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中兴颂》三题

位于湖南浯溪碑林的摩崖刻石《大唐中兴颂》,由元结撰文,颜真卿书丹,历来脍炙人口,尤负重名。元结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颜真卿则是唐代楷书的杰出代表和集大成者,二公合作撰书自是珠联璧合。

《书法》杂志2023年第一期出版了《中兴颂摩崖石刻专辑》,在此选登其中《<大唐中兴颂>三题》一文。

《大唐中兴颂》原石全景


浯溪碑林外景


“老于文学”:《大唐中兴颂》的文本 

元结(七一九—七七二年),字次山,河南鲁山人,拓跋鲜卑族,历官山南东道节度参谋,荆南节度判官,道州刺史,容州刺史兼容管经略使、容州都督。

元结自称《大唐中兴颂》“老于文学”。可以从三个方面看出元结的文笔老到。

《大唐中兴颂》原石全景


第一,《大唐中兴颂》的叙事,直捷简约,返朴归初。元结是文学家,长于诗文,着有《文编》十卷,又选唐人诗为《箧中集》一卷。他在古文运动一派,是韩柳的先驱。董逌《广川书跋》称,元结“其言危苦险絶,略无时习态,气质奇古,踔厉自将。尝曰‘山苍然一形,水泠然一色’,大抵以简洁为主”。钱基博说:“在韩愈以前,力扫雕藻绮靡之习,而出之以清刚简质者,不得不推(元)结为俶落权舆。韩愈之前有元结,犹陈涉之开汉高乎!”元结《大唐中兴颂序》云“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两“年”字,见得叛军来势汹汹,不知中间多少生灵涂炭;又云“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又两“年”字,见得唐军作战英勇,攻拔叛军,势如破竹。四个“年”字如此,方称得上是文笔老到。作为复古主义者,元结的文风取法于简直。“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宁朴无华,宁瘦无腴,宁拙无巧”。如若堆砌辞藻,则难免轻佻无骨。

《大唐中兴颂》原石全景


第二,《大唐中兴颂》的文体,选用三代的颂体,三句一韵,每韵之后转韵,全文十五韵,一百八十字。前三韵言安史之乱,后三韵言肃宗起兵平乱,再后三韵言收复两京,然后二韵言忠奸吉凶各异,再后二韵称颂唐朝,全文结束(至大历六年又补写“湘江东西”二韵)。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势险节短。句句用韵,三句一转。此峄山碑文法也,唐《中兴颂》亦然。”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评:“秦刻石文多三句用韵,其后唐元结作《大唐中兴颂》而三句辄易,清音渊渊,如出金石。”《史记》诸书载李斯等人刻石颂秦德,共计摩崖七处,合称“秦七碑”。其中峄山刻石、泰山刻石、芝罘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均为三句一韵,仅有琅琊刻石是二句一韵。这种文体,源于三代。

《大唐中兴颂》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拓本


第三,《大唐中兴颂》的选题意识,尤见得元结文章的老到。元结着有《元子》十卷,《猗玗子》一卷。从元结著作的书名可知,他不仅喜爱文学,而且自居为诸子。“入道见志之书”称为诸子,所以元结不仅可以“以能文为本”,而且可以“以立意为宗”。而具有诸子意识,便不难具有“文以载道”的精神。即如元人王荣忠《重建笑岘亭记》所说:“次山爱君忧国,不以进退生死累其心,乃撰立《大唐中兴颂》,鲁国公顔真卿为之书,雄文健笔,焕耀今古,发明君臣父子之义,千载不磨。”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


大唐中兴颂有序

尚书水部员外郎兼殿中侍御史、荆南节度判官元结撰。

金紫光禄大夫、前行抚州刺史、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顔真卿书。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于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

颂曰:

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惛为妖。

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

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

天将昌唐,繄睨我皇,匹马北方。

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

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

复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

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

地辟天开,蠲除祆灾,瑞庆大来。

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

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

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

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

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

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

上元二年秋八月撰,大历六年夏六月刻。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侍御”


唐人直捷简约,元结尤其率直敢言,能当大任,所谓“次山斌斌,王之荩臣。义烈刚劲,忠和俭勤”。《大唐中兴颂》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忠君爱国之情,表达着中国人对于国家统一、繁荣富强、民族中兴的美好期盼。

《大唐中兴颂》文辞古雅,书字奇伟,忠肝义胆,胸襟磊落。洪迈《容斋四笔》评:“次山《中兴颂》,与日月争光。”辛文房《唐才子传》评:“《大唐中兴颂》一文,灿烂金石,清夺湘流。”

而宋人婉转隐晦,黄庭坚以晚年远贬,故以“《春秋》笔法”猜度元结诗意为“明颂实讥”。崇宁三年(一一〇四年)三月己卯,黄庭坚于风雨中来泊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作诗对唐玄宗、唐肃宗父子提出批评。

黄庭坚所作《中兴颂诗引并行记》在其卒后被刻在《大唐中兴颂》旁边,引起了元结《大唐中兴颂》本意是歌颂还是讥讽的争议。如洪迈《容斋五笔》云:“唐肃宗于干戈之际夺父位而代之,然尚有可诿者曰:欲收复两京,非居尊位不足以制命诸将耳。至于上皇还居兴庆,恶其与外人交通,劫徙之西内,不复定省,竟以怏怏而终,其不孝之恶上通于天。是时元次山作《中兴颂》,所书‘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直指其事……所以揭表肃宗之罪极矣。”王士禛《浯溪考》亦云:“黄鲁直题磨崖碑,尤为深切。‘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局脊还京师’云云,所以揭表肃宗之罪极矣!”而宋溶《浯溪新志》则说:“《中兴颂》碑彪炳千有余岁矣,而立言之旨,议者纷纷,何昔贤心事之不能昭白于后人也?抑文人好为诟病使然欤?玄宗而既西狩矣,灵武之立,势非得已,不然何以收衆心而成大业乎?乃谓《颂》亦含讥,乐此而不为疲,则山谷一诗,实为聚讼之首。”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中侍御”


朱熹亦曾参与争论说:“唐肃宗中兴之业,上比汉东京固有愧,而下方晋元帝则有余矣。”16朱熹之论可谓持平,黄庭坚毕竟是站在了一介文人的立场上,而尚未达至“老于文学”的境界。

从祭侄文到中兴颂:《大唐中兴颂》的书写 

《大唐中兴颂》,元结撰文,顔真卿正书。此文实为有唐三百年间第一篇宏文,此书实为顔鲁公一生作品的压轴之作。

看《大唐中兴颂》当先看《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祭侄文稿》作为顔鲁公罕见的行书作品而为世人所知,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展览之日,万人空巷。《祭侄文稿》之感动人心,还在于顔氏一门大义凛然,忠烈报国。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天休”


顔真卿(709—785年),字清臣,琅琊临沂人。少勤学业,事亲以孝闻。开元中举进士,登甲科,曾四命为监察御史,正直敢言。

天宝十二载(753年)任平原太守。安禄山谋反,顔真卿托言霖雨,修城浚池,料丁壮,储廪实。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唐玄宗始闻乱,叹曰:“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邪?”及平原来报,大喜,谓左右曰:“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

从父兄顔杲卿为常山太守,亦起兵抗敌,河北十七郡同日归顺,共推顔真卿为帅,得兵二十余万,横絶燕赵。史思明急攻河北诸郡,饶阳、河间、景城、东安相次陷没,独平原、博平、清河三郡未陷。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沄沄”


其后顔杲卿被擒,骂不虚口,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人。顔季明即顔杲卿少子。叛军南下,“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到乾元元年(758年),顔季明的“首榇”迁回祖茔,顔真卿为他写文追祭。

史称顔真卿“立朝正色,刚而有礼,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天下不以姓名称,而独曰‘鲁公’”。顔真卿卒,唐德宗下诏表彰说“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所着有《顔鲁公集》十五卷。《四库总目提要》评:“真卿大节,炳着史册。而文章典博庄重,亦称其为人。”所以,《大唐中兴颂》必与《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合看。《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是伤感悲痛之极,《大唐中兴颂》是庄重肃穆之极。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唐军收复两京,唐玄宗回到长安,移居太极宫。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先后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参谋和荆南节度判官,曾整兵拒贼的元结,写下《大唐中兴颂》,盛赞玄宗、肃宗两朝“复两京,还京师”“宗庙再安,二圣重欢”而比隆于前代帝王盛德大业。到了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从道州刺史、容州刺史卸任之后,元结增补《大唐中兴颂》原文,请一生忠义抗贼的顔真卿书写,大字深刻,镌石于湘江崖岸的浯溪,一篇大字摩崖碑诞生了。

《大唐中兴颂》石刻具有鲜明的政治主题。董逌《广川书跋》云:“《中兴颂》刻永州浯溪上,斲其崖石书之,刺史元结撰,结以能文,卓然振起衰陋,自以老于文学,故颂国之中兴,颂成,乞书顔太师,太师以书名时,而此尤瑰玮,故世贵之。今数百年,藓封莓固,远望云烟外,至者仰而玩之,其亦天下之伟观者耶!”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之金”


“当为鲁公法书第一”:《大唐中兴颂》的刊刻 

顔真卿有词藻,尤工书,善正书、草书,笔力遒劲,世宝传之。

《大唐中兴颂》形制巨大,世称之曰“摩崖碑”。石刻宽320、高300厘米,字径约15厘米。正书,左行。正文中敬语挪抬。共计二十一行,每行满格二十字。

欧阳修《集古録》云:“《大唐中兴颂》元结撰,顔真卿书,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世多模以黄绢为图障。”

董其昌《容台集》云:“鲁公碑版《中兴颂》最为奇伟。余在楚中,祁阳令以搨本进,因作歌刻石记之。以其字形颇大,临成此卷,便是几格间物,不须扶藜夜读如山谷所云也。”

王世贞《弇州山人题跋》称:“摩崖碑《中兴颂》,元结撰,顔真卿书,字画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当为鲁公法书第一。”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尚书”


明萧泰登《题浯溪》诗云:“灵武归来大难纾,忠臣孝子义何如?浯溪石刻人珍重,只为平原太守书。”

徐霞客《楚游日记》写道:“余念浯溪之胜,不可不一登。……沿江市而南五里,渡江而东,已在浯溪下。……浯溪由东而西入于湘,其流甚细。溪北三崖骈峙,西临湘江,而中崖最高,顔鲁公所书《中兴颂》高镌崖壁。……崖前有亭,下临湘水,崖巅石巉簇,如芙蓉丛萼。……时余病怯行,卧崖边石上,待舟久之,恨《摩崖碑》拓架未彻而无拓者,为之怅怅。”

上元二年元结为荆南节度判官,在江陵撰文。大历二年元结任道州刺史,奉母居于湖南祁阳,购溪筑室。至大历六年,元结时任容州都督兼容管经略使,加左金吾卫将军兼御史中丞,仍家浯溪,号其居曰“漫郎宅”。此年闰三月,顔真卿罢任抚州刺史,大约夏六月到达浯溪,书写《大唐中兴颂》上石。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师”


《大唐中兴颂》为什麽会刻在浯溪?为什麽从撰文到刊刻相隔十年之久?王昶《金石萃编》详细梳理前后经过,提出了这一疑问。他说:“按撰颂者元结,《新唐书·传》:史思明乱,命结发军挫贼南锋,结屯洛阳守险,全十五城,以讨贼功,迁监察御史里行。荆南节度使吕諲请益兵拒贼,帝进结水部员外郎,佐諲府,与碑题衔合。《吕諲传》称,上元初拜荆州长史,澧、朗、峡、忠等五州节度使,则结之为判官亦在其时。颂撰于上元二年,正与年传合也。碑题顔真卿书,末云‘大历六年夏六月刻’,真卿官抚州刺史,亦在大历六年,则是元结撰颂后十年而后书且刻也。碑颂肃宗中兴、即位灵武、收复两京、上皇还京等事,《唐书·肃宗本纪》至德二载十二月丙午上皇天帝至自蜀郡,则撰颂又在还京后四年。颂磨崖,在祁阳县浯溪。结判荆南时寓居于此,其刻《峿台铭》在大历二年,《浯溪铭》《亭铭》俱在大历三年,不知何以刻此颂独迟至大历六年也?”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歌颂”


元结必是有所期待。他在等待,等待最好的时间、最好的地点。

原本《大唐中兴颂》是以反问句“不在斯文”结束,但是后来元结又增补了“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二韵。因为他找到了溪山“胜异”的浯溪,找到了“登临长望,无远不尽”的峿台,找到了永不厌倦的“水声松吹”,同时也在其中倾泻般地植入了自己的人文情怀。

可惜的是,元结经营自己可爱的家园未久,他就因为突来的疾病去世了。大历七年(772年)正月,元结守丧毕,朝京师,准备接受新职,忽然遇疾,夏四月,卒于长安客舍。顔真卿撰《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并序》载:“七年正月朝就师,上深礼重,方加位秩,不幸遇疾,中使临问者相望。夏四月庚午,薨于永崇坊之旅馆,春秋五十,朝野震悼焉。”28此时距《大唐中兴颂》刊刻上石仅有半年。

今日所见《大唐中兴颂》的历代拓本与浯溪原石,均有明显的磨泐模糊痕迹。这一方面是由于历年久远、自然风化所致,一方面也不免受到传拓过多、甚至拓工操作粗暴的人为影响(彩图第三至一二页、图一)。

北宋时欧阳修所见《大唐中兴颂》拓本已经模糊,“世多模以黄绢为图障,碑在永州,摩崖石而刻之,模打既多,石亦残缺,今世人所传字画完好者,多是传模补足,非其真者”。

《大唐中兴颂》原石局部


南宋赵希鹄则更记载拓工有一种“洗刻”的做法,对字迹具有破坏作用。赵希鹄《洞天清録》:“予溯潇湘,历衡、潭、永、全、道五郡,并无古刻,惟道州有汉《绥蛮校尉熊君之碑》。若浯溪《中兴颂》,乃唐中世所立尔。亦已石乏,工人每因旧迹,加洗刻,以为衣食业,故愈失真。”

今所见《大唐中兴颂》拓本,有宋拓、明拓、清拓,即便是较早时期的宋拓,其实也已出现字口模糊的现象,对比明拓、清拓,并不能明显清晰许多。也就是说,今日所见《大唐中兴颂》无论是现存原石还是历代拓本,都存在不少模糊的字口,未见清晰的全文,因而影响到鲁公书法的神韵。

笔者曾就此问题与周平教授探讨,周平教授认为《大唐中兴颂》可能是未曾完成的工程,整体上虽然刻成了,但后期的修整加工其实尚未到位。周平教授甚至观察到原石字迹包含着两种不同的石刻风格。假使当真如此,影响《大唐中兴颂》后期质量的原因可能是元结本人未在现场,以及病逝以后资金告罄。唐时情况究竟如何,有待于文献学以及三维扫描技术的进一步鉴定。 

(本文作者任职于湘南学院周敦颐研究院,原文有注释,因篇幅原因本文未将注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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