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与小人物:科举同年徐世昌、陈夔龙与陈志喆

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同年是一个特别的群体,这一科出了很多影响中国近代史的人物,比如曾任前清军机大臣后任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还有曾任北洋总督的陈夔龙。近日读史,发现同年进士陈志喆与他们颇有交往,遂收集史料,撰成此稿。

《北洋军阀史料·徐世昌卷》收入“陈志喆请求保荐赣省教育厅长职致徐世昌函”(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141页),反映了民国初年徐世昌任职大总统的一些故事,十分有趣。我们先来介绍信函两个当事人。

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号菊人,又号弢斋、东海、涛斋,晚号水竹村人、石门山人、东海居士。徐世昌早年中举人,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及第,与陈志喆同科进士。光绪三十一年(1905)曾任军机大臣。徐世昌颇得袁世凯的器重,是北洋系重要谋臣。民国五年(1916)3月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起用他为国务卿。民国七年(1918)10月,徐世昌被国会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他下令停战,次年召开南北议和会议。民国十一年(1922)6月通电辞职,后退隐天津租界以书画自娱,并编修清代史籍多种。

陈志喆(1856-1936),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及第,江西进贤县艾溪陈家人。根据上海图书馆藏陈志喆硃卷记载有他殿试二甲三十一名,朝考一等四十三名,属于比较靠前的名次,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他的同榜进士徐世昌由于殿试、朝考成绩都不佳,所以八年得不到外放主考的机会,被视为翰林院“八大黑翰林”,徐世昌的崛起乃是后话。硃卷显示陈志喆进学先是由舅父发蒙,后在本家私塾就读,最后才入官学,经历比较坎坷,也显示科举之不易。硃卷有潘祖荫、翁同龢等主考钤印,故陈志喆可视为他们的门生。本届科榜名人有:徐世昌(清大学士、民国大总统)、陈夔龙(清直隶总督)。陈志喆在光绪十六年(1890)翰林院散馆,分放广东兴业知县,此次翰林院散馆分发知县的翰林,还有以后的北洋政府时期江西省省长戚扬(浙江绍兴人)。陈志喆为官先任广西兴业知县,后调任湖南新宁县知县、广东博罗县知县、四川江油知县。在湖南任上被当时湖南巡抚吴大澂称为“办事慎勤、心地明白,堪以大任”。四川任上被称“勤慎和平,事有条理”,可见也是一个干练的官员。1908年6月《四川教育官报》光绪三十四年第五期,有他关于清末新政改革学制的文章,我们可以看出陈志喆并不因循以前的旧儒经术文章,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民国早期成为江西省议员,不到三年,后辞官归养。

徐世昌、陈志喆同为科甲同年,这在传统社会是十分密切的关系。民国七年(1918),徐世昌甫任大总统,自从辛亥革命退养在家多年的陈志喆,估摸着该重新出山了。他于是给徐世昌写了一封信:

菊公相国钧座:

自癸卯(1903)在京拜别后,暌违教言十有余载。恭维道履,咸龢笃祐,翘瞻矞米,允洽颂私。喆在蜀十年历任三县,经赵次珊制军(四川总督赵尔丰)保荐卓异,由桂捐加任候选道。辛亥秋间,铁路蒙难,大受损失(指四川保路运动),光复后呈请交卸,道途受阻,至壬子始得返回故里,家居五载之善。现在时局敉平,官制待定。伏恳钧座保荐教育厅长,或推荐运局长,假以数年,则此后林下优游,背我公之赐。喆素性谨慎,断不敢有辜德意,屡款笺候,不敢造次手功,敬般崇安。

并颂釐统 准垂照 临颖神驰

江西进贤陈志喆谨上

一月九日岁末庄楷

《北洋军阀史料·徐世昌卷》收入“陈志喆请求保荐赣省教育厅长职致徐世昌函”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页141


陈志喆称徐世昌为相国不称总统,可见陈志喆希望以往日清廷同科进士以及旧臣的同僚关系打动徐世昌,他回顾1903年与徐世昌京都一别,而今徐世昌已经贵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自己当年蒙受赵尔丰保荐为道台,却因赵尔丰在四川保路运动中处置不当,大批清朝官僚去职滞留四川,陈氏几经磨难才得以逃生。回乡以后,陈志喆依旧对自己政务能力十分自信,要求徐世昌为其谋得江西教育厅长的职位,希望在人生最后的时间中发挥政治余热,然后归养林下。

我们来看徐世昌与江西督军陈光远之间的关系。1917年陈光远和他九弟陈光逵,率其第十二师到江西。到任后不久,为陈光逵成立了一个第九混成旅。原江西省督军李纯和陈交代后,率其第六师赴江苏。随陈去江西的新贵有财政厅长杨庆鋆(字韶九,河北枣强人,徐世昌的门生)、实业厅长高荫昌(字蔚樵,陈的妹婿)、督署秘书长董锡成(字平甫),军法处长潘毓桂(字燕生)和后来去的教育厅长李金藻(字琴湘)到任后又发表岳兆麟为赖东镇守使、方本仁为赣西镇守使(原任)、吴金标(字荫卿)为赖北镇守使(原任)、陈光逵为赖南镇守使。江西省长系原任戚扬(字升淮)。这是陈光远当时督赣的阵容。(齐协民《我所知道的陈光远》,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6辑)杨庆鋆为徐世昌的门生,戚扬为徐世昌科举同年,陈光远幕僚有两位与徐世昌关系密切的干将,可见陈光远也与徐世昌关系密切。

徐世昌自然十分重视陈志喆求官这个事情,但是他也不是没有原则地就答应陈志喆的要求。他并不明确表示支持陈志喆任职省教育厅,而是保荐陈志喆为江西通志局的局长。陈志喆毕竟年纪太大,而且不是很懂新式教育。以陈志喆前清翰林的身份,当修史之职,自然是恰当的,所以最后只得到了江西通志局局长。之后,陈志喆的侄子也得到了这个职位。所以陈家在北洋时期出了两个江西通志局长,是徐世昌的功劳,也是陈家的荣光。陈志喆对此表示接受,欣然去南昌赴任,他们叔侄为民国江西《江西通志》的纂修作了前期工作,对于江西史志作出了应有的贡献。求官之外,陈光远因着徐世昌的关系,与陈志喆联谱,把天津陈光远旧家串入江西义门陈家,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陈志喆、陈光远联谱《陈氏大成谱》,也可看出两人之后的交往。

最近在江西进贤艾溪陈志喆故居“磨砚山房”屋中发现的民国二十五年“魁寿扈硕”,则是陈志喆家藏下徐世昌题字的木匾,为祝贺陈志喆八十高寿。此后不久陈志喆就病逝家中。此外笔者于晚清民国江西遂川县士人巫寿春(梅友,曾任江西省参议员)诗集《遂江渔隐诗钞》中发现,巫寿春曾提及徐世昌还曾赠“乐道娱年”匾与陈志喆,于是巫氏赞誉陈氏“品望清高重玉堂”。可见即使到晚年,徐、陈两人都维持着相当好的关系。陈志喆毛遂自荐,徐世昌据材授职,可以说是北洋时期官僚采选的一段史实。

《遂江渔隐诗钞》


《遂江渔隐诗钞》中记徐世昌曾赠“乐道娱年”匾与陈志喆


陈夔龙(1857-1948),又名陈夔鳞,字筱石,一作小石、韶石,号庸庵、庸叟、花近楼主,室名花近楼、松寿堂等,清末民初著名政治人物。贵州贵筑(今贵阳)人,原籍江西省抚州市崇仁县。同治十一年(1872)中秀才,光绪元年(1875)中举人,十二年(1886)中进士。起于寒士,官运亨通,历经同治、光绪、宣统三朝,历官顺天府尹、河南布政使、河南巡抚、江苏巡抚、四川总督、直隶总督。宣统元年(1909)调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张勋复辟时任弼德院顾问大臣,曾反对废除科举。

1912年陈夔龙告假辞官,结束了官宦生涯,退隐上海。他住在孟德兰路(今江阴路)157号,过着寓公生活。袁世凯出任大总统后曾力请陈夔龙出山,但陈夔龙认为袁世凯是个欺君罔上的小人,不屑与之为伍。当民国的官意味着背叛故主,因而拒绝,未作答复。据报道,抗战胜利后,蒋介石第一次到上海时,曾亲自到陈夔龙家里拜访、慰问。 陈夔龙平时深居简出,少与人交往,悠闲地在家组织诗社——“逸社”,常与一些晚清遗老中有名望的诗人聚在一起,吟诗作赋,聘拳术大家孙存周做家庭教习,不时打打麻将,饮酒听戏,游山玩水。陈夔龙白天读书吟诗,打坐养生,练习拳术,傍晚就走出家门散步,由家人陪护,一群孙辈尾随嬉戏,1948年逝世,葬于杭州三台山麓。

陈志喆与陈夔龙科举同年,并且同为庶吉士,关系自然不同一般。观二人往来书信,陈志喆在清明日接到陈夔龙来信,谷雨日就发出回信。陈夔龙还给陈志喆的羽琌山馆题匾和对联,陈志喆大喜望外。

1933年,陈夔龙门生故吏张罗为陈作八十大寿,由陈夔龙赋诗,召集全国科甲同年众人进行唱和,陈夔龙性格比较守旧,朋友辈分邀请科举乡试、殿试同年,邀请大家前来上海重话科举登科时,大摆鹿鸣宴。鹿鸣宴,本为古代一种宴享礼仪名称,语出《诗经·小雅》。唐代,诸州贡士,行乡饮酒礼,歌《鹿鸣》诗,称“鹿鸣宴”。六十年即一个甲子后,如又逢原科开考,旧科甲同年尚在世者可以与新举人一起参加鹿鸣宴,新旧科甲同年相隔一甲子而聚会,作为一种殊荣,在传统社会被视为科举之光。

此次宴上,昔年好友陈志喆虽未参加,也寄来和诗一首:

庸庵尚书赋重赴鹿鸣诗四章依韵奉和并志大喜

海内传笺驿使忙(公征和章遍海内),朵云飞递到山房(清明日得元唱于磨砚山房)。

名场早岁轻元白,大隐高年作绮黄。

重听燕宾赓小雅,回思纳卷上都堂(韦承贻诗独上都堂纳卷回)。

霓裳法曲无反响,不数新调十二簧。

看榜千门马若飞(千门走马将看榜),泥金报到慰慈闱(姜太夫人闻报色喜)。

卢生尚欲圆重梦,李广还思猎一围。

白发每怀同谱友(与公同年重宴鹿鸣宴者有秦子质军门柄直高蔚然太守树杨小荔太守志濂),青衫试验旧时衣(旧制举人赐青衫)。

再翻棠棣登科记(兄公少石为癸酉西孝廉),前有荣光后有晖。

顾盼青云雁路长,廿年还自主文场(公癸卯科为河南乡试监临)。

风檐寸晷如重到,云锦分明是七襄。

只叹锁闱成灌莽,即论科第亦沧桑(前清甲辰即停科举改革后闱场沦为榛莽)。

文章光燄千秋在(是科首题焕乎其有文章),如此才应玉尺量。

近因海上有来鸿,敬向瑶华拜下风(书来赐喆八旬扁联对封寄在途)。

德业于今重元老,科名当日胜黄重(公登贤尚书在童年已有江夏黄童之誉)。

试吟大句应浮白,尚有新词付小红。

伫看杏林重宴日,安排金紫夺春工。

癸酉莫春三月谷雨日陈志喆敬和并书于羽琌山馆之詒经室时年八十

陈志喆在诗中首先回顾了陈夔龙的身世以及少年科举登第的成功,老年为清遗臣宿耆的荣光,最后表达了对清末废除科举的叹息。陈夔龙籍贯江西金溪后占籍贵州(如此也能算作陈志喆的同乡),十九岁中举赴鹿鸣宴归来时,他的母亲姜夫人“率子祀先,喜极而涕”。后来三兄弟均以科第入仕为官,而以三弟夔龙官至一品最显赫。后为直隶总督、大学士,接当年李鸿章、袁世凯的官职,成为大清汉臣之首。对此,陈志喆欣羡不已。最后,陈志喆在诗中感叹民国以后科举进士成了草莽,不复见举国对待科举士人的尊重。现实也的确如此。清末科举出身尚可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至于民国,科举被各种污名化,这些前清知识精英好不垂头丧气。陈夔龙十九岁参加鹿鸣宴,此番再办鹿鸣宴,已年近八十。一甲子后重新参加鹿鸣宴本是旷世盛典,然而王朝不在,这由陈夔龙自发组织的鹿鸣宴也成了传统科举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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