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899年,凡勃伦以“有闲阶级”一词,描述那些通过炫耀性消费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人士。在他的经典之作《有闲阶级论》中,凡勃伦描述了上流社会的轻浮无聊:男士们以手杖作为炫耀的工具,女士们则热衷购买银质餐具。
而在今天的世界里,物质商品作为社会地位象征的力量已经大为减弱,有闲阶级已被新的精英阶层所取代。伊丽莎白·科里德—霍尔基特在《微小的总和:新精英阶层的消费选择》一书中称他们为“志向阶级”。他们受过高等教育,以文化资本而非金钱收入来进行自我界定。他们热衷于购买有机食品,看重母乳喂养。他们在意那些非炫耀性的消费,购买力用于聘请保姆和管家,培养孩子,以及练习瑜伽。作者在书中以广泛的调研展现了志向阶级如何通过教育、健康、育儿等各个方面的消费支出选择,实现财富的增长和阶层的向上流动,并进一步加深与其他社会阶层之间的差距。志向阶级的消费习惯已经从有形的物质消费转变为更彰显其身份与知识的消费支出,同时也影响了我们所有人的消费选择。本文摘自该书第三章。
一开始,艾西·温卡登(Essie Weingarten)只是单纯喜欢指甲油的颜色而已。1981年,温卡登女士收拾好行李,带着初创的12种颜色的指甲油前往拉斯维加斯,在那里举办的一个展销会上展示自己的产品。如她所言,在这一系列产品中,“一款正红色,一款紫色,一款粉红色和一款橙红色”,同时还有一款半透明的粉白色令其一举成名。艾西率先在指甲油市场推广裸色系,著名的“芭蕾舞鞋”和“最美虚荣”(艾西505号指甲油)、“婴儿的呼吸”(5号)、“甜心老爹”(473号)、“小姐”(384号)一起成为标志性色彩。艾西曾说:“我个人很喜欢这种颜色,当时没人这么做。”1989年,伊丽莎白女王的发型师给艾西写信要求提供“芭蕾舞鞋”——艾西162号指甲油。艾西回忆道:“这款指甲油上市大约两年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女王发型师的带有皇室印章的信(附带请求)。我当时就想:‘我成功了。’”
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芭蕾舞鞋”和其他裸色系姐妹一起大行其道,成为居住在比弗利山庄、纽约上东区和伦敦肯辛顿的特定女性群体的社交必备指甲油。能引发具有较高审美意识的女性精英群体的崇拜,甚至连英国女王也不例外,“芭蕾舞鞋”一定有其特别之处——荧亮的光泽,独一无二的矿物成分,或者说一些能凸显其追捧者身份的特质。不过,涂上这款指甲油,那独特的颜色并不会叫嚣“快看我”或是“我刚做完美甲”。涂一层会让指甲覆上一层浅粉色,涂两层则会让指甲在不透明的白色中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粉色。这一柔和到近乎孩子气的色彩只不过是女性巧妙地展示其装扮的一个工具。
上层阶级女性对裸色系指甲油的追捧,我最初认为其作用就是凸显这些女性把美甲当成再自然不过的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因为精心打理的指甲就是其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没必要用亮色来宣告美甲的特殊性。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这些女性如此精细地选择裸色系指甲油,恰恰是因为在其活跃的社交圈和参加的活动中,人们绝不会认为她们的指甲理所应当如此。这是一群在特定小圈子里活动的人,她们的指甲也需要融入其社交生活。裸色因此成为精英世界的象征,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的外表永远事关重大。
这些女人并不会穿真正的芭蕾舞鞋,因为这花费更多——而这种指甲油则是负担得起的奢侈品,不像2万美元一个的限量铂金包或稀有的陈年佳酿那般高不可攀。宾夕法尼亚州小镇女性可以花7.99美元买一瓶艾西珊瑚红色的“天竺葵”(43号),上层阶级女性也花同样的钱买这样一瓶指甲油。然而,在后者的世界里,爱马仕包和“芭蕾舞鞋”却都是彰显身份地位的商品。
从历史上看,专业美甲通常被认为是属于上层阶级和富人的活动。“20世纪80年代以前,美甲确实很特别,”艾西解释道,“在那之前,(把钱花在美甲上)可能引发众怒。”后来情况有所转变。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低薪服务人员的增多(集中在主要大城市),美甲费用大幅降低,普通女性因此也能去美容院享受美甲服务。现在,女性在美容院只需花15美元就能做好指甲。
欧睿信息咨询公司的调查表明,时至今日,美甲已发展成为价值10亿美元的产业。在6个多月的时间里,有2700万成年人去美容院做美甲,3200万人进行了足部护理。这一潮流持续高涨:2010—2011年期间,美甲率提高了24%。因此,之前属于上层阶级的活动轻易地就变成了大众行为。对艾西而言,指甲油成为接近社会精英昔日奢华身份地位象征的大众化手段——触手可及的上层阶级品位。今天,对许多美国女性来说,艾西·温卡登的同名品牌指甲油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品牌,可以在世界各地的药妆店和美甲店买到。
随着美甲费用的下降,新的指甲油颜色变得更受欢迎(蓝色、黑色、绿色和肉色),部分原因在于美甲变得如此廉价,女性不用花多少钱就能换个指甲油。每个人都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地享受美甲。虽然出现这种趋势,但许多上层阶级女性和职业女性仍然选择裸色。很难说清这些淡雅的颜色究竟是先作为兼具功能性和实用性的美甲色彩而存在,还是先成为特定社会地位的象征。然而,这就是人们理解美甲的方式,选择的颜色不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与那些更物质化、更惹人瞩目的炫耀性消费形式不同,指甲油和涂指甲油的女性为我们设置了一个不一样的障碍——信息成本和了解定义特定社会阶层的隐性细节。
在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看来,选择涂什么颜色的指甲油只是客观化文化资本主义的一个普通例证。在其里程碑式的作品《区分》中,布迪厄提出,一个人的“品位”与墙上挂什么画或开什么车并没有多大关系,更多的与通过知识、社交网络和教育积累的文化资本相关,而这些知识、社交网络和教育又通过那些具体物品表现出来。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或金钱相对)是独特的审美、技能和知识(常常通过教育和家世获得)的集合。客观化文化资本意味着某些特定物质获得了优于其他物质的文化或象征价值,而且通常比通过分配而来的任何货币价值都重要。因此,社会阶级不是通过消费产生(你不能自动“买通”通往上层阶级的路)的,而是通过对一定价值观和审美观的接纳,以及获得解读物质主义所隐含的象征意义的能力而产生的。这些价值观、审美观和品位形成了日常生活的“习惯”——我们看待世界以及以我们的独特身份做出规范性判断的方式(作为一名曼哈顿富有白人或密西西比的穷困非洲裔美国人,抑或迈阿密的富有拉丁裔或美国小镇的中产阶级)。习惯并不仅仅是消费模式,还涉及消费的知识。因此,淡粉色指甲油就是特定社会经济阶层标志的具体体现。女性把涂“芭蕾舞鞋”指甲油作为文化资本的商品化表现,同时也体现了她们于上东区(纽约)生活中形成的习惯。
大多数消费选择都是特定阶层经济、文化和社会价值融合的产物,它们自觉或不自觉地适用于将不同阶层区分开来。在一个炫耀性消费越来越普及的时代,社会地位通常由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决定。或如万斯·帕卡德在《追求地位的人》(The Status Seekers)中所言:“在越来越注重炫耀性的行为模式中,美国人变成了积极的平等主义者,他们通过举止、谈吐、品位、饮食模式及其所追捧的消遣方式的细微差别来凸显其阶级地位,这种微妙的区分行为有时候是刻意为之,但大多数时候是无意识的。”同样,在21世纪社会地位也不仅仅通过汽车和手表体现,还通过其他人难以理解的暗示、信息和投资来体现。我把志向阶级的这些身份地位象征信号称为“非炫耀性消费”——这是一种特别针对其他同道中人展示身份地位的更少物质化也更隐蔽的方式。有时候这些消费选择甚至都不是为了展示身份地位。无论是所有人都能购买的极其昂贵的商品,还是为孩子的未来进行的投资,他们都是为了让生活更轻松、提升整体幸福感(包括精神上和物质上)而购买代表新式非炫耀性消费的商品和服务。通过不起眼却又意义深远的非炫耀性消费,这些精英们(无论是文化上富有的志向阶级,还是单纯的富人)牢牢地巩固了自己和孩子的社会经济地位。
三个重要趋势推动了非炫耀性消费的兴起。首先,物质消费蔚然成风,于是志向阶级有意无意地发掘更隐蔽的约定俗成的象征信号来展现其社会地位。其次,“有闲阶级”不复存在。全球经济的重建鼓励英才教育,这些精英通过其聪明才智掌握生产资料,而非土地所有权。这些劳动力市场精英(其中很多人是志向阶级成员)相信社会阶层向上流动性的存在,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相同机会。他们的主要精神信念——努力工作和学习知识——也是主要的文化领导力,影响了社会各阶层。乔纳森·葛舒尼发现,当代社会工作与休闲之间的关系表明,那些挣很多钱的人是通过非常努力的工作来获得和维持如此丰厚的收入的,因此,休闲时间成为最稀缺的资源。他还观察到,休闲时间越来越多地被各种消费行为填满,想要获得更多休闲时间反而要付出更多劳动。今天的劳动力市场精英——尤其是其中的志向阶级——用金钱买时间,并通过在育儿、家政、园艺和奢华假期方面的不菲投入来实现利益最大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进行物质消费(尤其是在后衰退时期)不如把资源投资在教育、退休保障和医疗保健等有意义的消费上有价值,所有这些对普通人而言似乎遥不可及,但却是成就志向阶级地位、进一步区分富人和其他人身份地位的重要渠道。
后一种消费习惯同样要花费大量金钱,但是表面上看却好像与展现身份地位无关(即使它们确实发挥了这个作用)。因此,非炫耀性消费有两种几乎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即信息成本非炫耀性消费:指甲油颜色和特定文化知识等不那么昂贵、与金钱没那么大关系的象征性消费,以及超高成本非炫耀性消费:育儿、医疗保健和大学学费等异常昂贵的消费——既能显著改善能负担得起这些消费的人的生活品质,又能巩固和缩短已有的阶级界限。接下来我将依次讨论这两种非炫耀性消费形式。大多数非炫耀性消费的关键在于,对于不了解情况的人而言,它是一种无形消费,而且如果不理解其中隐含的信息或缺乏雄厚的经济基础也很难模仿。非炫耀性消费是新阶级划分的源头所在。
《微小的总和:新精英阶层的消费选择》,[美]伊丽莎白·科里德-霍尔基特著,尹楠译,理想国丨海南出版社202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