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逝世140周年:《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寓意

【编者按】

2023年2月13日,是德国音乐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年5月22日-1883年2月13日)逝世140周年纪念日。瓦格纳创作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简称《指环》),由四部歌剧组成,是其代表作品,也是音乐史上伟大的作品之一。本文摘自英国作家、哲学家罗杰·斯克鲁顿探索《指环》情节、音乐、象征意义和哲学思想的《真理之戒 : 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智慧》一书,为其第五章《剧情理解》,标题为编者所拟。

理查德·瓦格纳


《尼伯龙根的指环》内涵隐晦,涵盖大量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是《指环》的核心,或者说整个故事就是围绕他或她展开的,人物间的对手戏也没有前后一致的衡量标准。本章我会尽可能地阐述这部剧的寓意,也为之后要讨论的哲学及道德思想提供大体框架。

故事围绕沃坦、阿尔贝里希、齐格弗里德、布伦希尔德及其他一些主要人物展开,反映人类的生活世界——由人类构建并参与其中感受的世界。我们无法用科学的方法分析其前因后果,以解析这些感知,只有亲身经历,才能获得一些概念,而这些概念可能根本就不符合科学。

以人的概念为例,人是自由而又有理性的个体,既能观察他人,又能审视自己。这一哲学思想继康德之后风靡德国,德国唯心主义思想家也曾发表言论详细阐释这一概念。这一概念在人体生物学上的解释是:人由大脑和有机体构成,是无差别的个体。但从人的自我意识这一角度来说,人是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意识区分个体与事物、主观与客观、动作和运动、理智与动机、理解与解释,人也因此对同一事情有不同的见解。

为了探究人类世界,人类的祖先通过他们对于日常活动敏锐的观察,创造了神话故事。故事围绕众神和英雄展开,描述他们英勇崇高的行为,以及阻碍他们前行的重重困难。他们的经历让我们区分善良与邪恶、自由与束缚、责任与权利、神圣与亵渎、可做之事与不可做之事。他们的各种情感丰富了世界的色彩,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公之于众。

瓦格纳创作的《指环》故事与之十分相似。这个故事就是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它表现了人类内心世界的许多方面,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宗教信仰和道德。瓦格纳意图以此修复人们心中的道德信仰,揭示人类真实的本质,而这一本质却被生物科学浅显地解释,就像一部毫无内容的电影。

我们可以想象最早的人类靠着自然生存,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外出打猎和寻觅猎食的人也只是模糊地知道生存的准则。那时生存条件虽艰苦但世界却是简单的,人类的需求也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同野兽一同竞争有限的自然资源。自然及其资源,包括水和空气,都是世界的馈赠,而火的出现却带来了一系列的改变:由寒冷到炎热,由生到熟,还可以锻造金属,并以此制造武器,同其他种族和部落争斗,掌握统治权。我们仍可以想象出人类最原始的需求,以及生存给他们带来的恐惧与希望,这些都可在瓦格纳戏剧中半人半神的人物身上找到。瓦格纳的戏剧大篇幅地表现“起源”世界,那时还没出现独立的自由人格,也没有意志和律法。自由和独立人格是新世界的诞生物,世界已经从动物“起源”世界演变为了意识世界。

拜罗伊特剧院里的《指环》纪念墙


《指环》讲述了新世界的故事及原罪的由来。人类渐渐了解自己的处境,试图掌控自然秩序,如今他们必须建立律法和条约,律法依靠权力生效,而如何获得权力呢?如何让人类愿为遵守律法而自愿牺牲个人利益,抑或人们自愿放弃收获的可能而履行契约呢?一开始,人们想象出这样一种权力来实施律法——自愿遵从律法的人会获得奖励。因此至少在一开始,律法和众神的作用有些相似,而那些崇拜众神的人会自愿顺从众神的旨意。众神是永恒的,会带给人类渴求的幸福与和平,也会为其追随者带来意想不到的礼物。人类由此产生永恒的信念,想象出天堂的样子,相信天堂里没有凋亡。

但如何维持这种信念?如何在现实世界让人们相信超自然的事情及永恒的幸福呢?人类原始的需求已经发生了变化,因此需要新的文化及奖赏鼓励人类继续劳作。我们必须为将来积累财富,修建教堂和城堡,用尊贵的处所和高尚的血统维系我们脆弱的地位。我们必须大方而又自愿地维系律法效力。男人们必须接受努力劳作的目的就是获得“爱情和女人的价值”这一传统思想,绝不是图一时新鲜。唯有将肉体之爱变成众神给予人类的礼物,即永恒的天界对凡人的恩赐——换一种说法就是“圣礼”——我们才能劝说人们进入教堂成就一段完满的爱情,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肉体之爱,尽管人类不像鸟儿或是禽兽仅仅追求肉体之爱。但人类的爱情也需要增添一些额外的欢乐来填补。谁能创造这些欢乐呢?这些欢乐会花费人类多大代价?

随着人类的进化,能否拥有一段完满的爱情取决于能否有节制地享用它,欲望成了摧毁爱情的因素(激起欲望的诱饵变化多端,比如戏剧一开始的莱茵少女)。道德和律法以婚姻的形式约束爱情,弗丽卡目光机敏,掌握着婚姻律法。最高级的肉体之爱不是感官愉悦,也不是家庭内部和谐,它包含二者,是凡人的爱情、齐格蒙德与齐格琳德的爱情,这种爱情远比众神的爱情高尚、尊贵。它包含两性之爱,同时爱情的双方都愿为对方牺牲自我。它是对人类最大的馈赠,若失去它,人类通往自由的旅程也会不完整。

另一方面,爱情并不是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那些长相丑陋或是不讨喜的人总是遭受爱情的挫折,阿尔贝里希就是一个例子。出于愤恨,这些人可能会将内心对爱情的渴望转换为对权力的追求,视他人为可利用的客体,则非应该被珍视的主体。我们延迟满足的欲望形成的世界现在正是由这深埋心中的愤恨支撑着。这种不留情面的拒绝带来的受挫感包含了一种新的破坏性动机,即竞争的冲动,将他人当作可利用的工具,并将一切,包括爱和人格,都当作统治的手段。通过这样利用世界,受到羞辱的阿尔贝里希强迫他人顺从自己,这就是他在尼伯尔海姆言辞激愤地指责众神的意义所在。他还创造了众神需要却从来未能创造的东西——这些多余的东西可以用来支付建造瓦尔哈拉城堡的费用。

人类世界变得不太平,愤恨忌妒在作祟。人世间存在各式各样的矛盾:英雄受到特殊奖励;人们为争夺领土和配偶而冲突不断。人们崇拜众神,祈求他们的庇护,但有一点要知道,众神不再是世间万物的统治者,他们的统治依赖于人类是否愿意顺从,他们是否能满足人类的愿望。

因此,理想回到了它所属的人类世界,在万物中处于休眠状态,只有将残留原始信仰付诸禁忌之火,才能保护理想免受亵渎。一开始人类建立森严的律法、职责及权力体系,后来这个体系逐渐被宗教教规取代,教规鼓励人们独立,实现人生价值,而不依赖于众神。但这样也会出现不公平的事,人们为人类文明做出贡献,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这也是引发愤恨的缘由。人们能否获得生存的价值和尊重,取决于人们能否克制内心的愤恨。可是最终还是愤恨占据上风,因为宗教无法证明其教义是有道理的,也无法遮掩其骗人的把戏,最后不得不退出人类舞台。

《齐格弗里德》描绘了我们当代人所处的危险境地。人类实现了一直以来追求的理想,但却无法维系它。人类屡试屡败,但人类的脑海里一直渴求神圣、仰望理想,相信会有一个独立的自由人完成使命,实现这一理想。齐格弗里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唤醒了世界,也唤醒了自己。他告知众神结局,沃坦最终接受结局,把世界馈赠给齐格弗里德,而齐格弗里德也由此认识到了“爱情和女人的价值”。

瓦格纳的学生约瑟夫·霍夫曼(Josef Hoffmann)为1876年在拜罗伊特的《指环》首演设计的《齐格弗里德》舞台场景


齐格弗里德作为一个自我创造的存在可以自由自主。他以自己的方式挣脱律法和传统的思想观念束缚,内心的声音让他对完美的女性充满向往。充分拥有神圣的爱情后,齐格弗里德会继承沃坦的遗赠。但他也会摧毁沃坦的权威和他借助律法——刻在灵魂中的律法——维持的统治。当他从充满崇高爱情的山巅降入世界,因为他对神的违逆,一切誓言和契约都变得可以讨价还价,甚至对他而言最珍贵的东西也被遗忘,被推翻,被用来做交易换取更好的东西。生活在超越时间和交换的世界中的众神避开了转变的力量,然而我们作为凡人必须服从时间的规则。人类世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甚至最绝对的价值观也有可能因为我们一时的冲动而被弃置一旁。

替换的世界,被斯宾塞(Spencer)称为“万变的世界”,指的就是由指环带来的世界——不再被天地律法所不容的世界。齐格弗里德堕落了,失去正直的品行,他的正直被那些心中无爱、只有等级与地位的人阴谋破坏了。《诸神的黄昏》最后一幕中,齐格弗里德望着莱茵少女,涌现出与全剧一开始阿尔贝里希面对三少女一样的情感。他对一位并不喜欢的女人许下了诺言,这个承诺阻止他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但这个女人终有一日也会被取代。

唯有一事可以纠正这种精神世界的混乱,那就是女性可以荡涤混乱不堪的精神世界,清洗污浊的爱情。在这一幕我们能完全理解布伦希尔德为何会与莱茵少女们产生关联,能够深刻明白事情的本质,相信齐格弗里德在向她求爱的那一刻显露出他最真实的一面,即使是追求自己的自由导致他毁掉了置身事外的能力,他也只是受到外在污浊世界的影响,但他的内心并不污浊。布伦希尔德完全明白这一点,因此最后选择原谅齐格弗里德,两人的命运也由此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在布伦希尔德的死亡中——在睡梦中被献祭,之后死亡——献祭的不只是她的生命,还有整个人类世界的意义,将自然规则植入到人们的意识之中,生根发芽,最终成长成庞然大物。然而从音乐中我们能够感知到,这个庞然大物非常重要,布伦希尔德放弃与宽恕的姿态,无论是对她身为众神之一的父亲还是对她身为凡人的丈夫,都一样重要。

众神消失时受到了齐格琳德的祝福,这祝福曾是送给布伦希尔德的。给出祝福的是一位凡人女子,她为了拯救爱情被剥夺了一切。瓦格纳这里向观众抛出一个问题:为何这祝福拯救了世界?

《指环》的初稿向观众们解答了这一问题:人类可以从众神手中接管世界,并能更好地经营它,但与众神不同的是,人类不是靠一人统治,而靠众人一起经营。同费尔巴哈一样,瓦格纳在1849年革命中预言人类未来将会摆脱奴、役获得自由。费尔巴哈主义认为,人类是鲜活的有机体,最初是自然的一部分,遵从自然平衡规律。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人类有了自己的语言和独立意识,但这独立意识就是人类的原罪,因为它不再受自然秩序的束缚,人类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这种独立意识衍生出自由、人格及对权力的渴望。科技使得自然秩序按照人类的意愿运行,帮助人类制造产品满足需求。人类对权力的渴求催生出货币经济和劳动力贸易,竞争打破原有的平衡,世界秩序不再依靠自然规律维持,忌妒引发各种冲突。律法是维持人类和谐的唯一手段,它需要最高统治权维系。最高统治权可以保证履行各种契约,但它同时也带来支配力。这种支配力必须存在其合法性,有宗教的支持,通过这种方式,遵守律法的人会获得奖励,而这种奖励却虚假而不可靠。

瓦格纳这一时期的文章及对旧式形而上学的深刻研究给费尔巴哈学说扩展了新思路。瓦格纳认为宗教并不虚假,尽管宗教不如真理强大而有力,但它揭示出人类的深刻真理。宗教真理会不知不觉地潜入人类意识,但是意识往往与宗教教义背道而驰,人类会怀疑并摧毁宗教这股力量。艺术以其象征形式揭示人类的深刻真理,建立新的精神秩序,真实可靠地反映人类的状态。

齐格弗里德


有确凿的证据表明,瓦格纳最初就是这样构思齐格弗里德的故事。正如保罗·海泽所表明的那样,从费尔巴哈式的前提出发,最终完成品有可能让整个组歌发展出影响深远的表现形式。在一个被人格和自我意识所背离的世界里,经受财产和交换的暴政,在宗教所维护的法律的约束下,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愤恨在万物的心坎里滋长:财富至上,导致爱已无藏身之地,我们所信仰的极乐净土被科学这个蛀虫完全吞噬了。与此同时,我们真正的自由——意识里的原罪所许诺的自由——却被维系事物存在的力量从我们这里偷走了。只有创造自己未来的自由英雄,才能摆脱束缚人类的枷锁——宗教幻觉的枷锁、财产和货币经济的枷锁。

这位英雄必定是个艺术家,一开始一无所有。他就是诗歌自身精神的象征,引领一种新的意识潮流:自由胜过律法,真理胜过幻想。然而,正如诗人不能担负起新艺术作品(讲述这位英雄的故事)的全部重担一样,这位艺术家兼英雄也无法靠自己的努力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只有通过男女之间、男女主人公之间的自由结合,在以自我牺牲为主导原则的爱情中,新世界才能诞生。正如诗歌需要用音乐来创造未来的艺术作品,英雄也需要所爱的新娘从宗教幻象的世界中来到凡间,与他结合去解放世界。

然而,整个故事并不完全吻合费尔巴哈学说。费尔巴哈认为人类自由属于政治领域,而社会和经济秩序已经完全转变,只有完全打破宗教幻想,人类才能获得自由。瓦格纳已经意识到独立的灵魂会帮助人类获得解放,他必须找到自己心爱的人,与他一起追求自由与独立,因为单独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实现。爱情让人类获得解放,但爱情也可能会有负面作用,这便导致了齐格弗里德的悲剧。他从高山之巅唤醒布伦希尔德,享受片刻欢愉,之后则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各种阴谋和交易的诱惑下,他饮下了失忆药水。

这解放将原本分离的男女、诗歌与音乐结合起来,解放旧式的奴役,但并没有打破传统的秩序。瓦格纳逐渐意识到这里的解放是一个精神历程,与政治无关。观众对于布伦希尔德的自愿牺牲产生疑问。救赎并不意味着开始更美好的新生活,而是对现有生活的重新安排。二人一开始都并不理解这一点。布伦希尔德开心地向齐格弗里德挥手告别,支持他完成新的伟绩,相信他会回来,从未对山下的世界有所怀疑。而齐格弗里德与妻子再次团聚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之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这一次则是为了获得权力。你可能会说,在创作《指环》组歌时,瓦格纳用青年黑格尔派的乐观主义哲学来检验这部歌剧,而歌剧本身对其做出了驳斥。

瓦格纳的最初构想在故事表面掩盖下不断浮现。保罗·海泽也精心阐述过,他认为个体人物、事物和行为代表着人类状况的其他更普遍的特征,即具有广泛的宇宙或政治意义的动机、利益和过程。有时候富有寓意的解释似乎有道理,有时候则没那么有道理。但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是寓言,什么时候它才是艺术作品的意义的一部分。通过将人物和事件一一关联起来,将一个寓言意义赋予任何故事,都可以赋予它更具普适性的意义。但是,如果说第二个故事赋予了第一个故事寓意,那就说明寓意与故事并不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在真正的寓言艺术作品中,寓言的意义体现在主体情节和人物身上。也就是说,当你沉浸于故事情节的时候,寓意成为你感受的一部分。因此,海泽和纳蒂埃都告诉我们,在齐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的结合中,前者代表诗歌,后者代表音乐。但我们自己听到的是这样吗?从齐格弗里德划开沉睡的布伦希尔德的盔甲开始,我们对他的感受是诗歌吗?我们是否认为布伦希尔德对爱的宣言是音乐的声音,一个被情人唤醒的女人的声音?在我看来,这个特殊的“寓言”对我们的观看体验没有任何帮助,这更像是一种学术上的探索。当然,这是瓦格纳为使自己未来的艺术作品理论能够具有启发性所做的探索,但对所有这一切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隐藏在艺术作品之外的理论,而不会成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只有当一个角色的意义增强了他在戏剧中的存在感,并赋予了他更丰富的动机时,他的角色才会具有超越角色本身的意义。这种增强应该是彼此促进、相互作用的。戏剧应该阐明寓言的意义,而寓言的意义又应该放大戏剧的内涵。

一个寓意往往表现两个故事,其中一个直白地讲述故事中的人物、动作、时间和地点,而另一个则隐晦地表现抽象的思想、世间的各种力量及道德教义。有时两个故事中的各种元素能一一对应起来,比如斯宾塞的《仙后》;有时寓意直白地表现出来,比如《天路历程》,故事涉及基督教、不轻易屈服、希望、绝望及失望,还有恶魔亚玻伦。结合上述几点,我认为《指环》不是寓言故事,而是一部充满象征意义的作品。

象征主义与寓言的区别在于象征既表达一种意义,又增强了它的意义,所以意义和象征是分不开的。尽管货币经济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意义上解释了阿尔贝里希的指环的含义,指环也是货币经济的含义:故事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货币经济的事情,否则我们可能不了解甚至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一个符号是有实际意义的。那么它也是许多思维方式的凝结,这就是这个词的词源含义,希腊语中的symballein意为“把它们放在一起”。因此,指环也是人类倾向于将所有事物视为手段而非目的的象征;它是权力和欲望的象征、剥削的象征、占有的欲望的象征、意识的象征。这是一种原罪,将人类与自然分离开来,赋予我们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生活”,在其中我们获得承认,取得地位。指环意味着所有这一切,而所有这一切又代表着指环,指环向我们展示了它们的真实面目。通过将许多意义浓缩成一个单一的象征符号,艺术使每一种意义都能让人进一步了解所有其他的意义。如此一来,这个象征符号向我们展示了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道德现实。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寓意存在两方面的不足:一方面寓意可能会脱离整部戏剧,不符合全剧的美学效果,无法引起观众的共鸣;另一方面,若是寓意过于浅显易懂,让全剧染上说教色彩,那就成了宗教寓言故事或是给儿童准备的警世寓言。我认为,这对我们是个警告,即不能对《指环》做直白的寓言解读。但还是有些人觉得这样的解读应该得到维护,其中就包括乔治·萧伯纳及费尔巴哈学派的保罗·海泽。

萧伯纳的阐述得益于作者丰富的写作风格,其中包括他对魔盔的著名描述。魔盔就像是资产阶级标志性的大礼帽,代表了资本的多种伪装,能够隐藏在股票、分红和利率中,逃避一切负债,为那些不知道其下落的人秘密工作。

头盔十分常见,常常是一顶高高的帽子。戴它的人可化身多种身份——股票持有者、虔诚的基督徒、住院者、捐助穷人者、模范丈夫兼父亲、精明独立的英国人等。他就像团体里的寄生虫一样,只知道谋取好处,贡献不出一点儿力量。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做,除非团体里其他的人都做了,他才会跟着干,因为他害怕不做会受到惩罚,但也只是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这是很聪明的指代,它影响了组歌的一个主题动机,很明显是瓦格纳对整个组歌最初的创作想法,我们大体上同意,这也反映了人类生存环境的真实情况。然而,随着组歌的行进,剧情越来越不符合萧伯纳的寓言,有人认为齐格弗里德开始显得越来越脱离瓦格纳的初始意图。

萧伯纳也认识到这一点,提出《诸神的黄昏》是部“大歌剧”,这一词源于《总体艺术作品》一文(由瓦格纳提出,他提倡在歌剧中将故事情节、音乐及舞台场景融合在一起)。萧伯纳在评论齐格弗里德击断沃坦之矛这戏剧性的一幕时再次提出这一术语。布伦希尔德是沃坦意识的化身,她追求更高尚的生活,并最终脱离众神。她值得被齐格弗里德追求,但齐格弗里德应该换一种方式追求,绝不是通过炽热爱恋的方式。

约瑟夫·霍夫曼设计的《诸神的黄昏》舞台场景


萧伯纳认为“爱情灵药”给瓦格纳提供了新的思路,但同时又把《指环》引向“大歌剧”的方向。齐格弗里德不应该就此沾沾自喜,而应建立起新的秩序。萧伯纳认为相比于在肮脏的资本世界做出新事业,齐格弗里德更应该努力地培养新的人才,带领众人摆脱寡头政治的束缚。值得庆幸的是,瓦格纳并没有这样设计剧本。

尽管全剧一开始,沃坦是“众神之王”,与众神共同维护瓦尔哈拉城堡,但作品忽略了人们的宗教信仰。阿尔贝里希被迫回到地下工厂,作品里完全忽视了阿尔贝里希本身的罪过,反而引得人们更加同情他。库克认为阿尔贝里希不是伪善者,他在人群中不常见。除了代表资本经济的货币以外,魔盔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它是“变化”的象征:一种事物可以神奇地变成另一种事物,人物性格和思想里有真亦有假。这种变化真实地存在于人类世界中,是人类堕落的起因。

海泽的费尔巴哈式寓言更具说服力。这部剧涉及向全世界展示人类的自我意识,以及由此产生的与自然规则的背离。它也涉及因恐惧和侵略而诞生的众神,并将我们赖以建立法治和政治秩序的宗教幻象戏剧化。它涉及思想对这些幻象的侵蚀,以及我们在科学知识所提供的黯淡前景面前对其他希望的期待。在某种程度上,齐格弗里德体现了这一希望,但同时也将图谋阻挠这希望的所有事物聚集起来。所有这些想法都是从海泽的叙述中发展出来的,值得仔细研究。

另一方面,尽管海泽的叙述很有启发性,但是他对人物的观点经常通过寓言式的讲述表达,这样就会使人物特点不那么鲜明。以下面一段为例,这一段描述了齐格弗里德面对巨龙的场景。

布伦希尔德,代表着潜意识。它的特殊语言是音乐(其中齐格弗里德这类音乐戏剧家——比如瓦格纳——会本能地试图压制我们的内在意识,特别是内在意识里的危险的东西),世俗艺术家会在失去宗教信仰后将音乐作为替代品。正因为如此,它将成为艺术家对知识恐惧的替代品、信仰的基础,保护信徒们不去探究费尔巴哈所表达的宗教奥秘,而这些奥秘正是费尔巴哈最开始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创造出来的。由于齐格弗里德将无意间给宗教信仰带来致命的打击(法夫纳),承担起守卫指环、魔盔和他即将继承的责任,他还必须为保守沃坦的秘密而承担起责任。

这个故事是有道理的,它解码了一些隐藏在戏剧中的信息。但这也激发了人们的不同想法,齐格弗里德不是一个音乐剧作家,而是一个孤胆英雄;法夫纳不仅仅是一个宗教信仰的象征,还是一个变味了的古老承诺的遗留物,一个存在于任何英雄道路上的所有障碍的最终代表,一个对人类核心事务漠不关心的象征。这也提醒我们,布伦希尔德对瓦格纳来说是音乐精神的缩影,她曾经是一位女武神,出于对凡人的怜悯而放弃她的神性,在沉睡前用过人的智慧安排了自己的未来。在某种程度上,海泽的对组歌的解读虽然充满见解,但是都是对神秘主义的解读,缺少尖锐的评判。

约瑟夫·霍夫曼设计的《女武神》舞台场景


马克·贝瑞(Mark Berry)对组歌寓言式的看法的核心也是费尔巴哈哲学。在贝瑞的著作中,《指环》包含了对财产、政治秩序和民法的谴责,这与青年黑格尔派最激烈的谩骂是类似的。根据贝瑞的说法,在深刻解构代表法律的沃坦和代表资本主义的阿尔贝里希的过程中,他发现瓦格纳的激进政治观点依然存在。费尔巴哈戳破了宗教的幻象,使戏剧充满了活力,它把神描绘成人类的梦想,把人的激情幻化成虚无飘渺的影子。青年黑格尔派,而不是尼采,首先宣布了神的死亡。在贝瑞的著作中,对于我们这些活了下来的人来说——无论在个人层面还是政治层面——《指环》是对这个最终死亡的意义的探索。

毫无疑问,贝瑞提醒读者,这部剧无论是音乐还是剧情都带有黑格尔学派的色彩。他指出,黑格尔学派反对统治和奴役,而这也在剧中的主要人物身上有所体现。他还强调只有认识到死亡也是爱情的一部分,才会摆脱爱情与权力这对互相对立的事物的束缚。随着剧情推移,基督教教义逐渐取代单纯的情爱,到了《诸神的黄昏》的结尾处,全剧一开始体现的青年黑格尔学派思想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呢?贝利的寓言就像萧伯纳和海泽一样凝视着神秘的虚空。

观众必须从沃坦的自述中了解到音乐有意表现沃坦的同情心,有意展现律法规则——一开始的“篡夺”为之后永恒的爱做铺垫。瓦格纳初创《指环》时,将齐格弗里德设定为摆脱陈旧统治的自由英雄,但之后却变成背叛者,背弃誓言、诺言、契约和律法,把自己和他人引向毁灭。掌管律法的神能够满足人类诉求,神也存在人性的缺点,和人类一样终将死亡。但重要的一点是,毁灭众神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毁灭人类自己,人类从一种宗教信仰解脱出来,必将会经受另一种精神混乱。

《指环》提醒人们自由也存在不足。它虽不受权力政治的束缚,但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人类要克服自私及生理需求,才会实现最终的自由。《指环》不仅涉及权力、金钱或爱情,还与原罪有关联,叔本华称之为“存在的罪过”,海泽把这一观点融入复杂的寓意理论。但还是要透过象征主义理解《指环》的人类特征,而不是通过人物及其行为背后复杂抽象的寓意。

这里有一点要提醒大家,瓦格纳改编的神话未受当代科学的洗礼,拒绝将人类真理用日常的散文故事表达。神话往往借由象征表达,也就是瓦格纳在艺术作品中运用的手法,这种表达方式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与弗洛伊德理论不谋而合。神话的深层含义下意识地反映人类无意识的想法,荣格认为神话是“无意识的集合体”,反映了人类共通的情感,只能透过象征将其表现出来。荣格认为,这些象征,也被称作“原型”,以神的形象出现在神话中,下意识地反映人类发展的历程。一些具体的事物,比如巨龙、指环、烈火,反映了人类的心理世界。故事中的人物克服困难,其中的女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她们的经历可被编成寓言故事。故事中,男子和女子相互寻觅对方,而这一切并不是刻意为之。罗伯特·多宁顿采用这种方式解读瓦格纳四联剧,重写《指环》故事。在多宁顿的故事中,普遍存在的自我意识(齐格弗里德)去寻找能让其变得完整的阿尼玛(布伦希尔德),一路上与潜意识中的恶魔做斗争,并受到利比多(指环)的控治。指环的力量并非来自对爱的弃绝,而来自对“纯真、孩童式幻想”的放弃,这就是《莱茵的黄金》开场明确传递的信息。

约瑟夫·霍夫曼设计的《莱茵的黄金》舞台场景


所有这些解释的问题在于,如果它们是正确的,它们就会把戏剧中的个别人物放到适用于我们所有人的类别中。荣格学派相信,每个男性自我都在追求能使自我完整的阿尼玛,相信它与可怕的母亲竞争,相信它在生命中伴随着黑暗的阴影,等等。因此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齐格弗里德的旅程毫无新奇和吸引人之处,其中巨龙法夫纳是“真正的”万恶之源。它乔装打扮隐藏在丛林中,布伦希尔德则是齐格弗里德的阿尼玛(《女武神》中她曾是沃坦的阿尼玛),哈根则是齐格弗里德阴暗的影子。《诸神的黄昏》结尾处,我们还可知道古特鲁妮也是齐格弗里德的阿尼玛,古特尔和哈根同是齐格弗里德阴暗的影子。在全剧的结尾处,“一场大火终结整个世界”,齐格弗里德浴火重生——全剧被拙劣地理论化了。我们也会反思这些分析是否有意义,当然,如果仅仅得出以下结论,那就毫无意义。

《指环》的内涵是,所有无意识的原始渴望所引发的过度沉溺,以及所有阻碍我们达成潜在目标的障碍,都会受到灾难性惩罚,除非我们动摇或改变原始渴望,摆脱原始状态。

我不是全面否定多宁顿的见解,我也引用过他的一些观点,但我想说的是,荣格学说对于象征的理解过于片面,而忽视了真正的象征主义艺术手法。德里克·库克对此解释得很好。

荣格学说最大的不足便是对于人物的分类过于简单,因为它提供的类型也就这么几种。齐格琳德和布伦希尔德代表男性追求的对象,洪丁和哈根代表障碍,而巨龙则代表万恶之源。又比如,《哈姆雷特》中奥菲利亚是哈姆雷特的阿尼玛,克劳迪亚斯是他的影子,格特鲁特则是“可怕的母亲”,整部作品可看作一个人心理疗愈的历。同样,最后的阶段应该是没有人真正死去,所有人都获得重生,除了阴影,它将会消失,心理经历了转变后最终达到了健康的状态。那么,《哈姆雷特》这部杰作的含义观众也就一目了然了。

库克把多宁顿的解释拆分开来,正确地得出结论:“关于它最公平的说法是,它是一个‘对《指环》的荣格式的解释’。”就像任何其他戏剧作品都可能有荣格式的解释一样,它并不能解释指环的内涵到底是什么。

这让我对所有精神分析的解读有了一个普适的观点,那就是,它们有可能用一般理论取代特定的东西,用关于我们人类是什么的一般理论来取代特定的东西,这种深层意义存在于一些特定的戏剧中。如果《指环》不能作为一部戏剧来分析,那么任何解释都是无效的,也不能真正引起观众的注意。如果一部戏剧作品并不是按照戏剧格式创作,那么戏剧艺术就不可能成为具有普适意义的有效象征。通过将《指环》理解为戏剧,我们就可以接近瓦格纳所说的“隐藏的深层真理”。因此,如果我们使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就应该像让·信田·博伦(Jean Shinoda Bolen)在研究人物时所使用的那样,而不是像多宁顿使用时那样只是为了改写情节。

博伦认为《指环》描写了各种破碎的家庭,沃坦与弗丽卡、齐格琳德与洪丁、沃坦与布伦希尔德、米梅与齐格弗里德、吉比雄家族、阿尔贝里希与哈根,戏剧性地表现彼此的关联,对女性的虐待和对父权制的否定。在她的诠释中存在一个事实,在瓦格纳的角色中,博伦发现了在她的心理治疗实践中所熟悉的冲突和考验。然而,作为象征,瓦格纳笔下的人物所包含的意义远远超过博伦所看到的。如果我们看不到他们每一个行为和感受所代表的个性,那我们就错过了整个组歌的本质含义。

《真理之戒 : 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智慧》,【英】罗杰·斯克鲁顿/著 殷萌灿/译,中国画报出版社,2020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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