枪),根本无暇他顾。何况,为改善美英关系,政府暗中与英国洽谈《杰伊条约》,即将大功告成,因此不愿在此关键时刻对潘恩施以援手,以免触动英国的敏感神经。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时任美国驻法大使莫里斯(Gouverneur Morris)与潘恩“积怨甚深”——作为杰斐逊的好友,潘恩时常在报刊发表政论文章,抨击莫里斯的政治立场。莫里斯则认为潘恩既无出身又无资产,不过是一名“来自英国的冒险家”,必须将他清除出革命队伍。不久,“迪恩事件”被媒体曝光,莫里斯等人颜面大损,对潘恩的仇恨越发加深。

迪恩(Silas Deane)与莫里斯同为大陆会议代表,交谊匪浅。1776年,迪恩奉命出使法国,同时肩负秘密外交任务——负责洽谈军援项目。在美国独立战争陷于困顿之时,路易十六不想公开与英国作对,故决定暗中资助大陆军。法国剧作家博马舍(《费加罗的婚礼》作者)自告奋勇担任代理人——他将资助款的一半用于购买法国军火,然后运往美国高价销售——由迪恩充当中间商,并且允诺,事成之后,将付给迪恩一笔不菲的佣金。此事关涉法美两国心照不宣的秘密协定,但风声走漏后,却被媒体大肆渲染,加上嫉恶如仇的潘恩等人推波助澜,终于使得局面“不可收拾”。迪恩名誉扫地,分文未得,最终远走英国隐居。潘恩亦受牵连——莫里斯等人认为他未能“谨言慎行”,明显不适合任职于外交事务委员会;同时,法国大使也抗议潘恩“暴露法国军援的秘密”——于是潘恩只能黯然去职。莫里斯对巴洛呈交的请愿书置之不理,很大程度上因为他始终将潘恩视为“非我族类”的英国政治掮客。

对于美国国内政坛的乱局,潘恩一无所知,遂将满腔悲愤集中于华盛顿一人。他在报刊发表文章,公开谴责华盛顿“忘恩负义”,并在致美国新任驻法大使詹姆斯·门罗信中抱怨美国“不够仗义”:“我为她的自由做出了贡献,却失去了我自己的自由。”1794年热月政变后,罗伯斯庇尔垮台,旋即像他的亲密战友丹东等人一样被送上断头台。经过杰斐逊和门罗的斡旋,法国政府终于同意释放已被关押十个月之久(并侥幸逃脱死刑)的潘恩,但他离开监狱时已“近乎废人”:他被斑疹伤寒、痛风、反复发烧和腹部化脓的伤口所折磨,身体一直无法痊愈。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得蛰伏于门罗在巴黎的官邸疗养。此时潘恩的地位相当尴尬:作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公民”,“美国曾授予他国籍,但拒绝证明;英国取消了他的国籍,却巴不得他被处死;法国也授予过他荣誉国籍,却正好借此罗织罪名……他参加过或鼓动过三个国家的革命,但三个国家同时抛弃了他”。

即便身陷囹圄,潘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出狱之后,他更是一刻不停地写作,总结大革命的得失成败,并尝试建言献策。在《政府首要原理》(1795)一文中,他认为恐怖统治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过多的民主”,而在于行政部门一枝独大,且未能与立法部门建立平衡关系。与此同时,他竭力主张推广普选权,认为行使选举权是“一项自然和普遍的权利,而不是对拥有某些资格的奖励或赞美”。他希望普选权成为民主共和国的基础——否则,一个共和国将不可避免地“面临叛乱甚至革命的威胁”。

“热月政变”后上台的督政府在恢复公共秩序和法治方面做出了不懈努力,潘恩对此极为赞赏。他肯定督政府改善国民经济和国际关系的一系列举措,同时将他自己撰写的《土地正义论》(1797)呈献给督政府和立法机构,希望能够被采纳。根据潘恩的论述,所谓“土地正义”,简而言之就是进行土地改革,即通过有产者“捐赠土地换取补贴”,逐步消除土地私有制——相对于巴贝夫(Babeuf)式的武装暴动,潘恩的建议无疑更具可行性(可惜督政府涣散无力,未能采取有效措施巩固革命成果,由此很快被拿破仑的执政府所取代)。

1799年末,拿破仑主导的雾月政变推翻督政府,标志着更加专制的执政府崛起。尽管拿破仑对潘恩礼遇有加——在拜会潘恩时,拿破仑声称自己每晚睡觉之际枕下必定摆放一部《人权论》,并且断言“世界上每一座城市都应为潘恩树立起一座金质雕像”,但潘恩对此并不领情。事实上,潘恩对拿破仑的专制独裁深恶痛绝,曾在与友人书信中痛斥拿破仑是“前所未有的江湖骗子”。1802年,安全返回美国后,潘恩又在公开场合多次抨击拿破仑“窃取法国大革命果实”——从“革命之子”一变而为“人民之父”。根据传记作者樊尚(Bernard Vincent)在《跨洋的共和派:托马斯·潘恩与革命年代》(The Transatlantic Republican, Thomas Paine and the Age of Revolutions,2005)一书中的看法,此时潘恩对法国大革命“颇有些失望”,但他从不后悔自己为君主制法国转型为真正的共和国所做的努力,也从未像他的老友柏克(以及吉本、边沁)等人一样彻底否认法国大革命的合法性——即便当他本人的自由受到限制,甚至生命受到威胁之时,也从未动摇他对民主共和政体优越性的坚定信念。

与当年离开美国的情形相反,1802年自法返美的潘恩遭受“冷遇”——他对华盛顿的“诋毁”令国人愤慨,他在《理性时代》中鼓吹无神论令保守人士惶恐不安,连昔日老友对他也敬而远之。政敌借机向力邀潘恩回国的杰斐逊总统发动攻势,将“两个托马斯”统统贬称为“异教徒”。1809年,落魄的潘恩在贫困潦倒、屈辱愤懑中病逝于纽约格林尼治村。“两万名悼念者参加了富兰克林的葬礼,但出席托马斯·潘恩葬礼的却只有六个”——据他的房东博纳维尔太太(Madame Bonneville)回忆,下葬的场面萧条无比:“当棺木落地,墓土撒上时,我站在墓穴的东端,让我的小儿子站在西端。环顾周围寥寥的旁观者,我说:啊,潘恩先生,我的儿子站在那儿,代表美国向您致谢。而我,则代表全体法兰西人民!”

但后世之人并未忘记潘恩。1962年,在美国民权运动鼎盛时期,美国作家、词曲创作人鲍勃·迪伦在纽约格林尼治村发布民谣《答案在风中飘》,其中唱到“一座山要矗立多久,才会被冲刷入海洋?/一个人要煎熬多少年,才能最终得自由?/一个人要多少次转头,才能假装他视而不见?/我的朋友啊,那些答案,还在风中飘,它在风中飘”。尽管这首民谣采用极富音乐性的诗性语言,含义并不确切,但学界普遍认为,这是鲍勃·迪伦召唤世人——美国人民、法国人民以及热爱和平自由的世界人民——不忘初心,牢记潘恩在十九世纪末倡导的民主共和理念,并以无畏的革命精神投入到新的民权运动中去。事实上,直至临终之际,潘恩始终坚信,他毕生所从事的乃是“全人类的解放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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