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湘西,某小县。
赴浙求学之前,有师长抚须而立,望着远处延绵的山,轻声说:“卅载前离乡,时年十八。一去廿年,只一件憾事。”正欲问心底何事,长者已转身,面向千余即将高中毕业的年轻学子,“年少走得匆忙,未携一物离乡”,末了一句叹息,轻得像羽毛。
很久之后才真正理解那种遗憾:沿途风景太杂,一路欣赏一边遗忘。最后领略了万种风情,唯独抛却了故乡的半缕烟尘。
小县侗族居多,却多被汉化。十八年间,侗语未闻,侗服未着,侗歌未唱。若能走遍十里八乡,兴许还可以探寻失落的侗族文明。若能将记忆中的民间信仰和特有习俗与千里外学术殿堂的某种思想呼应,兴许还有与祖先对话的机会。
所述湘西所历之民间数事,虽为民间习俗,与宗教文化大有区别,但二者本质都在信仰,又有其共性。
一、鬼神·道教 ·习俗
道教根植于中华大地,在民间信仰体系中自然占据了主要位置。在湘西某小县,略见闻了些深受道教文化濡染的神秘传统。
“立筷子”
听闻江西莲花有“叫魂”之说,言落水之人归家后,魂魄尚流浪在水边。须由家人持灯一盏,从河边叫落水者名字,一路叫到屋门口,再将灯浮在水缸上,屋内安排一人高声答应,才算回魂。
叫魂极具道教色彩[2] ,道教方术又大同小异,别处有叫魂之说,吾乡亦有类似之法,曰“立筷子”。较莲花叫魂之术,立筷子操作略简,却也因其可检验而更具神秘色彩。
莲花叫魂叫活人之魂,立筷子则叫死人之魂。
家里的父辈大多会立筷子。
往日里,家里若是有人身体突然不适,多是被祖先问候了,这时候是一定要立筷子的。家里最会立筷子的是二伯。
见过二伯立筷子。要先取一个祭祖用的小茶杯,茶杯里盛水,再取一根筷子立在水里。待筷子在杯子里立定后,二伯在水杯旁一一念出先祖的名字,念到谁的名字时,若筷子倒了,就是这位先祖在问候了。这时候,二伯会与祖先对话,告诉祖先家里一切都好,感谢祖先挂念,再说些送别祖先的话,就算完成了。
此法往往灵验,不适者在“立筷子”与祖先对话完后,往往无恙。
距上一次见证“立筷子”恐怕已有十年之久。我们离开了保留着“立筷子”传统的那一方土壤,再问起母亲这一传统时,受现代思想影响的母亲只是笑着述说一段段趣事,眼神里没有信仰,也没有失落。我只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淡淡的回忆诱发的感慨,再读不出更加深刻的意味了。
而我则是以宗教信仰之视角来审视这一习俗。二伯之后,再没见过立起来的筷子。
民间信仰是表象化的宗教文化,是宽松版的宗教遗风。而现代化排挤下的失落文化,难逃泯灭的风险。
丧葬文化
即使是最落后的乡村,也有在半山腰修建的殡仪馆。时代巨犁耕耘旧风气,不知道传统葬礼是否已经成为守旧老人的奢侈。
十八年间,我参加过许多葬礼。有在襁褓中参加的奶奶的葬礼,有十岁那年先后参加的外公和爷爷的葬礼,有十二岁参加的大伯的葬礼,还有十八岁参加的小奶奶的葬礼。
谈及死亡,母亲避之不及,更不愿与我探讨葬礼这一问题。带着探求宗教信仰与丧葬文化的关联性这一目的来回忆亲人的死亡,给所谓“学术”“宗教学”披上了更具人文色彩的隐身衣。家乡丧葬文化十里八乡基本同俗,即使是有细小的差距,那些真正懂得这些差距的人,也早已归于泥土。
土家族与苗族的丧葬文化多具自己的特色,汉化的侗族丧葬文化里是否还有古老图腾的影子,我无从知晓,只能琐碎记录一些亲眼见到的丧葬习俗,与失去特色的地方葬礼再有些悲痛之外的交集。
人生大事,无非生与死。繁琐的丧葬仪式不能表现人们对死亡重视程度之一半,却毋庸置疑是与死者最好的作别方式。因此在面对死亡时,人们不仅对葬礼的过程有要求,从死者死亡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有了禁忌。
吾乡忌言“死”。人死曰“人老”。
老人不能在床上咽气,寓意不让人躺着下地府,有利于死者投胎。确认咽气后,给死人擦干身体,穿上寿衣,还要把死人的双脚放在用斗装满的稻谷上,不让死人成为饿死鬼。接着把死人放在堂屋里一块专门的木板上,等待法师作法。堂屋里要是闯进来猫狗,是要立刻赶出去的,以免死者的魂魄跟着动物乱跑,在人间流浪。此后就是守夜,再接着是法师作法,一般为七天后下葬。人们十分注重风水和吉日的选择,因此有时即使过了七天,也因为吉日未到,要把尸体继续摆放在堂屋里。
做法事是丧葬文化中的重要一环。法师们会带着锣鼓、木鱼,围坐在棺材边诵经唱歌,用锣鼓和木鱼作配。做法事的桌子摆在棺材前,桌子上定要摆一幅巨大的图像,画满了佛道界的各路神明,好向神明颂死者功德,在亡界照应死者。
湘西侗族丧葬文化与传统的汉族丧葬文化相比特色并不明显。丧葬礼仪无疑是民俗与佛道教挂钩的最生动实例。生死轮回,木鱼声声,又有神仙引路,鬼魂之说,佛道兼而有之。
在丧葬仪式简化的今天,至少以我所见,地方丧葬文化还有很强的生命力。心诚则灵,这一古老仪式的生命力恰恰在于死亡力量之强大,呈现的是从古到今人们对生命的至诚信仰。
二、祭祀
外婆对菩萨的信仰可谓虔诚。外婆的故事也因此有了很多神秘色彩。
梦
外婆在她年轻时的朋友中,是最长寿的。十多年前,做生意的外婆遇上车祸,年迈的她只是摔伤了手,从此放下了生意。有人私下说,外婆大难不死,又长寿,是因为外婆拜菩萨虔诚,有佛光护着。
每月初一、十五,外婆一定要吃素,吃饭前要在堂屋里和阁楼上点几炷香,还要在阁楼上摆上食物,烧些纸,跟菩萨唠嗑几句。每次村里举行集体祭祀仪式时,外婆总是最积极,最有威信的。
外婆出车祸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现实中已经去世的老朋友。外婆外公和老朋友一起去拜菩萨,翻越了好几座山,遇到一条大河,只架了一根独木桥在上面。老朋友先后过去了,嬉笑着招呼外公外婆。外公大胆,立刻就走过去了。外婆站在桥边,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迈出脚,跨上了独木桥。不知为什么,外婆脚步沉重,每走一步就汗流浃背,走到一半时,被一团云雾挡住了去路,外婆站定后,云雾散去,出现了一尊菩萨。菩萨对外婆说:“回去吧,还没轮到你呢。”外婆最听菩萨的话,立刻就回去了。回去的路轻松了很多。脚一触碰到厚实的土地,外婆就醒了过来。
那年我五岁,就睡在外婆旁边,后来这个梦被我遗忘了。五年后外公去世,外婆在葬礼上哭着回忆这个梦的时候,我的记忆才猛然复苏。
曾有一段时间待在外婆家,因为生性贪玩,便摆弄起了外婆阁楼上的香棍儿。
那段时间外婆经常腹痛,吃了很多药,没有效果。一天逮着我在楼上摆弄香棍,把我呵斥了一顿,叫我收了手。又过了几天,外婆给菩萨道了歉,腹痛才消除。
拜庙
民间大型祭祀活动多且隆重。就外婆家来说,虽然只有一座土地菩萨的小庙,也有极其盛大的集会仪式。
拜土地菩萨那天,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到庙里,跟着村里的长辈对菩萨行祭祀礼。村里集资买来糕点糖果,摆在寺庙里,分发给前来祭拜的人。一日三餐,都有人在庙里的灶台上烧甜酒、烤糍粑。任何一个走进庙里的人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有几年,庙里拜菩萨时,还专门请来戏班在庙里搭台表演。村民甚至不惜耽误工时,也要去庙里看一场表演。
每次活动结束,村里的老人都会在三天内给每家送一张符和一个福袋,保佑村民平安有福。
距上一次跟着大人去庙里参加活动,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庙香火还旺吗?乡人们的信仰所在,已从那一方小小的土地庙,转向新时代乡风文明建设的热情中来。
寄托在土地庙的淳朴风情,也只能在多年前的旧梦里窥见了。
三、南岳山·基督掠影
南岳山是小县城宗教气息最浓烈的场所。是民间信仰和宗教文化最主流的载体。
很多校友对母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南岳山。高考前一周爬南岳山,是吾校传统。爬完南岳山,可申请离校,回家等待高考。
南岳山是当地百姓的信仰,也是很多青年学子的信仰。给文殊菩萨上一炷香,是离开前留给故乡最后的仪式。
高考前一周,全年级千余人组成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向南岳山行进。五十米一尊佛像,多数学生选择五十米一拜,一拜作揖三次,双眸紧闭,心中默念想去的大学。至文殊菩萨像前,更是虔诚至极,即使被庙里的烟火熏红了眼睛,也要在文殊菩萨面前站足一分钟。如果被熏得流下了眼泪,那是菩萨赐的圣水,象征着好运。
爬南岳山那天,一定要穿一身顺眼的衣服,回去后不要清洗,好好放着,高考那几天穿,好让菩萨在施法的时候一眼认出来。
爬到山顶,可见如来佛祖像。在山顶,可将县城尽收眼底。佛祖居上,俯瞰县城,护佑众生,也护佑着一群群青年学子走出大山的信念。
这信念,给了多少学子勇气,让他们可以无所顾忌,信“空性”而创佳绩。
县城自古封闭,是楚国荒凉之地,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晚。在县城,很少见到基督教徒的身影。
年幼时,外婆接待过一个远方的来客。信的是基督教,睡前要在胸前画十字架,清早起来做祷告。一直以为宗教神秘,远在西方的基督教更甚,因此见到基督教徒,对其记忆也更为深刻,愈发有了好奇心,竟保留那段做祷告的客人的记忆至今。
那位基督教徒是十多年前留宿外婆家的。再次见到和基督教有关的东西,是十年后。
去年夏天,因聘赴托口镇当家教。每日课余,十五岁的学生便带我去古镇四处闲逛。托口杨梅极其出名,是千年古镇,奈何建在水边,十几年前一场大水将古镇建筑悉数淹没,只得在旧址上重建了一座仿造的古镇。
现代化建筑掩映下的古镇掠影,只能在清江湖起伏的呼吸浪潮中偶然被过客瞥见。那里有很多关于鬼神的禁忌和传说,然而最不缺的实际上是夜晚在河边直播热舞的古镇美女和现代化奶茶店。一个几乎被新世纪同化、褪色严重的古镇上,竟也会有虔诚的基督信徒。
学生跟我讲了很多古镇的趣闻,听说镇上有基督教堂,便忍不住在黄昏走出去探索一番。
教堂不远处是一家养老院,院子里种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有颐养天年的老人坐在榕树下,眼神深邃,一直盯着因为疫情被锁上的栅栏门。
走过养老院,就可以看到教堂尖尖的屋顶,西式风格,在平庸的白瓷平房间独树一帜。走进去,古红色楼梯仿佛连接人间和天堂,一楼是大讲堂,教室大小,修得精致。正欲走进讲堂,迈出脚的一瞬间,仿佛被一股力量死死拽住,心里说:这地方好生肃穆,进去怕有不敬。
无奈出门,有一妇人衣着整洁朴素,见了我们便和蔼一笑。想到那家养老院,发现这属实是一片被上帝保佑的欢乐园,安静且干净。上帝在这里注入了太多情怀。
后来未及再度探访,便回乡了。
神秘的不是宗教,是人心。民间信仰信的不是神灵,是人事。是宗教自己披衣妆造,却要我去究其本性。从故乡到他乡,无非是一座山,一次祈福,一座殿堂,一份情怀。
四、尾声
曾与师长探讨过方言消逝的问题,师长说:“并不是每一种方言都值得被保护。我们只有能力去专门守护那些大规模的方言。有些方言的变迁与消逝,本就是一种趋势。”
地方文化与民间信仰皆是如此。
在地大物博的中国,有特色的地方文化浩若繁星。一颗星星灭了,影响不了整个天空的亮度。只有住在星星上的人才会心痛。吾乡民俗只在记忆中存在时,就很少有人提起了。社会在发展,人要向前看,那些愚昧的、落后的东西,不适应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
但是我有理由相信,那些被淘汰的传说与习俗,只是某种本质的东西退掉的旧皮。无论时代如何发展,都会有人给予那种本质以仪式,或许是简化的习俗,或许是口头的祷告。那种本质被深深刻入基因,人们称之为信仰。
信仰无时不在,消失的只是仪式。怀旧的人与这些仪式的最大关联,最后也只剩情怀。
图腾时代已去,我所目睹的十八年,没有强大的地方宗教势力,没有庞大的信教群体,只有生于斯的人见证过的民间文化,随时代如幻影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