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被入侵的天堂:拉丁美洲环境史》:拉美的可持续性

《被入侵的天堂:拉丁美洲环境史》,[美]肖恩·威廉·米勒著,谷蕾、李小燕译,江苏人民出版社·思库2022年11月出版,288页,68.00元


拉丁美洲无论就自然风光还是历史文化而言都是个迷人的地方,但无论对中国知识界还是普通读者而言,拉丁美洲环境史都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领域。这当然与拉丁美洲环境史研究的现状有关。在英语世界的拉丁美洲环境史研究中,迄今为止,仅仅出版了三本以拉丁美洲为研究对象的环境史著作,分别是2004年由ABC-CLIO出版、由Kevin Hillstrom和Laurie Collier Hillstrom主编的《拉丁美洲和加勒比:一个大陆的环境问题概况》(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 A Continental Overview of Environmental Issues),2007年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Shawn William Miller撰写的《拉丁美洲环境史》(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Latin America),2018年在纽约出版、由John Soluri, Claudia Leal和José Augusto Pádua主编的《鲜活的历史:现代拉丁美洲环境史》(A Living Past: Environmental Histories of Modern Latin America)。《拉丁美洲和加勒比:一个大陆的环境问题概况》虽然位列《自然与社会》系列丛书,但与该系列中其他地区的书名都以环境史命名相比,这本书的书名却很独特。它不是从历史角度来分析拉丁美洲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而是从科学家的视角出发描述了拉丁美洲环境问题(人口和土地利用,生物多样性,保护区和国家公园,森林,农业,淡水,海洋和海岸带,能源和运输,空气质量和大气,环境行动主义)的现状。《鲜活的历史:现代拉丁美洲环境史》是由欧洲环境史学会和慕尼黑大学蕾切尔·卡森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合作编辑的《历史中的环境:国际视野》丛书中的一种。它集中了活跃在当今国际环境史学界的多位学者,在广泛吸收先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拉丁美洲五百多年环境史中的重要主题进行了深入研究。显然,这两本书各有特点和侧重,但都不适合用于普及知识和大众阅读。《被入侵的天堂:拉丁美洲环境史》是《拉美研究新视角》丛书中的一种,是肖恩·威廉·米勒在杨百翰大学多年讲授《1500年以来的世界文明》《自然和历史》《征服和殖民时期的拉丁美洲》等课程基础上凝练出来的简明扼要的拉美环境通史。(需要说明的是,这本书的英文书名中并没有中文版中的“被入侵的天堂”这个主标题。)因而,与前两本著作不同,这是一本适合普及拉美环境史的书,是一本适合大学课堂教学的参考书,是一本可以用于与世界其他地域的环境史进行比较的基础读本。

构建拉丁美洲环境史的分析框架

对二十一世纪初的拉丁美洲研究而言,环境史还是一个新兴的分支学科和研究领域,可以借鉴和吸收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但是,世界其他地域和国家的环境史研究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厚的学术研究成果。其中,约翰·麦克尼尔的环境史定义对米勒影响最大。他不但接受了麦克尼尔对“环境的其他部分”的认识,还采纳了他的弱人类中心主义立场(John R. McNeill, “Observations on the nature and cul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History and Theory, Theme Issue 42),表现为既承认人类及其文化和环境都是历史舞台上相互作用的演员,又把关注重点放在人类如何为自己营造一个热带家园上,进而把衡量人类与自然关系发展的标准——可持续性——局限于文明范围内。在这个理论基础上,米勒认为,拉丁美洲环境史就是新热带地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史。其中人类更多的是以文化的形式出现,文化与自然虽然各自演化,但也相互作用。另外,如果人类以个体形式出现,他就与自然一样,具有血肉之躯和同样的染色体,而人类设计用于对付自然的文化反过来也会对自己形成潜在威胁。由此可见,在米勒的环境史定义中,人既是文化的人,也是自然的人,既是群体的人,也是个体的人;自然既是按自己的规律进化的自然,也是与人相互作用的自然;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既可能相互促进,也可能相互伤害,既可能是人利用自然,也可能是自然制约人类。

亚马孙雨林中的土著人,1854年-1869年。


通史的问题意识和分析框架与专题著作既有相同之处,也有自己的特色。《被入侵的天堂》的主要任务是阐述从墨西哥和加勒比海到美洲最南端的生物区域、时间跨度达六百多年的多个热带文明的特征及其可持续性。分析框架由四个维度和三个阶段组成。四个维度分别是人口、技术、对待自然的态度和对待消费的态度。需要说明的是,这四个维度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关联的,并随着时间和历史环境的变化而发挥不同权重的作用。三个阶段分别是殖民前、征服和殖民时期、殖民后。立足于这个分析框架,全书分为七章。第一章以图皮人和亚马逊人、阿兹特克人、印加人的文明为例,分析四个维度的变化和影响,主要是对待自然和消费的态度和实践对文明可持续性的影响。第二和三章分别从哥伦布大交换和西属美洲与葡属美洲的资源输出等方面分析了殖民经济的可持续性。第四至七章从热带决定论(Tropical Determinism)、人类决心(Human Determination)、城市环境和环境主义(Environmentalism)四个方面分析了殖民后拉丁美洲环境史,突出了人类对待自然态度的两次变化带来的文明可持续性的危机和转机。第一次转变是从独立初的种族主义和热带决定论向人类决心的转变,其突出表现是从移山到河流改道以及城市建设等人为环境的构建。第二次转变是从人类中心主义向环境主义的转变,拉美的环境主义是从人的生存出发、关注文明的可持续性的、功利性的环保主义。需要说明的是,这两次转变并非是前后相继的两次断裂,而是大致上相互交错发生的、仍在继续的过程。最后,以失去了苏联的化石能源供应、受到美国长期制裁的古巴从传统工业化和工业化农业向有机农业的转变作为全书的尾声,这似乎暗含着拉美的未来在于注重可持续性、重建人与自然关系的新文明的孕育。

在比较中突出拉美环境史的特色

比较是历史研究中常用的方法。在其他区域的环境史研究相对比较成熟而拉美的环境史研究相对比较弱的情况下,比较更易于出真知。在《被入侵的天堂:拉丁美洲环境史》中,比较几乎随处可见。比较从两个维度上展开,分别是时间上的前后比较和空间上的拉美与欧美发达工业化国家以及亚非等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比较。在传统的世界史中,哥伦布到达之前的美洲被想象成由生态印第安人生存的原始之地,是相对于旧世界的新世界。米勒比较了1492年前后美洲的人口、技术和人对自然和消费的态度变化,认为1492年之前的美洲在人与自然关系方面与欧亚非旧世界并无本质不同,甚至文明比中国和印度还要久远,或可与埃及文明比肩。相反,1492年后的美洲人口大幅度下降,原来行之有效的农林业、梯田和浮田耕作法等虽然继续沿用,但加入了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农耕技术,对待自然和消费的态度发生巨大变化,从维持生计的有节制的消费变成了融合了生计需要和商品交换需要的混杂消费。无论是从纵向还是从横向比较来看,1492年后的美洲才是真正的新世界,不但形成了新生态、还形成了新文化和新民族认同。环境主义也是经常被用来进行比较研究的主题。先行的研究要么重在发现环境主义的非美国起源,要么旨在发现美国与非洲、印度环境主义的不同(Richard Grove, Green Imperialism: Colonial Expansion, Tropical Island Edens and the Origins of Environmentalism, 1600-1860,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Gregory Barton, Empire Forestry and the Origins of Environmental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Ramachandra Guha, Environmentalism: A Global History, Longman, 2000; Christof Mauch, Nathan Stoltzfus, Douglas R. Weiner eds., Shades of Green: Environmental Activism around the Glob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6)。米勒以是否具有普遍性区分了作为先驱的环境保护和流行的环境主义。在前一个阶段,通过与其他地区的比较,发现不仅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制定了自己独特的森林和野生动物等自然资源保护政策,而且伊比利亚殖民者也带来了他们的环保意识,并在英属东加勒比殖民地率先兴起了以干化理论为主的科学环境保护。在后一个阶段,受到美国的影响和关注,拉美的环境主义虽然缺乏保护荒野的内容,但在文本上并不滞后。在现实中,许多拉美国家的国家公园、保护区和保留地面积甚至已经远远超过发达国家,但与发达国家禁止民众利用国家公园中的资源环境不同,拉美的国家公园通过允许民众利用来增强民族认同。拉美环境主义的真正问题在于有法不依,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贫穷和民主制的不成熟。显然,拉美的环境主义与发达国家的形成了鲜明对照。

比较得出的新认识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先前形成的“约定俗成的常识”。在先行的世界环境史研究中,从克罗斯比到理查兹都认为,殖民征服和掠夺造成了殖民地的生态替代和环境破坏,其基本动力是殖民者及其背后资本的贪得无厌的本性(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哥伦布大交换:1492年以后的生物影响和文化冲击》,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0年;《生态扩张主义:欧洲900-1900年的生态扩张》,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John F. Richards, The Unending Frontier: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Early Modern Worl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米勒通过研究发现,殖民征服在拉丁美洲虽然造成了印第安人口的大量损失,但并未导致其他物种的消失和被替代,相反拉美的生物多样性大幅度增加,甚至由于人口减少而出现原来被人工改造过的自然重新野化(如1542-1914年的亚马逊)的现象。进而言之,这种现象的发生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殖民者的贪婪造成的,因为他们霸占了大量土地企图建立种植园,但在劳动力不足的情况下,这种贪欲反而起到了客观上保护环境的作用。在传统的拉丁美洲史研究中,一般认为,由于人口大量损失导致城市衰落,经济重心建立在种植园基础上,并在此基础上孕育出后来的考迪罗统治。在《被入侵的天堂》中,城市是拉美人的宜居地,是文明的产物,其可持续性决定着文明的成败。虽然印第安人的文明几乎被毁灭,但城市化并未完全中断,只是更多的以实践罗马人的城市理想的方式加速发展。到十七世纪初,西属美洲的城镇化率达到百分之四十八,到十九世纪后期,拉美的城市人口激增,进入二十世纪中期,拉美城市化爆炸性增长,在世界城市化进程中独占鳌头。世纪之交,拉美城镇化率达到百分之八十,百万以上人口的大城市超过六十个。这种远超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城市化速度也造成了更为密集和严重的交通、卫生和环境问题,墨西哥城这个超大城市的严重环境问题就是拉美城市化的一个缩影。由此可见,拉美的城市化和城乡结构并未脱离正常轨道,但它的速度和强度远远高于世界其他地区(包括先发工业化国家和其他发展中国家),或许这为重新认识拉美的经济和政治史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西班牙入侵美洲,四处掠夺。


引人入胜的叙事模式

在阅读《被入侵的天堂》时,笔者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美国不同层次的大学历史学课堂上听课和参与教学的经历和体验。笔者访问的美国大学的历史课一般是五十分钟一次课,这样的排课保证学生能够集中精力听讲,并保持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但这对教师的教学提出了更高要求,那就是在短时间内讲授的内容要能够吸引住学生,同时授课形式要生动活泼,适合青年学生的特点。有经验的老师通常一次课选取一个既具典型性又有延展性的历史故事进行讲授,期间穿插很多提问,鼓励学生参与并启发学生思考。一次课结束时,大多数同学都如醉如痴,意犹未尽,期待下一次课尽快到来。

《被入侵的天堂》中的每一章都由若干个故事组成。在对不同故事的描述和剖析中,回答了每章中作者提出的若干个层层递进的问题。另外,作者还以假设的方式提出问题,启发读者发挥历史想象力,进而在利用和解析史料中形成历史认识和结论。这样的阅读不但能够让读者了解拉美环境史,还能体会历史研究的奥秘,形成历史感和历史思维。显然,这样的环境史著作读起来不但让人兴味盎然,甚至还能产生一种穿越时空的历史体验。

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被入侵的天堂》的英文版是2007年出版的,讨论其中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必须回到当时的学术情境中,否则就会产生以今天学术发展苛求作者的错觉。但是,毕竟是现在评这本书,因此提出的问题即使在当下也应该值得思考。从这两个角度出发,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一个是拉美的可持续性,另一个是拉美环境和文化变化与世界体系的关系。

在《被入侵的天堂》中,可持续性是衡量文明的标准。显然它不同于传统历史学的进步或发展标准。但是,作者仅仅把可持续性局限在文明之内,或者如果涉及了自然,也只是人类感受到自然破坏产生了对人类及其文明的危害导致文明的不可持续。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来看,这种界定已经迈出了突破性的可喜一步,但是从环境史的视角来看,尚不到位。因为自然不仅仅是与人作用的,它还自成一体,按自己的规律运行。当人类对它的作用超过它的承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自然不仅不可持续,还会崩溃。在人类价值观作用下,某些自然的不可持续并不会对人类文明立即产生革命性影响,但却会对它所在的生态系统产生不可弥补的影响。因此,在定义可持续性时,还要包括自然或生态体系的可持续性。只有把文明和自然的可持续性统一起来,并以它为标准才能既衡量出过往文明的得失,也能预示未来的走向。就拉美的自然或生态体系而言,除了森林、耕地、水域、大气、河流、山脉、城市等环境之外,还要关注牧场和草原以及畜牧业。事实上,畜牧业也是拉美部分国家的重要产业,对其环境史的研究在2007年之前也已产出了重要学术成果。《被入侵的天堂》在2008年获得拉美史大会颁发的埃莉诺·麦维尔奖。正是麦维尔早在1994年就出版了研究殖民时期墨西哥养羊业的环境后果的名著《羊灾:征服墨西哥的环境影响》(Elinor Melville, A Plague of Sheep: Environmental Consequences of the Conquest of Mexico,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换言之,无论是从现实需要还是从学术积淀来看,都可以把拉美可持续性界定得更全面、更具普遍性。

拉美史研究有两条路径,大体上可以概括为内在论和外在论。所谓内在论,就是从拉美内部因素分析拉美历史和发展。所谓外在论,就是从拉美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分析拉美历史和发展,依附论是其代表(劳尔·普雷维什,《外围资本主义》,商务印书馆,2015年;塞尔索·富尔塔多,《巴西经济增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特奥托尼奥·多斯桑托斯,《帝国主义与依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被入侵的天堂》大体上采用了内在论的视角,并做出了深刻分析。但是,拉丁美洲这六百多年的环境史与世界市场密不可分。除了三百多年的殖民征服和统治之外,拉美深受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影响,突出表现就是资源榨取主义和新榨取主义以及依附性发展。早在1960年代,依附论就在拉美兴起,并对国际社会科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随着研究的深入,依附论经历了从激进依附论到结构主义依附论再到依附性发展理论的转变,解决办法也经历了从革命到改良再到利用性发展的转变。虽然依附论主要关注发展,但其中不可避免要涉及资源环境利用。因而,依附论探讨的问题和环境史有共同之处或交集。换言之,无论是从全面分析拉美环境史的演变动力还是从与主流理论对话的角度来看,都应该对世界市场和世界体系与拉美环境史的关系进行深入研究。

总之,《被入侵的天堂》是一部富有新见、引人入胜、具有时代学术特点的拉美环境史著作,同时也是一部富有启发性、能够引起更为广泛深入思考的基础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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