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书画印:丹青湖山,笔墨成春

“立春”不仅是一个季节的序幕,也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春意料峭,悄然掀开一角,春姑娘就迫不及待地携带着色彩、气味、能量、节奏、智慧与情感,四处游逛,无远弗至、无孔不入。对于立春,感悟最多最深的,当然是文人。宋代是文人专属的时代。况且在古代,文人就是书家,书家就是文人,充分展现“书文合璧”的特点。

苏轼《洞庭春色赋》乃铭心绝品。因为是墨迹本,书卷气极为浓郁,行笔率意。苏字笔法虽不像米芾那般讲究变化,但一任自然,起笔方切而收笔重按等特征非常明显。欣赏此卷,能够领略到苏轼“书文合一”的创作风貌,但显然不是原稿而是抄录成文。宋代每逢佳节,便命词臣撰写,而后黏于宫中壁上的诗词,就是《春帖子词》,内容多半是歌功颂德。此桢帖子词创作于元祐三年(1088),苏轼在官场上已是正三品的翰林学士,心情与在黄州时大不相同。因为实用功能需要,使用场合的特殊性,用笔严谨,以中锋为主,侧锋为辅,字形大小均等,圆浑饱满,风格酣畅儒雅。所以说,心理因素影响和塑造个人风貌不只是就普通人而言,即便大家,也在所难免。

北宋 苏轼《洞庭春色赋》


北宋 苏轼《春帖子词》


从苏轼《洞庭春色赋》和《春帖子词》的对比,可以发掘诸多令人兴味盎然的亮点。后世追慕苏轼者,比比皆是。有模仿其书法的,与膜拜其诗文的,更主要的则着眼于苏子随缘达观的为人处世方式。

刘墉和钱沣皆有临《洞庭春色赋》传世,两人都以颜书为“立身之本”。苏轼其实也是颜书底子。刘墉学颜更学苏,愈加含蓄内敛,学颜得雄强,学苏得柔媚,刚中见柔,绵里藏针。开篇“洞”字三点水旁笔画有分叉,尚未进入状态,而后“庭”字饱蘸浓墨,开始调整,轻重得宜,轻灵有变。刘墉是书法史中风格极为早熟的书家,弱冠之年即有成熟风范,能够做到不结壳、不沉闷,殊为不易。虽从“馆阁”中来,仍能见个人性情。

清 刘墉 《洞庭春色赋》


清 钱沣 《洞庭春色赋》


钱沣学颜主要在楷书和行书方面,楷书极力强化颜书的特征,比“颜真卿更颜真卿”。颜书在清代被广泛接受,超过以往。钱沣不仅字学鲁公,于人品同样也是高风亮节,钱沣自任御史起,就有意力纠正直之士钳口不言而邪佞之徒阿谀取宠的丑恶时局,得以青史留名。钱沣在赵子昂、董文敏书风盛行之时,不趋时流,独辟蹊径,本着自己刚毅正直的秉性,学颜真卿而能得其真谛,其作品无疑是人格和书法完美的融合。    

米芾对苏轼执弟子礼,二人一生交往,关键的会面有两次:第一次,31岁的米芾拜会45岁的苏轼,请教如何学好书法。苏轼给了“专学晋人”的忠告。这次经历,为米芾独创“刷”字,奠定了坚实基础。米芾《自叙帖》中即有“入魏晋平淡”之语。第二次是苏轼临终前的最后时光。65岁的苏轼,经过两次流放,身体出现严重的问题,米芾专门去拜会他,并把自己心爱的紫金砚台,送给了苏轼。

北宋 米芾《春和帖》


米芾《春和帖》属行草之作,其中有诸多“得意之笔”,如第一行“春”字捺画有明显隶意,前三列连笔较多,可见米芾心情不错。这些连笔从献之书中来,行笔中的提按变化极多,如此可以领略米芾“八面出锋”的功夫。自“想多”二字后,基本上字字独立,起笔或顿或尖或侧,变化丰富,至“顿首再拜”已经有一些飘飘然,笔法上呈现出卖弄意味。最后一行“大夫丈”三字捺画的变化,得以再次领略米字超妙的笔法。米芾把控能力非常强大,名不虚传。

北宋 蔡襄《入春帖》 


蔡襄是“宋四家”中最年长的,书风相对趋于“保守”一些,其实就是“唐法”多于“宋意”,这也是很多人认为“蔡”非襄而是京的缘故。实际上,这是时代的烙印,说到本质,每个人都无法超越自身所处的时代。蔡襄《入春帖》又称《谢郎帖》,是蔡襄少有的细笔小字。某些笔法与黄山谷极似。多圆转而少转折,总体上笔画轻细而重笔较少,字形中的连带颇多,但字与字之间不相连属,然气息绵密。多用短笔画,字距紧而行距密。读此帖可悟到一点,言“蔡”多法而少意,只是相对而言,如果就具体作品来说,则时时有己意。全篇的节奏感非常明显。

宋画是中国艺术史上的高峰,民间绘画、宫廷绘画和士大夫绘画各成体系,彼此间相互影响和吸收,构成宋代绘画丰富多彩的面貌。宋画之美在于具有简单、含蓄、轻柔的特质,画家会全身心对待一截枯木、一片残雪、一段羁旅,超越眼中的那人、那山、那水,乃至一切有形的东西,于山川小景和人物花鸟中,轻叩生命的价值。高居翰曾赞叹宋画之美:“自然与艺术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们使用奇异的技巧,已达到恰当的绘画效果,但是他们从不纯以奇技感人;一种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个表现,不容流于滥情。艺术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自然,以惊叹而敬畏的心情来回应自然。他们视界之清新,了解之深厚,是后世无可比拟的。”

宋 陈清波 《湖山春晓图》


陈清波《湖山春晓图》的“春晓”二字破题,写春睡的香甜沉酣,也流露着对明媚朝阳的喜爱。此幅山水小品,描绘西湖景色,为典型的院体画风格,多用简笔,清润淡雅,意出画外。湖岸长堤之上,书生骑驴,手扬短鞭,指点西湖景致,怡然自乐,俩书童肩挑行囊,怀抱古琴。此画树丛施浓墨点和彩点加以强调,突出了层次关系。上半幅实景,描绘春雨漾漾之山色,湖水环绕山岛,庭院楼阁掩映林间,林树迷漾,岸柳初发,烟岚湿润,小路如带,远山葱绿。下半部分大量留空,寓意为渺瀚的湖水,为获取平衡,左下方置巨松二株,形成鲜明对比,达到了平衡之功效。

宋 马远 《山径春行图》


宋 马远 《山径春行图》右上角有宋宁宗题诗:“触袖野花多自舞,避人幽鸟不成啼。”


马远《山径春行图》预示了坐久思动的心绪。顾名思义,春日美好,漫步山径,踏歌而行,怡然自乐。马远与李唐、刘松年、夏圭并称“南宋四家”,以布局简妙、线质硬劲而著称,因其善画边角之景,被称为“马一角”。这幅《山径春行图》所绘即是典型的边角之景。画幅颇小,却留出大片空白,经营相当高明,以虚写实、知白守黑。画幅右上角有一只鸟雀,正展翅飞翔。鸟雀是精炼的工笔,如响箭而鸣,指向辽阔的天空,空白处反增意境。画中人物悠然自得,缓步而行,似有拈须动作,以浓墨桃花点缀的衣饰精致而又不失朦胧之感。笔意简洁,由近至远,渐次虚渺,表现了山中幽深的意境,景随人移,最后山路消失于尽头,人之遐思借助画面空间而寓意深邃。值得称道的是,宋宁宗墨迹极为少见,此处两句题诗“触袖野花多自舞,避人幽鸟不成啼”颇为珍贵,有取法颜米的痕迹,不激不励,平淡悠远,大多字独立,唯“幽鸟”二字略见连带,一下子将整个画面的意境凸显出来了。

南宋 李迪《春郊牧羊图》


南宋李迪《春郊牧羊图》大不盈尺,却展现了一种非常接地气的生活情趣。此画也有认为是明人所仿。古人之言“郊”,主要指城外、野外。古代吉礼中就有“郊祀”、“郊天”,起源于对天地的自然崇拜。图绘郊外有羊数只,展现奔走俯首等多种姿态,刻画生动,栩栩如生,或白或花,或卧或立,有母子舐犊情深、有结伴奔跑嬉戏、有独自悠闲觅食,地上绿草茵茵,右侧斜坡野草茂盛,实乃牧羊的好去处。左侧二棵树交叉矗立,一树杈上的牧童举着棍子似在挑逗上方的小鸟,调皮可爱的天性一览无余,给安静的画面增添了生趣。

元 赵孟钴《人日立春》


在艺术史分期中,宋元往往并列,关键纽带无疑是赵孟頫。赵氏有《人日立春》册页传世,其中写道:“今年人日与春并,人得春来喜气迎。宫柳风微金镂重,御沟冰蚌玉鳞生。阴消已觉余寒散,阳长争看晓日听。霜鬓彩幡浑不称,强题新句慰羁情。”“人日”和“立春”重叠,殊为难得。唐代诗人卢仝也有《人日立春》诗:“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应犹及,愿与梅花俱自新。”此札最末有“孟頫录寄”四字。由此来看,这是赵孟頫乘兴赋诗一首,而后寄给挚友的尺牍。用笔轻灵生动,与他平时所作的厚实饱满风格有所区别。笔断意连之处甚多,有的不经意之时,就出现连笔,如左上角两列,按照说并列两行相同的位置,应该有所区别,但情绪到了,也是势不可挡。

明 文徵明《行书自作诗卷》(局部)


明 文徵明《行书自作诗卷》(局部)


元明两代书风,以圆实、流利和温雅为主要特征。祝允明、文徵明和唐寅等人的书法,都有平和典雅的一面。然而,祝允明狂草有激越之风,判若两人。文徵明的小字清丽温和,大字行楷全从黄庭坚出,增添了一份霸气。文徵明有两件《立春进贺》作品传世,一为竖幅,一为横幅,风格接近,都是学黄山谷。文徵明大字行楷与小字行书判若两人,小字主学《圣教序》,大字主学黄山谷。在用笔和结字上都极力模仿,一变温文尔雅为怒张意态,气势开张跌宕。文徵明一生靠书法青史留名,于功名则郁郁不得志。

明代画家中,关于“春消息”的作品颇多。春天的脚步轻盈,尤其初春之时,并非浓妆艳抹,风吹雨落,水波轻扬,一星星的红,一丝丝的绿,便知春消息。清叶燮《迎春》写道:“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时节更替,春意无处不在,到哪里都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李方膺《题画梅》曾题:“挥毫落纸墨痕新,几点梅花最可人。愿借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立春来临,虽有余寒,然“阳和启蛰,品物皆春”,一年四季,从兹开始。春天的消息,不知不觉传遍人间。

明 顾正谊《开春报喜》


明代顾正谊所绘《开春报喜》,一个“开”字,画龙点睛,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个“喜”字,写尽了心性变化,既上眉头、又上心头。整幅画面设色淡雅明亮,树木、人物造型简练。屋内高士拱手围火炉取暖,炉内正烫着酒壶,童仆侍于侧。户外儿童燃放鞭炮,嬉戏于庭院廊间。屋后长松、红白梅花盛开。款字题:“此日开春第一日,拥炉情话有村翁。予心喜与儿童异,闻道占年谷麦丰。”正月开春第一日,期盼着一年的风调雨顺、谷物丰收。要说顾正谊在画坛之名位,仅凭董其昌曾得其指授这一点,就足见分量。董氏有评:“吾郡画家,顾仲方中舍最着。其游长安,四方士大夫求者填委,几欲作铁门限以却之,得者如获拱璧。”

胡聪是一位宫廷画家。创作于明宣德时期的《春猎图》,不仅尺幅巨大,构图更是别开生面,属于精致细腻院体风格。图中的人物和马匹高度写实,但又给人十足的想象空间。所谓秋高羊肥,而到了冬春交替之际,动物相对羸弱困顿。当春意萌发,动物和人类似,也想活动一下筋骨,正是狩猎的最佳时机。图中骑者身份尊贵,头戴大帽,身着裘皮,姿态矫健,马匹装饰华丽,此时一边紧盯着前方惊起的野兔,一边正拔出羽箭,准备弯弓射出,画面写实,栩栩如生,宛如场景再现。

明 胡聪《春猎图》


明 姚绶《春山扁舟图》


姚绶《春山扁舟图》呈现出“泉高波远荡扁舟, 潭深水清意味稠。山仁水智藏真趣, 无穷妙谛堪探求。”一诗所描绘的意境。姚绶画学“元四家”,尤得吴镇精髓,写此江南小景,构图平实,笔墨厚凝重朴,简约而不空疏,元气混沦,平岗疏树,水天空阔,一士人泛舟垂纶于浅滩芦荻之间,涤尽红尘,忘情山水,悠闲超脱,了无俗韵,气象高华而有静穆之致。姚绶工书,尤擅楷书和行书,行书师法魏晋,追慕钟繇、王羲之,而后兼取苏轼、张雨,风格淡雅劲婉与劲健婉和兼得。姚绶入仕甚迟而又忙于政务,无暇顾及书画,直到被谪贬至江西永宁知府,而后辞官归里,过起隐居生活,专注于书画。筑书斋名之曰“丹丘”,自称丹丘生——唐玄宗时著名隐君,姚绶慕其名而自比之,更加以效仿。明成化十三年(1477)五月,取黄庭坚“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诗意造游船一艘,冠名“沧江虹月舟”,从此载着文房四宝,泛舟于吴越山水间,弹琴吹箫,书画吟咏,旁人视之皆以为神仙。

明 戴进 《春游晚归》


明戴进《春游晚归图》主要取法南宋马远、夏圭一派,不为成法所拘,自践新意。构图虽沿袭南宋院画体系风格,保留了大部分空虚之处,然画面整体上比较平,近景与远山几乎在同一平面,这正是“浙派”绘画的特点之一。戴进是画史中正式命名的第一个画派——“浙派”的创始人。画面左下角为前景,有一座掩映于树林之中的庄院,伸出墙外的树枝与路边的桃花透露出春天的气息。一人正在敲门,庭院中有仆人正忙着提了灯笼前来准备开门,显示出主人春游晚归之意。中景的田野小径,两个农人正扛着锄头回家,远处农舍的空地上,有农妇正在喂食家禽。人物很小,显示出画家对细节的把握,技法功力深厚,变化多端,奔放中不失法度,严谨中又富有潇洒俊逸的格调。

俗话说:“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是按照一定的季节时令活动的,与气候变化息息相关。因此,植物的萌芽、开花、结果和叶落,动物的蛰眠、复苏、繁育和迁徙等各类活动就成了季节的标志。古代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从小寒到谷雨等八个节气里共有 24 候,在每一候内开花的植物中,挑选一种花期最准确的植物为代表,叫做“花信风”。应花期而来的风如约而至,所以叫“信”。花信风始于小寒,正是一年最冷的季节,傲霜斗雪的梅花最先报告春天之讯息,故花信风以梅花为首,梅花也因此成为“万花之首”。

清 董诰 《二十四番花信风图》之立春一候迎春


清 董诰 《二十四番花信风图》之立春二候樱桃


清 董诰 《二十四番花信风图》之立春三候望春


清代宫廷画家董诰于山水、花鸟无一不精,绘就“二十四番花信风图”。所绘立春“三候”: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画上题诗分别为:“嫩黄拓缬色鲜新,带雪凝烟糁玉尘。喜应东风第一候,迎来锦绣上林春。”“初韶入律吐繁英,料峭香舒碧叶萦。小圃春光敷骀荡,紫霞飞雨濯姿清。”“珠露攒成白玉毬,蓬池春盎望仙俦。妍姿团簇众芳继,缟袂翻风下十洲。”传闻董诰书法宗“二王”,能于一粒芝麻上书“天下太平”四字,以此技法作画,必定异常精到。不难看出,董诰的没骨画,娇艳动人,作品笔触工整精微,设色淡雅秀逸,画面清雅素洁,书卷气浓厚,画如其人,人如其画,让人爱不释手。

黄钺《四春图》依次描绘了“春帆雨细”、“春寺花浓”、“春雪占丰”、“春风布暖”等不同春景,融会文人画与宫廷画的优点于一体,小巧玲珑,色彩明艳,喜庆祥和,格调富丽,寓意吉祥。“春帆雨细”使用“米家云山”的画法,表现出烟雨蒙蒙的江南市镇城郊景色;“山寺花浓”营造了积翠山谷中“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场面;“春雪占丰”的背景是沿河村落,昭示丰年,描绘了山脚下皑皑白雪覆盖的农田;“春风布暖”与“山寺花浓”类似,前景的小桥上有一位拄杖而立的文士,文士身后的茅庐和远处的高山,点明了图中所绘乃文人理想的隐居之所。因是进御染翰之需,故而殚精竭虑,与一般应酬之作大不相同,可以说是笔笔用心,幅幅精彩,可推为生平代表作。黄钺是清代嘉、道年间集政治家与文化人于一身的显赫人物。个人大量书画作品被皇家收藏,其中有二十八件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

清 袁耀 《舍南舍北皆春水》


袁耀《舍南舍北皆春水》题杜甫《客至》诗句:“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以诗意作画。杜工部这首诗的后两句更有名:“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画面中远处有重峦叠嶂,近处江面平静,江畔平坡处,树木葱郁,鸟语花香,屋舍俨然,有人端坐堂前饱览四围春光,别具风致。阳春三月,找一处幽静的去处,或品茶、或静思、或抚琴、或吟诗。这不就是心中的世外桃源吗?袁耀继承袁江的画风,并称“二袁”,宗法宋人,精于人物、花鸟,构图繁复,场面宏大,局部处理精细入微。与宋元时期单独注重描绘建筑不同,袁氏笔下的殿宇楼阁,或以坚实的山岩为依托,或以浩森的江湖为背景,将建筑与山水有机结合,使雄伟壮阔的山石和富丽堂皇的建筑浑然一体。

恽寿平是“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湖山春暖图》长卷所绘湖山春色,远处有崇山峻岭,连绵起伏,白云缭绕,山峦覆绿,绿树成林,近处可见数只小船在宽广的河面上来来往往,数座房屋掩映在山涧中,四周绿树红花,曲径寻幽。游人观景聊天,悠闲惬意。浓墨点树,运笔飘逸潇洒,春色如画,明丽简洁,高旷清淡,于荒率中见秀润,自然美景与人文逸韵,做到了美美与共。恽南田平生膜拜倪瓒的寂寞之境,但其画不似倪瓒,只有秋冬的萧瑟与幽寂,独存一种暖意,更有亲近感。

清 恽寿平 《湖山春暖图》(局部)


清 汪士慎《春风三友图》


汪士慎《春风三友图》所写乃春天山间兰梅盛开,新篁抽发的情景,经过画家的经营,梅兰竹浓淡相衬。用笔瘦硬遒劲,挥洒舒放,自然天成。“春分三友”款字写在画面中心,成为“活眼”,看似随心所欲之处,其实是匠心经营。汪士慎的梅花,不管“繁枝”还是“疏枝”,都画出了高人逸士的冷峻和清气,“雪尽南枝香梦醒,欣欣颜色向春风。”在“扬州八怪”中,汪士慎最为淡泊,“白头蒙见重,无志谒公侯”。汪士慎三十多岁时,凭借书画之长来扬州谋生,“懒向长官垂组绶,爱从野客话烟霞”。年近半百时,才靠卖画挣来的钱在扬州买了一处老房子,于是又成了“穷光蛋”。他本想布衣蔬食,品茗读书,写字作画,平平淡淡地生活,然而就在那一年,患上眼疾,没钱求医问药,只能忍受着眼疾的煎熬。为了生计,还得不停地作画。书画家之艰辛,绝非想象中的名利双收,惬意无比。

清 李鱓《桃花春柳》


同属“八怪”的李鱓也有一副关于春天的画作。《桃花春柳》描绘了典型的春天物象。笔色湿润隽秀,色彩和谐清新,笔意不落俗套。款字题:“数枝可作先生传,几瓣曾迷汉魏来。”诗句明白无误地流露出李鱓对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推崇。“乾隆十七年清和月写于城南之浮沤馆”这句话,可以看出李鱓的处境,时年67岁。柳树发芽,因地域的不同自南而北,由早及晚,但无论什么地域,柳树一定是所有树木中最早感受到春天的。桃花作为较早感受到春天的花卉,常常被和柳树结合在一起,表现春天。在李鱓经营的画面中,杨柳和桃花既形成有趣的对比,又和谐融为一体。题字虽然较满,几乎占到画面的三分之一,却是有机的部分。做过滕州知县的李鱓深谙北方春色,来到扬州,又能体验南方的春天,但显然不同于恽寿平笔下的江南春天。

近代 陈树人《春柳》


近代陈树人《春柳》风格明显不同。笔墨与构图尽显画家率真、写意之风,将南国美丽迷人的景象展露得惟妙惟肖,春意盎然。中国地域广大,北方之北还有北方,南方之南还有南方。杨柳枝条很长,缀满细碎的小花,两只鸟儿俯视朝下,使得整个画面变得灵动起来。款题姜白石“淡黄杨柳舞春风”,时1942年,功力已大成。陈树人是“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从政之余经营绘画,成就全面,山水、花鸟、走兽等皆著称于时,画风清新、恬淡、空灵,独树一帜。

清 高翔《立春日》


高翔和汪、李同属“扬州八怪”。所作《立春日》横幅写道:“好是青阳节,其如冷不堪。闲门闭深巷,兀坐无人谈。冰霰入帘幙,雪花飞正酣。蒙头不肯出,眠食如野蚕。……”诗意苍凉,全无春色来临之喜。此幅书风格调冷逸荒寒,可见个人心境,字形以极瘦纵长为主,如开篇“春”字,捺画所为点,“日”部竖画斜放,一下子欹侧成势。此类处理方法比比皆是,如第二行“韵”字的左右错落,笔画取纵势,独具一格,偶有笔法与郑板桥接近,营造出趣味性,第十三行“穷”字宝盖头拉长,本应取横势,但因为点画太远,仍然感觉是纵势,第十四行“贪”字的捺画收缩,亦是此法,大可玩味。

近当代的书画中心,无外乎北京、上海、南京、杭州和广东等地,“海派”尤盛,名家辈出,如曾熙、吴昌硕、沈尹默、邓散木、吴湖帆等。有些书画家印人则往来于京沪两地,既属“京派”,亦是“海派”。“迁徙”之路线,乃是研究书家风格变化之重要因素。

近代 曾熙 书《水经注》,戊辰立春


曾熙所书内容出《水经注》。清代很多书家都喜欢写这一内容,与书法考据兴盛有关,关心地理风貌变迁,因为碑刻往往依山傍水,与山川为伍。书写此内容,一定程度上宣示了身在都市、心在山林的志向。款字有“戊辰立春”,时1928年68岁,笔法高度成熟,主要根基在《瘗鹤铭》和《黄庭经》。然就此作来看,又有《张黑女》的影子,如开篇第一字,难能可贵的是,兼有《石门铭》笔意,气势开张,笔力沉着,冶为一炉。

近代 吴昌硕致 诗札,立春


与曾熙并称“海上四妖”的吴昌硕,曾写给友人南社耆宿诸贞壮题为《立春日》的书札:“乌巾平岸鼠姑簪,十二年春酒再斟。栗里志翻逢靖节,轮台诗续拜岑参。易无咎且占吾缶,帝曰吁谁用作霖。树养冬青云古白,最宜木榻坐层阴。”吴昌硕诗意晦涩,其行草书以篆籀笔法统摄,铁画银钩,自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吴昌硕不但诗书画印极为匹配,诗文内容与风格也极度匹配,加上又是自作诗,更添一层意境,所谓修养全面,正是此意。

吴昌硕所刻“公望之印”款字署“己未立春”,时1919年,已经是76岁高龄,却宝刀不老。印面文字与个人篆书成熟度完全统一。文字布局自然而然,平中见奇,形残神全。“之”字笔画的伸展错落有致,“印”字的“爪”部斜放,一下子让整个印面有了动态感。吴昌硕不愧为经营朱白对比的一等一高手。

邓散木所刻“春草”印章,秉持一贯的错落有致而终能复归平正的处理手法,“草”字右高左低,“春”字又比“草”字更高一些,边栏断续起伏,气息空灵,“春”字“日”部成为“印眼”,使印面变得极为活泼。唯一遗憾的是左上角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白地,可以让右侧长竖画上方缩短一些更好,使节奏感更为明显。

近代 吴昌硕刻 “ 公望之印”,己未立春


当代 邓散木刻 春草


广东印人邓尔雅无疑是使用多体“文字”最多的,穷其一生所能见。此处“文字”应该是广义的,包括少数民族文字,英文字母,民间俗字,可谓是呕心沥血。先后在丙子立春(1936)刻“丙子正月十又三”印,癸未立春(1943)刻“八千”、“癸未”连珠印。

“丙子正月十又三”出自宋代诗人汪无量《湖州歌九十八首》中的句子。印风主学黄士陵而变得温润雅致。广东印人宗法牧父者多而能各有所持,终成“黟山派”。运刀讲究轻重得宜,极为细心,“正、又、三”等三字尽力平正,笔画饱满,“子、月”二字行刀轻灵,注意留刀,形成笔断意连之功效。“八千”二字以鱼鸟相配,大象无形,“八”字的两条鱼对称中有不对称,左高右低,右侧势缓而左侧陡一些,“千”字如一鸟立于木杆之上,静静地等候,鱼动鸟静,对比有趣。“癸未”有意将印面分割成不规则的各种空间,“乱”中取胜,“乱”中有规律,“癸未”中各有一个“×”相呼应,“未”有一笔竖画,“癸”字则有两笔竖画,且所有笔画皆粘连印边,使整个印面形成“焊接”效果,稳稳当当。

近代 邓尔雅刻“丙子正月十又三”, 丙子立春


近代 邓尔雅刻“八千”、“癸未”,癸未立春


对比来看,曾熙、吴昌硕、胡小石等人,都以写碑为主,沈尹默、马一浮和吴湖帆等人则以帖为主。然而从现实情形而言,沈尹默也写碑,马一浮也写篆隶,邓散木更是博取多家,擅长篆隶楷行多体,吴湖帆相对纯粹一些,主要从董其昌、王文治出,但也习唐碑。

当代 胡小石临颜真卿《送刘太冲序》,庚子立春


胡小石虽被称为“南京四老”之一,实源于“海派”李瑞清。所临颜真卿《送刘太冲序》,作于庚子立春——去世前一年,正当人书俱老之时,长枪大戟、纵横捭阖,大家风范。胡氏临作,因为个人风格成熟早且个性强烈,多半自出己意。然此作却最大程度上接近范本,如开篇的“江月”二字正欹相生,“秦”字捺画收笔,以及中行的“水”字,最末的“颜真卿”三字,是极为忠实范本的。此作北碑意趣甚浓,以魏写唐,别见生趣。

当代 沈尹默临《华山碑》,丁亥立春


沈尹默临作时在1947年,65岁,读款字“灯下临此遣兴”,说明是深夜进行的临池功课,极为勤奋,至老不辍。沈尹默一生主攻褚楷,乃世所公认,沈临《礼器》,亦有助于体悟褚楷,观此临作,笔法和结字不免有振荡之处,可见其并不擅长隶书,尤其是落款与隶书正文不太融洽。客观地说,沈尹默的才华和成就主要在楷书及行书。

当代 马一浮《立春作和苏盦》


马一浮《立春日作和苏盦》写道:“岁暮华予句转新,祁寒未减已逢春。人情百草从风靡,诗味多年似酒醇。雪后看似唯一色,兴来绕树可千巡。星移物换长无尽,若遇羲和莫问津。”款字有“丁酉腊月既望”字眼,很显然,这是抄录时间,诗作于立春日。马一浮书法受沈曾植影响很大,然字形绝少连带,枯淡浓润一任自然,将章草笔法化为无痕,书卷气洋溢字里行间,恬淡之风令人赏心悦目,感怀不已。一代大儒,落笔不凡,时年已75岁,仍是元气淋漓。

当代 吴湖帆题跋,戊辰立春


吴湖帆题李邕《端州石室记》录:“石刻精拓本如界画山水,不惮工力,尚易为之。水墨淡拓则直如董、巨墨法全以神运,天机所触,招工亦偶得之耳。宽夫侍御所云增益古趣,是得神解者。……苏斋评此记为北海书第一,唐楷中之隶法,持论最碻。”这段题跋有三个时间,其中有一个是“戊辰十二月廿五日立春”,最关键的是后来补上的一句话:“包安吴楷书,人谓从北魏碑出,实不知自北海此记来也”,发他人之所未发。吴湖帆的书法精美雅致,全是帖学风韵。综合来看,小字胜过大字。大字行笔粗重,加上字形多四平八稳,难免少了情味。相比之下,题跋小字细腻精到,用笔轻灵飘逸,且具有碑刻意蕴,属于独特的“碑帖相融”——得力于精严的唐碑,而不是恣肆野逸的北碑,别见风范。收藏丰富,眼界开阔,见解独到。

立春到来,二十四节气又开始了新的轮回。岁月变迁,转眼又会是另一个立春。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学会适时地放飞自己,泡上一壶碧潭飘雪,生满一室茉莉清香,独坐窗边,安静地啜饮,漫无边际,看看天、看看地,欣赏经典的书画印作品,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地落在身上。如是,便能感觉整个春天正在发芽抽叶,在寂寥中无声地奔涌而来,“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将要过去的这个冬天,因为疫情,人们对春天尤为期盼。立春令人欣喜,因为带来温暖,带来希望。但愿每个人在新的一年里,都能有好的收获——我棹不停,彼岸可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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