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西文古书收藏的圈子一直比较小众，阿罡算是国内最早一批玩西洋珍版书的人，留学英国的经历让他接触并走上了西文古籍的收藏。
澎湃新闻艺术版《藏界》栏目，本期关注的是上海西文珍版书领域的资深收藏者和研究者阿罡。从西方文学史上毛姆、小仲马、哈代、狄更斯等作家手札，到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的诗集……阿罡的收藏拉近了与西方文艺的距离，这些存在于教科书上的大家忽然变得“触手可及”。
阿罡前不久在上海图书馆东馆举办了一场西文珍版书的讲座，反响热烈，吸引人们想要走进他的西文书籍收藏，一窥他的收藏“家底”。他是上海西文珍版书领域的资深收藏者和研究者，同时也是一位从业十余载的西文书的书商。
当被问及如何平衡爱好和生意，他说，“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的警句：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哲学。珍版书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饭碗，所以坚持到现在。”
五六年前，他在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地段辟了一处空间，称之为“阿罡书房”。书房面积仅有6、7平方米，基本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人。
说它闹中取静，是因为它紧邻上海闹市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在车水马龙的静安嘉里中心附近，分布着一片老式民居，穿行于巷弄间，“阿罡书房”就隐匿在这片老式民居里。
兀自挺立在院子中、仅6.7平方米的“阿罡书房”
早上到了约定的时间，一辆吉普车从巷子入口处“飞驰”而来，想着兴许就是阿罡。他麻溜地在巷弄里停好车，从车上下来，高高瘦瘦，面容清矍，两撇胡子显目。手里拎着的小布袋子像文艺青年的标配。简单寒暄和介绍后，我尾随他来到一扇小木门前，开锁、通过一条逼仄的小走廊，一个非常mini的小房子兀自挺立在一处小院落，便是“阿罡书房”。
阿罡书房内景 法式陈列柜和黑胶唱机
阿罡书房内景
推开门，眼前6、7平方米的小空间还是让人有点诧异。打开灯，拉开百叶窗，推开窗户，洒落的阳光令房间的阴翳感一扫而光。
小则小矣，但是书房内陈设一应俱全：单人沙发、波斯地毯、法式陈列柜、英式书报架和小书柜、黑胶唱机以及书房里的“主角”，被阿罡精心打包，陈列于书柜中的珍版书。
为了保护皮装书脆弱的书脊，阿罡养成了一只手托书，一只手翻书，翻书角度不超过90度的职业习惯。
阿罡说，“别看空间小，这里的书如果细细讲可以讲上一整天。”这个线下书房就像一个沙龙，来这的都是阿罡很熟悉的朋友，在这里分享图书信息，也会举办一些放映活动，最多的时候空间也曾同时挤下十余人，大家比肩席地而坐，正对幕布，是个很“沉浸式”的观影空间，这听起来多少有些疯狂。
疫情三年多，大家减少了面对面的社交，“阿罡书房”也显得有点落寞。“我感觉它像你一个人的行为艺术。”听到这，阿罡笑了。
从西方文学史上毛姆、小仲马、哈代、狄更斯等作家手札，到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的诗集，到三位女性共同完成编辑、插画、上色的《摇篮曲集锦》善本……介绍起自己的藏品，阿罡滔滔不绝。
阿罡说自己非常喜欢西方文学，尤其是文学里的诗歌。而诗歌这一题材也尤其适合版画家、插画家去表达和创作，所以诗集的插图版本通常是非常丰富的。阿罡自己也是诗歌爱好者，经常传阅朋友编辑的诗歌小册子。他说“诗歌不拒绝任何人”，“写诗就是胸口有一只野兽要出来的感觉”，令人印象深刻。
毛姆亲笔信札
小仲马亲笔信札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开始走上西文珍版书的收藏？
阿罡：我从小喜欢逛旧书摊，一开始以收藏旧上海题材的文献资料为主。2002年在英国留学期间，查令十字街是我常去逛的地方，但那里多数是普通二手书店，珍本书不多。后来有一天偶然踏进了罗素广场一家酒店的书展现场（后来才知是PBFA组织的定期旧书交流会），这才算接触到了比普通二手书等级更高的圈子。日积月累向这些顶尖的书商学习，不断扩充自己的藏品并提升自己的鉴赏力。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眼力的锤炼，最终走上了真正意义上的珍版书收藏道路。
澎湃新闻：“珍版书”的具体定义是什么？
阿罡：珍本要怎么定义呢？西书市场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简单的二手书，叫second handbooks，普通的二手书可能是一、两美金就能买到的；那么再往上一层叫rare books，rare就是珍贵的。它是相对而言不那么能够轻易买到的具有收藏价值的书。这个定义也很广，包含了很多绝版书，限量出版的书、特装本，签名本，各种收藏级别的比较珍贵的书；在rare books之上，还有一个单词叫antiquarian books，意思就是善本，这个级别比rare books还要再高一点，必须要具有一定版本价值的rare books才能成为善本。
澎湃新闻：你的收藏体系和藏品规模是怎么样的，能否介绍一些有趣的或在你看来比较独特的藏品及藏品背后的文化内涵。
阿罡：我的收藏体系很庞杂，但都遵循着统一的标准：一则在品质上要求有无可替代的特性，如装帧、插图；二则要反映出时代精神，即所谓’zeitgeist’ ；三要有文人趣味；四、我很看重藏品的稀缺性且希望品相一流。介绍两本我认为比较特别的藏品：
一是《乡村入眠》，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限量签名版诗集。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英国诗人，人称“疯狂的狄兰”，被视为奥登之后英国又一位重要诗人，他是我的偶像（我爱现代诗）。虽然英年早逝（连喝了18杯威士忌而暴毙），但他留存的诗歌具有魔性的穿透力。用我朋友的话说他的诗都是非常彪悍的。他的诗歌《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对我有重要意义，曾在一段比较晦暗的经历中给予我力量的作品。他的作品与探索人类生存境遇与未来主题的科幻片《星际穿越》在主旨上十分吻合，此诗在片中被多次吟诵，提升了影片的震撼力，字字击中观众的心脏。事实上，许多中国观众英语基础并不好，但依然被这首简洁直白、节奏感极强的诗歌所打动，从而形成了一股狄兰热。而除了导演诺兰外，他也是影响了斯蒂夫·乔布斯的文学家之一。
《乡村入眠》，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限量签名版诗集。
《乡村入眠》，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限量签名版诗集。
《乡村入眠》，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限量签名版诗集内页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亲笔签名
《乡村入眠》，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限量签名版诗集内页
我藏的这本1952年美国纽约New Directions初版本，首次收录了这首诗，另外还有5首作品。这是限量100本的特藏本，有他的亲笔签名和编号，极珍罕。排版疏朗大气，选用Kilmory品牌纸张，印刷精美。
《摇篮曲集锦》则是一部由女性作者编写、女性插画家设计插图、另一位女画家手绘上色（所画题材也是女性形象）的善本。这是1894年英国伦敦出版商George Allen出版的《摇篮曲集锦》。私人订制的摩洛哥皮装本，封面有黑绿双色贴皮的烫金花卉图案，工艺精湛。前衬页底端皮边有著名装帧坊里维耶的烫金签名。由英国女翻译家艾尔玛·斯特透（Alma Strettell）编辑，收集整理了希腊、意大利、西班牙等欧洲各地区民间流传的摇篮曲30首，翻译为英语。她自己还是位诗人，曾在比亚兹莱任美编的《黄面志》上发表作品。此书共收录了77幅插图，插图作者艾米莉·哈定（Emily J. Harding 1850–1940年)也是一位英国女性画家，毕业于Clifton女校，后在布里斯托美术学院学习。她性格独立，婚后坚持用娘家姓。
《摇篮曲集锦》
在前衬页背面贴有一枚标签，印有“此书插图由格罗丽娅·卡蒂欧（Gloria Cardew）小姐手绘上色”
在前衬页背面贴有一枚标签，印有“此书插图由格罗丽娅·卡蒂欧（Gloria Cardew）小姐手绘上色”。这些插图配色雅致，诸如边框的纹饰等细节处极考究用心，可以想象完成77幅插图的上色创作所要花费的心血和精力。
《摇篮曲集锦》
1897年11月伦敦书商弗兰克·卡斯莱克（Frank Karslake）在其查令十字街61号的书店举办了女性装帧师书籍作品展览，同时展出了32本由卡蒂欧小姐手绘着色的书籍。卡斯莱克作为卡蒂欧小姐的代理人在各大报刊上刊登广告，威尔士亲王亦受邀来参观。展览好评如潮，她由此开始了短暂而璀璨的着色艺术家（‘colourist’）生涯。她的着色技艺高超，黑白线描插图的基础上营造出和谐的色彩效果，有位批评家甚至把她的作品错看作套色印刷的。
《摇篮曲集锦》内页插图
《摇篮曲集锦》内页插图
《摇篮曲集锦》内页插图
《摇篮曲集锦》内页插图
这样的书籍诞生于19世纪末并非偶然。首先出版商乔治·艾伦曾是作家、美术批评家和思想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的助理。罗斯金被誉为“百科全书式”作家和拉斐尔前派的灵魂导师。他同情社会底层民众，对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深恶痛绝。出书立著，发表演讲，揭露工业革命以来机器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侵蚀。他的理念影响了诗人、设计师、文艺批评家威廉·莫里斯。一大批追随者紧跟其后，一场轰轰烈烈的新工艺美术运动席卷英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从而深刻改变了现代设计的理念。而女性艺术家在这场如火如荼的运动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这些分布于织物、书籍装帧、家具设计等各个细分领域的杰出女性在艺术史中往往因性别被湮没在艺术史中，很不公平。所藏这本《摇篮曲集锦》是时代的产物，见证了艺术史上特殊阶段女性参与者的杰出贡献。
《摇篮曲集锦》内页插图
《摇篮曲集锦》内页插图
澎湃新闻：作为西文珍版书领域的资深收藏者和研究者，能以你的藏品为例，谈谈书籍装帧、插图艺术等？
阿罡：书籍是文本的载体。一些早期出版的精美书籍，尤其是文学家、艺术家亲自操办的私人出版社出品的版本，无论是题材还是用纸、装帧、插图都精益求精，它给我们带来的视觉甚至是触觉、嗅觉上的体验是新时代任何电子产品所不能取代的。我的收藏重心就落在这些不可替代的品质上。
我是19世纪末英国新工艺美术运动的发起者之一、文学家、批评家和设计师威廉·莫里斯的粉丝。他亲自创办了凯姆斯考特出版社，以自己卓绝的艺术修养出版了一系列水准一流的书籍。这里选一本我收藏的该出版社出品的《约翰·波尔之梦》作为例子。
《约翰·波尔之梦》犊皮装，配丝带，除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外没有任何多余装饰
《约翰·波尔之梦》1892年出版，犊皮装，配丝带，除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外没有任何多余装饰，装帧上力求复原中世纪的古朴风格。犊皮本身的特性容易弯曲翘起，这也是为什么从中世纪以来传统上此类装帧的书籍往往在书口用丝带绑定的根本原因。
《约翰·波尔之梦》 莫里斯设计了木刻纹饰和首字母 首字母纹饰即便同一字母也有多种变化
《约翰·波尔之梦》 莫里斯设计了木刻纹饰和首字母 首字母纹饰即便同一字母也有多种变化
莫里斯设计了木刻纹饰和首字母（包括卷首边框纹饰和卷尾版权标记），所用字体也是莫里斯亲自设计的三款字体之一，也是唯一一款基于罗马体的字体系统。复古的中世纪风格。仔细观察，他设计的标点（如句号、分号中的圆点其实是草花形，而非实心圆）独具匠心。首字母纹饰即便同一字母也有多种变化，如首页首字母S和第24页的首字母S，虽都是行高10行，但造型不同，后者为葡萄纹环绕。而第15页的首字母S则行高6行，另一种造型。红黑双色套印，旁注和开篇章节标题用红色印刷。
内页纸张选用肯特郡的Batchelor造纸作坊出品的手工纸，有精美的定制水印，花卉下方有莫里斯的姓氏首字母。
内页纸张选用肯特郡的Batchelor造纸作坊出品的手工纸，正宗毛边本。纸质厚实，很有质感，吃墨后印痕深刻，莫里斯当年为了寻找合适的纸张曾踏访多家造纸商，最终选用了这家基于15世纪意大利造纸工艺的品牌。该手工纸有精美的定制水印，花卉下方有莫里斯的姓氏首字母。
《约翰·波尔之梦》内页
卷首插图设计者为拉斐尔前派著名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描绘了亚当掘土，夏娃纺线的场景。
此书的卷首插图在插图史上也有地位。卷首插图设计者为拉斐尔前派著名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描绘了亚当掘土，夏娃纺线的场景。伯恩-琼斯是莫里斯早年在牛津的同窗，一生的挚友和艺术合作者。虽然性格迥异，但伯恩-琼斯对于中世纪传奇色彩的迷恋并不逊于莫里斯本人。两人合作的《乔叟作品集》是该出版社最富盛名的作品。
此书在形式上各方面都完美展现了莫里斯所宣扬的“The Ideal Book”理念。
澎湃新闻：你认为西文珍版书的收藏和中国古籍收藏有何异同？
阿罡：我国的传统古籍善本多数都是雕版印刷的，而西方的珍版书（除手抄本外的印刷书籍）基本都是活字印刷的形式。
阿罡藏书
阿罡藏书
我国的汉字是象形文字，本身就蕴含着图像美。历史上一些保守的士大夫阶层的藏书家追崇“镌刻精良”，却并不看重带插图的书。因为插图最初的目的是面向市井阶层的营销手段。这一风向直到以郑振铎先生为代表的一批现代学者不懈努力、挖掘版画（尤其是明代木刻插图）的艺术价值才有所转变。而在西方，版画插图在其诞生之时就作为文本的补充，两者是融合在一起的。古登堡用活字印刷术印出的第一部作品即古登堡圣经是参照手抄本的传统形式印刷的，而传统手抄本的文字和纹饰本来就是和谐的整体。
阿罡藏书
西方珍版书中科学类题材一直受到广泛关注，无论是机构（包括比尔·盖茨的基金会）还是个人藏家。比如《美洲鸟类》、《物种的起源》、 《天体运行论》这样的善本在拍卖市场屡创新高。我国的古籍市场没有相关的行情。
阿罡藏书
阿罡藏书
西方珍版书商中有不少女性，尤其在插图艺术、童话书、迷你书等领域。比如作家也是收藏大家董桥先生笔下的英国女书商“书妃”即为私人出版社领域顶尖的书商，在业界很有影响力。我国的古籍市场女书商较少。
澎湃新闻：是什么支撑你在书籍收藏的道路上走下去，你从中获得什么乐趣？
阿罡：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的警句：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哲学。珍版书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饭碗，所以坚持到现在。这一行业需要参与者掌握全面的版本知识、文学知识，包括字体、插图、装帧、纸张等许多细分领域。所以收藏和经营也是不断学习的过程，这是最大收获。另一方面就是结识了志趣相投的同好，不少成了生活中的朋友。
澎湃新闻：藏品主要通过什么渠道收藏？目前国内的收藏市场、行情怎么样？
阿罡：一般通过海外书商、拍卖会、各种书展交流会以及私人间的交易。一般专业的书商定期会发送书目；有些拍卖行专业经营珍本古籍，有些综合性拍卖行时不时会有古籍或某细分领域的专场；纽约、波士顿、伦敦等欧美大城市一般每年都有珍本书展，由各古书商联盟组织举办。所有这些如今都有线上的渠道。国内的西书收藏日渐火热，但缺乏版本知识的普及和理论指导。不少参与者从传统古籍圈移步过来，凭自己感觉购买西文珍本。国内市场上追捧的一些热点其实在西方正统藏家眼里根本不入流。
收藏十问：
Q:你怎么走上收藏之路的？
A:从小喜欢逛旧书摊。
Q:你记忆中最早的藏品是什么？
A:小时候买的一本《丁丁历险记》，买回来舍不得翻，“藏”了起来。
Q:你最喜欢的藏品是什么？
A: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那本限量签名版诗集，首次收入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这首诗。
Q：你的“收藏之道”是什么？
A:’Suum Cuique’各取所需。
Q：藏品主要通过什么渠道收藏？
A:海外书商、拍卖会、各种书展交流会以及私人间的交易
Q:知道自己有多少藏品吗？
A:无法清点，太杂。
Q:你觉得自己是收藏家吗？
A:单以付出的心血计算，当然是。
Q:你觉得收藏带给你的最大乐趣是什么？
A:获得知识和同好朋友。
Q:收藏中遇到过赝品或挫折吗？
A:当然的，过去有，未来还有会。
Q:有一天你能放弃你的藏品或捐出吗？
A:总有离别的那一刻，但现在不考虑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