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洛赫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作为著名的年鉴学派的创始人之一,他著述颇丰,拥趸无数。这位生于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历史学家,还是两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作为战士的布洛赫,他28岁时初上战场的经历并不为人熟知。近期,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战争回忆录:1914-1915》,记下了他在1914年8月至1915年6月这段时间的战争经历。本文选摘自“中文版导读”,经授权。
一
布洛赫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生前身后,《国王神迹》《法国农村史》《封建社会》《奇怪的战败》《历史学家的技艺》等著述为学界瞩目,总体史观直到今天仍有拥趸无数。布洛赫还是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战士。人们熟知并且敬仰其在二战中的抗争与牺牲,但并不大清楚这位58岁时倒在盖世太保枪口下的老兵,在28岁时初上战场的经历。
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呢?我想有以下几方面是值得注意的,本书的价值也正源于此。第一,这是一本法国陆军步兵中士的战争回忆录。有关一战的回忆录并不鲜见,尤以军政精英们的更为出名,如英国海军大臣和军需大臣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的《世界危机》,德军军需总监埃里希·鲁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的《我对 1914—1918 年战争的回忆》,法军总司令、政府军事顾问约瑟夫·霞飞(Joseph Joffre)的《霞飞元帅回忆录》,美国远征军司令约翰·潘兴(John Pershing)的《我在世界大战中的经历》……这些回忆录遵循着军事史书写传统,关注帝王将相如何运筹帷幄,解释战争何以爆发,详言战略制定和战役指挥的过程,分析战争对民族国家乃至世界格局的影响,但并未涉及前线与后方普罗大众的战时经历,也很难解释这场战争何以持续4年之久。相比之下,“长毛兵”(poilu)的战争记忆更为丰富多彩,提供了诸多具体的历史信息。
第二,这是一位专业历史学家书写的战争记忆。一战后,让·诺顿·克吕(Jean Norton Cru)对法军老兵回忆录进行了较早的搜集和整理,1929年出版了《见证者》(Témoins),书中以真实性为基本要求,摘选了252名法军官兵的一战回忆录。1932年,安德烈·杜卡斯(André Ducasse)出版了《战士们讲述的一战》(La Guerre Racontée par les Combattants),分类整理了70名前线作者的小说和文字。二战后,新史学尤其是新军事史在西方兴起,帝王将相之外普通人的历史及其历史记忆受到关注。1959年,杜卡斯、雅克·梅耶和加布里埃尔·佩勒(Gabriel Perreux)合著的《1914—1918 年法国人的生与死》(Vie et Mort des Fran?ais, 1914—1918)出版。1966年,雅克·梅耶结合个人经历、法国报刊、士兵小说及回忆录写成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士兵的日常生活(1914—1918)》(La Vie Quotidienne des Soldats Pendant la Grande Guerre)出版,一方面记录了老兵的战时生活,另一方面分析了老兵的心理状态,阐释了老兵生活与心理状态乃至与历史记忆之间的关系。布洛赫的《战争回忆录:1914—1915》于1969年出版,距其辞世已有25年。与上述老兵相比,布洛赫毕业于巴黎高师,一战前在中学讲授历史和地理;与上述老兵的记忆相比,这是由当事人亲自书写的个人经历,并且未经他人搜集整理或改编。因此,这一专业历史学家书写的战争记忆,有着不容忽视的史学价值。
身着军装的马克·布洛赫
第三,这是作者主动放弃继续书写的战争记忆。如题名所示,《战争回忆录:1914—1915》,只记载了布洛赫1914年8月初到1915年6月底的一战经历,甚至还不足一年。为何如此短暂?难道他的从军经历只有11个月?事实并非如此。
布洛赫的退役时间是1919年3月13日,从其日记和书信等战时文件来看,并不缺少继续完成回忆录的材料。他并未明确解释为何只有短短几十页篇幅,但我们可以做出基本的判断——他主动放弃了一战回忆录的书写。因为在其后二十余年时间里,他出版了绝大部分代表作,尽管也有一部未写完的《历史学家的技艺》,但开篇的几句话凸显了出版意向——“‘爸爸,告诉我,历史究竟有什么用。’几年前,一个小男孩靠在我身边,向他的历史学家父亲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希望在这本即将问世的书中做出回答。”盖世太保的子弹终止了布洛赫的史学理论构建,然而又是什么使其大战记忆停留在1915年的夏天呢?这恐怕需要进一步探讨。毕竟对于布洛赫史学思想的研究者来说,《历史学家的技艺》太过熟悉,而《战争回忆录:1914—1915》又稍显陌生。
总之,我们译介这本小书,是为了向这位史学家和爱国者致敬,请读者共同品鉴一战带给亲历者的喜怒哀乐,更为深刻地理解布洛赫及其所处的那个时代。
二
整体而言,书中的文字并非政府档案,但其史料价值并不因其出身“卑微”而有所减损,因为它们使军事史书写更加鲜活,民众的战争记忆更加全面。这里的“世界”不再是作战室中抽象的地图和沙盘,而是政区意义以及地理意义上的世界;这里的“战争”徜徉于理想与现实之间,中下层官兵与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境遇得到了极大重视。作者笔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是没有生命的兵棋游戏,官兵的伤亡也不是抽象冰冷的数字。细细读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本书是鲜活的。鲜活来自作者的感官体验、记忆取舍与文字塑造,其中任何一环的缺失都会让全书逊色不少。布洛赫的战争记忆,首先来自他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比如开战之初巴黎的空寂,前往集结点时乘坐的运菜车中的气味,又如行军作战过程中阳光的温暖、雨夜的寒冷、干草的松软、土地的坚硬、堑壕的潮湿、不同特点的枪炮声,再如农妇送来的两杯热咖啡,使身患痢疾、整天滴水未沾的布洛赫有了怎样的快乐……这些看似零碎的内容,使我们感同身受,把我们带入战争的情境之中。
这本书是沉重的。沉重来自战争期间官兵所受的困苦,以及军民生命和财物的损失。布洛赫用大量篇幅描写了行军、驻营、战斗和休整的过程,向人们展示了前线官兵不仅要与敌周旋、正面厮杀,也不得不忍饥受冻、挖掘战壕、长途跋涉。在此过程中,疾病、降雨、泥泞和武器弹药一起威胁着官兵的健康和生命。布洛赫在书中提及的战友共29人,其中战死和死于疾病或事故的有11人,接近四成。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境遇,同样为布洛赫所关注。有些是直接描写,如跟随法军一同撤退的难民被迫离家、风餐露宿,家园则被火海吞没;有些是侧面描写,如法军两次杀死牧场的绵羊犒赏官兵,且在维埃纳堡赶走居民、过着“强盗的生活”,布洛赫自己也偷走了一个烛台和一本编于1830年前后的诗集。这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境遇和损失。
这本书是深刻的。深刻来自战争期间作者思想的变化,且与其史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有突出的联系。作者思想的最大变化,是在战争的洗礼下,知识分子对国家的认同具化为了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战友尤其是来自底层工农的普通士兵的认同。战争之初,布洛赫对屡屡收到撤退而非前进的命令懊恼不已,渴望与敌人短兵相接。随着战事进行,布洛赫见识了战争的残酷,经历了伤病的折磨,目睹了战友的亡故,并因在战斗中的勇敢和指挥才能被上尉称作“真正的长毛兵”。在后方养病期间,布洛赫对其战争经历进行了小结,认为那是充斥着野蛮和暴力的生活,也常常是丰富多彩的生活,更是千篇一律的单调与些许欢乐、些许悲伤调和后的生活。他尤其分析了群体心理,认为除却最为高尚或聪颖过人的士兵,极少有人会在冲锋陷阵时想到祖国,更多的情况是受个体荣誉感的驱使,并被群体的力量强化。因此他认为公开表达对少数懦弱者的深刻厌恶,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好策略。
这本书可以提供怎样的历史信息,取决于我们审视它的角度。在军事史、新军事史和军事环境史的视野下,这本书都有着突出的史料价值。
从军事史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涉及军事动员、工程技术、后勤指挥、战争宣传等方面,提供了传统军事史有关战略、战役、战斗叙事之外更为具体和直观的内容。比如我们可以对战争初期法军的堑壕构筑技术及其发展有所了解:起初法军没有带刺铁丝网,堑壕是平直的,炮弹的杀伤力会被放大,堑壕之间也没有交通壕;几个月后法军已经装备了带刺铁丝网,堑壕开始变成锯齿状,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炮弹的杀伤力,各堑壕由诸多交通壕连接起来。又如战争之初法军后勤方面存在的问题:1914年9月,布洛赫及其战友在奥齐森林缺吃少穿,忍受了极大痛苦。那时他们营养不良,且仍穿着出发时的军服,没有毛衣、毯子或雨衣。用布洛赫自己的话说,装备差得就像突然被丢进北方霜降时节的南方人那样。
从新军事史的角度来看,布洛赫笔下的诸多官兵形象为我们提供了当时前线的众生相。这些人在帝王将相的军事史著作中大多是抽象的数字,在这本书中则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如用身体替布洛赫挡弹片的 G.,神枪手马东,头部中枪死去的 L.,使自己带领的半排士兵“都相处融洽”的中士 F.,臂膀强健、处乱不惊的投弹手 T.,朴素、勇敢、沉着、冷静的少尉 M.,活泼健谈、乐善好施、饭量巨大的 P.,开心果 D.,胆小鬼 H.、 K.、 V.,以及被布洛赫诅咒的“左侧邻人”等。他们的故乡、家境、性格和勇气或有不同,但都是与布洛赫同处西线战场的前线官兵,既有各自的具象,也一起塑造出了共同的群像,有助于丰富我们对前线官兵的认知。
一战的历史图片,来自战争纪录片《他们已不再变老》
从军事环境史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提供了大量反映人与环境之间关系的信息,同时也为理解布洛赫一战记忆的形成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德国环境史家多萝西·布兰茨在《死亡的环境》一文中指出:“士兵的日记、书信和回忆录总是谈到他们所处的环境,但几乎所有关于一战的研究都未考虑环境在堑壕战中的作用……军事史学者,特别是新军事史学者虽然从战略、经济、技术、文化、社会和性别等维度剖析了一系列与战争相关的话题,但却极少从环境方面研究战争。”
布洛赫的一战记忆,有大量对居住环境、作战环境和行军路线的描述,既体现了客观的物质条件,也反映了作者的自然观念。
在诸多文字中,布洛赫对林木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他当时的心境。在盛夏的高温中行军,路边稀稀落落的林木几乎提供不了任何阴凉,反倒十分妨碍官兵呼吸新鲜空气。在夏天天气不错的夜晚,没有哪里比森林更适合安睡,林木枝条映于天际,好似画布上的粗糙笔触,它们微不可察的芬芳悄然融入风里,徐徐清风不时抚摸熟睡者的脸庞。在夜晚撤退过程中,路旁丛生的林木呈现出鬼魅般的树影,它们与黑暗的天空遥相呼应。在寒冷的谷仓里,能在一堆枯树枝上舒展身体也就不算太糟的夜晚。在马恩河河谷,那里景致与香槟区悲凉、荒僻的高原景观迥异,林荫小路旁的杨树沿着路堤伸向远方。在弗洛伦特,参天大树枝叶变红泛黄,遮蔽着教堂前的空场,村落四周的草地长满了苹果树,果园外的森林比北部更为茂盛,布洛赫对这里印象极佳。拉格鲁里森林则有着独一无二的“危险气质”,即便是在森林最静谧的时刻,也会有子弹在林木之间呼啸而过,漫步其中之人每一步都将受到死亡的威胁。林地对火炮威力的限制,克劳塞维茨早在《战争论》中就已明确提出。作为常识,布洛赫曾不止一次藏身森林中躲避敌人的炮击。这也不难让人想起一名德国士兵在堑壕期刊上发表的诗,表达了他对森林的感激和依赖:“这片森林的命运 / 和我的命运 / 紧紧交织。它是我的同伴 / 也是我的保护者。森林啊 / 为我挡住子弹和弹片 / 而自己的心脏却被戳穿……这一天 / 充满悲伤与哀愁。破损的树冠上 / 滴下树汁闪着光芒 /就像永不停止的哭泣与哀伤。”或许,布洛赫也曾有过类似的时刻和心境吧。
三
正如我们所见,布洛赫的一战回忆录截止于1915年6月底,并未完成标题为“1915年7月13日,重返战场”这一节。不过布洛赫其后的一战经历,可以从剑桥大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马克·布洛赫的一生》中窥见一二。借由其传记作家、美国历史学者卡萝尔·芬克(Carole Fink)在书中的梳理,我们可将布洛赫的一战经历补充如下,聊补缺憾。读者可在阅毕全书后再返回来阅读以下内容。1915年6月1日,布洛赫病愈后写下遗嘱。他对自己能为这项崇高的事业献出生命、做出牺牲表示高兴,对法国未来的胜利充满信心,并向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深情道别。他将自己所有的军饷、债券和将来的死亡抚恤金几乎都捐给了战争孤儿和母校巴黎高师校友会,以及致力于“建设更加公平和健康的社会”的组织,如互助组织、反酗酒组织等。他还要求把他的书和个人财产分给朋友和家人。最后,他要求举行一个“没有鲜花或花圈的纯粹的平民葬礼”。这一内容布洛赫在回忆录中未写,故而作为补编的开始。
《马克·布洛赫的一生》
1915年7月中旬,在猛烈的轰炸和毒气的支援下,德国皇储率领普鲁士和乌伊特滕贝格的两个师在整个阿尔贡前线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进攻。7月13日,布洛赫第一次经历了毒气袭击,并因其在法军反攻时不畏艰险、危急时刻领导能力突出,获得了第一枚勋章。之后,布洛赫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时光。他所在的部队在阿尔贡东南部的前线堑壕中轮流执行任务,有时也在一些被居民完全抛弃的村庄或是在森林里休息一段时间。
1915年9月23日至24日,布洛赫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霞飞发动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在1500门大炮的支援下,54个法国师和13个英国师在香槟区发动了进攻,战线长达90公里。在阿尔贡的部队被派去策应,直到10月13日才停止。
然后森林又回归平静。双方都遵循着防御政策,间或被挖对方堑壕的战斗和短暂的相互炮击打断。布洛赫所在的第72团在阿尔贡一直驻防到1916年7月底。该部是为数不多的未参加凡尔登战役的法国部队,但它在春天遭受了敌人的猛烈攻击。3月24日晚,布洛赫率领一支掷弹兵分队执行一项大胆的任务,以分散德军对法军堑壕的进攻。4月3日,布洛赫第二次受到嘉奖。他被评价为一名优秀的预备役军官,聪明、严肃、忠诚、有活力,在军事规则和创新方面知识丰富,“总是准备好前进,树立榜样”,“对部下拥有绝对的权威”,继而被提拔为少尉。
1916年7月底,第72团离开森林参加了霞飞指挥的索姆河战役。在作为预备队经过了两个月训练后,第72团占领了布沙韦讷的阵地。在那里,机智勇敢的、选择布洛赫从事情报工作的邦内特中校(lieutenant-colonel Bonnet)阵亡,几乎就倒在了布洛赫的身旁。
在战事最为血腥的1916年,布洛赫曾到巴黎休假四次。这使他得以在战争条件下体验首都,观察轰炸的影响,并重新与父母取得联系。他的哥哥路易在战争的头 20 个月曾在前线当过医生,后来先后被调到位于贝桑松和普瓦捷的细菌实验室。
1916年12月14日,第72团突然被派遣到北非。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以及在当地招募新兵。对布洛赫而言,从寒冷阴郁的香槟区到温暖且充满阳光的北非驻留三个月,完全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在阿尔及利亚,他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去探索菲利普维尔、比斯克拉、君士坦丁和阿尔及尔,之后还走访了突尼斯。
1917年3月末,布洛赫返回了法国。
1917年5月,第72团被安置在圣康丁市。
1917年6月初,第72团又开始了战斗。他们向东南方向进军到达贵妇小径地区,占领了德军原本挟制诺永峡谷的一处高地。
1917年6月21日至7月2日,布洛赫在塞尼昂洛努瓦参加了为争夺观察哨而展开的残酷战斗。尽管遭到两轮重炮轰击,承受敌军突击部队深入前线的猛烈进攻,堑壕和通信线路被炮弹摧毁,毒气弹释放大量毒气,第72团仍然守住了阵地。
夏末,静寂笼罩着贵妇小径地区。当时第72团驻扎在一个叫不来内(Braisne)的小村庄北边。布洛赫接到命令,通过抓捕俘虏来获取敌军兵力信息。9月7日,他审问了一名来自德国不来梅(Bremen)的预备役中年老兵。后来,法国部队中很快就流传了一个关于德国人诡计的故事。不来梅与不来内的发音容易让人混淆,所以这个俘虏被通报为德国在战前安插在法国的间谍。为什么他们不顾地理和理性,“误听”了战俘的来源,把韦瑟河上的古城换成了小村庄呢?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听错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代替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是布洛赫坚信这种误传不是偶然的,而是两个广泛而深刻的信念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一是德国人有能力实施各种诡计;二是法国受到了叛国者的威胁,这些叛国者造成了法国早期的所有失败,延长了战争。听者会混淆这两个地方,是因为他们无意识地倾向于按照“普遍接受的意见”歪曲所有的证词,这反映了当时恐惧和怀疑的集体意识。这件事后来被布洛赫写进了《历史学家的技艺》中。布洛赫已经对错误信息的产生和集体心理学着迷,他认为这场战争是一个实验室,可以用来研究新事物的传播,不同阶级、群体和国家带来的变化以及各自的不同,以及围绕着某些丰富多彩的主题的神话或传奇。他想知道谁会写《德国皇储的传奇一生》。
1917年9月16日,布洛赫写信给戴维(Davy),检讨了战争的后果。尽管有伤口、疾病且日子清苦,他的健康却出乎意料地恢复了。长年的战斗削弱了他集中思考的能力,他发现自己很难清晰地表达许多事情,只能代之以模糊和混乱的方式。他严厉地批判了职业军队的僵化、缺乏历史观和麻木不仁;他赞扬了普通士兵的勇气和耐心,并希望能向他们学习。
1917年11月初,为了支援贝当(Henri Philippe Pétain)进攻马勒美森堡,第72团重返战场。布洛赫在敌人的猛烈攻击下守住了观察壕,向指挥所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为此他荣获了第三枚勋章。这次进攻,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由坦克、突袭和军队协同作战的创新行动,取得了非凡的成功。法军向前推进了5.5公里,摧毁了德军要塞,缴获了18门大炮并俘虏了超过1.1万名德军,推进了贵妇小径一线的阵地,恢复了军队的士气和信心。
1918年对布洛赫而言既是充满新挑战的一年,也是不断反思的一年。他的档案记录了其工作,包括下达军事命令,和英国人联络,通信,电码,研究地形学和进行宣传,以及审讯法国逃兵。布洛赫充分认识到,这场战争具有革命性的后果,“这不是针对一个阶级的战争,而是针对全人类的战争”。
1918年伊始,布洛赫在香槟区期待着“另一次凡尔登”。当冰雪交加的冬天拖住德国人的时候,布洛赫致力于学术,写了一篇对德国重要的中世纪研究者格奥尔格·冯·贝洛( Georg von Below)的评论。布洛赫批评了贝洛的论战语调、粗心的年表、错误的定义和狭隘的历史视野,尤其谴责了贝洛鼓吹的“国家就是一切,人民无关紧要”的学说,认为国家意识先于公法和权力并构成了其道德与合法性基础。
1918年3月初,布洛赫在阿尔贡东部两次遭遇德军的毒气袭击。他曾在巴黎休假一个星期,目睹了贝尔莎大炮( Big Bertha)的危害。
1918年4月,布洛赫都在漫长而疲惫的行军中度过,其间德军大举进攻,攻至距亚眠不到13公里的地方。
1918年5月,布洛赫两次被派到亚眠,得以确认他在战争爆发前存放在亚眠图书馆的已完成的小论文(《补编》)在炮火中幸存。
1918年6月,德军向埃纳省(Aisne)的法国前线发动大规模攻击。布洛赫及其部队在雷茨森林的东南方,经常受到远程大炮和飞机的攻击。6月12日破晓,德军使用毒气削弱了法军的抵抗能力,对法军防线进行了猛烈的攻击,造成了重大伤亡,包括杀死了布洛赫的联络官。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被阻止了。在法军的反击中,第72团夺回了前线阵地,俘获了大量俘虏,缴获了步枪和其他武器等。
1918年7月6日,布洛赫在其32岁生日当天收到了第四枚勋章。他因在维莱科特雷附近的森林英勇防御保卫了巴黎被誉为“卓越的长官”。第72团在最近的战斗中损失惨重。
在美军的支持下,协约国军队有效地发动了进攻。布洛赫所部参加了对瓦勒蒙杜瓦地区的进攻。该地由德军机枪严密防守,法军用了五天时间才攻下。1918年8月2日,德军开始撤退,一步步回到莱茵河。1918年8月18日,布洛赫被提拔为上尉。
布洛赫在战争的最后阶段担任了一个小角色。第72团被铁路和卡车运输了近300公里到孚日,在那里和一个美国团联合起来,沿着默尔特河谷向西北方向转移到了相对平静稳定的区域。在到达南锡(Nancy)后,布洛赫得到了两周假期。1918年10月中旬,布洛赫所部在帕罗瓦森林执行侦察任务,抓住了一些战俘,缴获了一些武器,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
1918年10月末,第72团乘卡车回到香槟区。
1918年11月5日,第72团行军到香槟沙隆,然后向东转乘。在刺骨的寒冷和潮湿中,在偶尔的炮击和缺乏足够住宿地的条件下,布洛赫和他的士兵沿着其1914年曾走过的路向南行军,穿过满目疮痍、荒无人烟的地方。
1918年11月11日,休战协议签署时,布洛赫和他的士兵到达距马恩河9公里的地方。布洛赫在团长米尼翁中校的电报上签了名,宣布结束敌对状态。三天后,布洛赫所部乘火车离开马恩省返回洛林,沿着摩泽尔河向上走到其源头孚日山脉,朝着阿尔萨斯行进。
1918年11月24日,布洛赫所部跨过比桑(Bussang)边界,第一次进入祖先的土地,受到当地居民的热情接待。在胜利游行之后,团部设在了莱茵河畔的纽夫布里萨奇附近。在解放后的阿尔萨斯担任和平时期军事官员之前,布洛赫请了20天假,返回巴黎同家人重聚。
结语
我们从布洛赫的战争回忆录中可以看到,一战不仅有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和搏杀,也有人与物之间的联系和冲突,战争不再只是“人类事务”。自然环境作为人类战争依托和破坏的对象,同样不可忽视。自然并不是完全被动和沉默的受害者,而是扮演着具有能动性的角色:有时它是人们的共同敌人(对双方造成障碍),有时又是共同的盟友(为双方提供资源),有时又是一方之敌、一方之友(既取决于自然自身的特征,也取决于各方军队所处的位置、解决问题的决心和能力),而这种敌友角色往往会瞬间转换。
一战的历史图片,来自战争纪录片《他们已不再变老》
自然环境在战争中既制约着人们的兵力部署和部队行进路线,也受到人们的主观利用、改造和破坏,还承受着人们作战行动的客观结果。据法国林业局的估算,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共有35万公顷森林被消耗或破坏,相当于其后60年的木材产量总和。比利时的森林也遭到大量砍伐,相当一部分被用于修建长达数百公里的堑壕体系。而堑壕体系在被掩埋数十年后,人们若从天空俯瞰,仍能依据土壤的不同颜色辨别出当初的脉络与走向。
西线战场堑壕体系的修筑,是前线与后方紧密联系的表现,后方提供的弹药实际上改变着战场的景观:机枪和火炮的巨大威力造成了惨重的伤亡,使进攻方往往要承担更为巨大的损失,于是战争在爆发后不久就进入了胶着状态,遍布弹坑的无人地带两侧,是驻守在各自堑壕中的官兵。他们掘地、伐木、驻守和战斗,改造了周边景观。
战地环境也在塑造着前线官兵的战争记忆。他们不仅暴露在敌军眼前,也暴露在自然环境中,其与自然环境的复杂联系产生了复杂的情感,也使其战争记忆不尽相同。军种的不同,使空军与陆军对堑壕的体验截然不同——前者高高飞过,后者驻扎其中;兵种的不同,使炮兵与步兵对堑壕的感情截然不同——前者试图摧毁,后者依赖庇护。官兵对挖掘堑壕的劳累程度的记忆,既与各自体力和分工有关,也与土质有关;官兵对堑壕泥泞程度与夜间寒冷程度的记忆,既与装备、体格和耐受力有关,也与径流和雨量有关;官兵对密集弹幕的恐惧程度,既与从军经历、个人胆识有关,也与驻扎地区的地貌有关——茂密的林木是步兵的天然庇护所,遍布的碎石是炮弹的威力倍增器。
正因如此,我们试图从一战西线战地环境入手,分析老兵经历及其与战争记忆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布洛赫对此问题已经在其《历史学家的技艺》中有所总结。他强调,历史学家不能只考虑“人”。人的思想所赖以存在的环境自然是个有时间范围的范畴。历史中的时间是个具体鲜活且不可逆转的事实,它就是孕育历史现象的原生质,是理解这些现象的场域。人始终对物施加影响,同时物也影响人……科学之所以分解事实仅仅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它们,这好比众多火炬交织起来,火光交相辉映,互为解释。我们需要再次提防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虚妄的几何平行线。从我的窗口望去,每个学者都可以发现自己的领域而不必太在意整体。物理学家会解释天空的蓝色,化学家会解释河水,植物学家会解释草类。至于重组我所看到并且打动我的风景,他们将这一任务留给了艺术,仿佛画家或诗人很想承担此任务。作为一个整体的风景仅仅存在于我的意识中,而具体的知识形态所运用并成功地证实了的科学方法,其本质是让思考者仅仅想认识他思考的对象。
军事是与军队和战争相关的事务,内容包罗万象,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远远超过了战争和战场本身,且与资源、科技、经济、战略和教育等诸多领域有着复杂和紧密的联系。因此,研究军事史必然要求历史学者跨学科疆界,以更为开放的心态、更为宽广的视野去审视自己要研究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说,《战争回忆录:1914—1915》是珍贵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