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长河》这部热播剧里,除了康熙、靳辅和陈潢等几个主角外,索额图、明珠等配角塑造得也是有声有色,其中引起观众争议最大的人物要算于振甲。这个清正廉洁、时时自省过失,每天只吃青菜度日的桃源县令,当滔滔洪水来袭时,为了保护本县百姓的安全而阻止毁堤分流,导致下游七个省被淹,无数百姓受灾严重;后来又反对陈潢和靳辅的治河方略,张嘴闭嘴都是“祖宗成法”,最终造成黄河决口……很难用“好”和“坏”来给他下一个定论,在他身上,充分表现出那种笃信理学思想、坚守传统道德,在具体事务中却缺乏变通,固执守旧的古代大臣的复杂性。
《天下长河》中的于振甲
这个人物,笔者感觉,是由康熙年间两个真实的人物结合塑造而成的,两个人的名字都叫“于成龙”。“老于成龙”字北溟,曾被康熙称赞“实天下廉吏第一”;“小于成龙”字振甲,也以清正廉洁而闻名。这两个人都官至封疆大吏,都深受康熙的信任,且私交很好,有一段时间小于还是老于的下属,《熙朝新语》说:“于清端公成龙(老于)总两江(两江总督),其族弟襄勤公(小于)亦名成龙,知江宁府,同姓同名,同时同官一城,且同以清节著闻,位又同至一品,古所未有。”
《天下长河》中的于振甲,治河经历、宦海浮沉基本上来自“小于”,而个人生活、性格特征有一些与“老于”相近。说来有趣的是,这两个人还都以擅长刑狱而闻名,著名公案小说《于公案》写的是“小于”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阅;而在古代笔记中记载了很多“老于”拿贼擒盗的经历。所以,今天这则“叙诡笔记”,就说说“老于”断案的故事。
一、推理:“卧床病妇”不对劲
《天下长河》中,于振甲任桃源县令时,请不起公人,就把自己的小侄子叫来充数,县里遇灾,百姓几乎饿死,他自己也只吃野菜度日,奄奄一息……这些让人不禁想起老于在罗城任县令的经历。
于成龙
《碑传集》记载,老于“生而庄毅”,年长后“须长如戟”,不苟言笑,谁见谁怕,他“性善吃苦,诸人所不能勘者,一处之恬如”,他常说:“学者苟识得道理,埋头做去,不患不到圣贤地位”……想必读者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天下长河》里于振甲那个形象了。
《新世说》记载,老于任罗城县令时,“年四十有五矣”。罗城在现在的广西,古时是“烟瘴地”,“四时毒雾迷天,豺虎昼行于市”,可见条件之艰苦,一般人就算白给他去那里当官,他都不愿意去,但老于根本不在乎,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此行绝不以温饱为志,所自信者,天理良心四字而已”。
老于骑着头老驴,带了几个僮仆赴任。“至则满目荒烟”,“官廨在丛菁间”,用荆棘插成门,白天居然还有老虎跑到县衙,大摇大摆地进出。“每夜月啼猿,饥猩啸雨,闻者泪下”,于成龙不以为意,用土堆了个台子当公案,旁边支口锅做饭,就此开始办公。“晨起,著芒鞋出郭省农事,冲烟触瘴,上下悬崖绝涧中。”这样花了前后数年时间,终于使罗城得以治理。而当初他带的那几个僮仆“或散去或死”,搞得县衙里就剩他一个人,生活太过艰苦,当地老百姓实在看不下去,给他送米送钱,他一概不要。不过此老馋酒,大家买酒送他,他“得酒一壶而止”,却也并不迂腐。
《清稗类钞》里记载过一则他早期断案的故事:“清端(于成龙谥号清端)初为邑宰时,至邻邑,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舁病人”,床上的病人盖着大厚被子,蒙着脑袋,枕头上露出头发,上面插着凤钗一股,“有三四健男夹随之,时更番以手拥被,令压身底,似恐风入者”。老于见了,就让手下的吏役问床上躺的是什么人,对方回答是“妹疾垂危,将送归夫家”。老于派吏役偷偷跟在那伙人的后面,“视其所入何村”。吏役尾随其后,至一村舍,见两个男子将那伙人迎入一个院子,回来告诉老于。老于就问当地县令:“城中得无有劫盗否?”县令说没有——当时地方上管理混乱,“上下讳盗”,就算家人被盗贼劫杀,亦隐忍不敢言,不去报官。老于到了馆舍,让吏役在当地暗访,“果有富室被强寇闯入,炮烙死矣”。老于把受害者的儿子叫来,问诘其状,其子起初不承认有这回事。老于说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我已代捕,巨寇在此,非有他也。”其子这才顿首哀乞,求为死者报仇雪恨。老于带着他来见当地县令,“差健役四鼓离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尽伏罪”。审讯中,问躺在床上的病妇到底是什么人,大盗供称是与之合谋的妓女,让她躺在床上,把抢夺来的金银财宝放在她怀里,外面盖上大被子,这样才能顺利出城,到村舍再行瓜分。“人皆服清端之神,或问所以能知之故”,老于说这其实很简单,只是人们大多不关心罢了,哪里有少妇躺在床上,旁边几个男子不停地把手伸进被子里的,很明显是在护着里面的什么东西,而且,假如真的是病妇回家,家里出来相迎的应该是妇女,怎么会只有两个男子在门口迎接,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匆匆迎进院子,“是以确知其为盗也”。
二、卧底:“杨二胡子”是老于
数年后,老于被提升为湖广黄州府同知,《碑传集》记载:“黄州有巨盗一伙,漏网且数载矣,百方缉之不可得。”老于查到巨盗巢穴所在,“常匿聚深山古庙中”,就带了几个捕役埋伏在古庙附近,自己打扮成个乞丐,往来庙前。那些强盗见了给他饭吃,他就自称姓杨,患了重病,“进卧庙门内”,不久之后又告诉匪首说自己愿意入伙,匪首见他很有力气,又长了一把粗黑的大胡子,送他了个绰号叫“杨二胡子”。老于“与群盗杂处者旬余,尽得其平时所为行劫状”,便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溜了出来,把一直埋伏在附近的捕役招来,进庙拿人。“捕役械诸盗至公治所”,强盗问捕役:“拿我者何官也?”捕役说上堂你就知道了。“及进见,则庙中行乞入伙杨二胡子也”,盗贼们目瞪口呆,知道抵赖也没有用了,“叩头服罪无异词”。老于下堂给他们松绑,让人拿来酒,每人倒上一杯,强盗们不知为何如此,老于说你们为非作歹,国法难容,我不可能从宽处置,但咱们在庙中相处这么久,也算故人,我不能不置酒一杯,请你们一饮。群盗心服口服。
《碑传集》
老于常说:“人命至重,上天好生,自非精察确讯,若冤杀一人,便应以命偿之。”因此他非常重视调查研究,“多徒步独行,或策蹇疾驱,杂田夫旅人中,侦听野篱村店樵牧童叟之语,以是疑情细事,无不入犀燃烛照,遣使往察事,人亦不敢欺也”。在清代笔记中,其实不仅仅记载了他破案的能力,还有很多他宽恕的事迹,如果他捕捉住了昔日的盗贼,知道他已经改恶从善,就会让他带话给当年的同伙:“能自新,吾亦赦之”,给罪人以出路,使他们“大畏敛迹”。
某年,武昌发生盗案,军营里的军饷失窃,众人都怀疑是营弁的弟弟所为,“其弟无赖子也,久客归,而是夜尽失其饷”。营弁不敢遮瞒,将弟弟送交官府。“弟不胜拷掠,因诬服,株引平日交游市井恶少十余人,问起赃,皆云用已尽。”正要结案的时候,老于来拜见巡抚,闲谈时,巡抚将此案讲了,老于认为不妥,自古拿贼拿赃,“无赃则案终疑”,而且数千两饷银,怎么可能几天就花了个精光?巡抚点点头说我也怀疑,那就麻烦你再侦办一下吧。老于秘密调查了两天,把所有涉案的罪囚叫上堂来,全部释放,然后回禀巡抚:“江夏盗案无一人实者。”巡抚问罪囚安在,老于说“尽释之矣”,巡抚大怒,说你怎敢如此,老于解释说:“囚被刑已极,若再讯,即恐立毙,诚不忍其无罪就死,且上谳须得真盗,留此述何所用之?”巡抚忙问真盗安在?老于一指堂下站立的一个军校说:“即是此人!”然后立刻将其锁拿,“赃在校家,封识如故”,而跟他一起作案的盗贼也都很快被捕。
三、布局:“失窃之物”藏何处
康熙十七年,老于改任福建按察使,《郎潜纪闻》等笔记记载,他的行李只有一床被子和一套官服,上船前派人买了很多萝卜带上,船夫问他带这个做什么,老于说我路上吃啊。“既登舟,日啖萝卜一二枚,至闽界乃已。”后来他官至两江总督,“日食粗粝一盂,粥糜一匙,侑以青菜,终年不知肉味,江南人又号公为‘于青菜’”。跟着他的仆人连蔬菜也吃不饱,每天跑到府衙后面的槐树上采叶子吃,“树为之秃”。他的几个孩子冬天只有单衣穿,“未尝制一裘”,长子从外地回家,家里只有一只腌鸭,老于就割了半只给儿子接风,传出去,便有了“于公豆腐量太狭,长公临行割半鸭”的民谣。
《郎潜纪闻初笔 二笔 三笔》
这也并非老于矫情。清初,清政府各级官员的俸禄只有俸银与禄米,两江总督本身正二品,于成龙因为加兵部尚书衔,官阶为从一品,年俸180两,折合现在不到4万元人民币。俗话说“千里当官只为财”,一年到头这么点儿钱,怎么可能养活一个偌大的总督府,可于成龙绝不贪污,所以只能从牙缝里抠日子。其实不光是他,整个康熙朝的清官,包括汤斌、张伯行、赵申乔等等,那日子过得比要饭花子好不到哪儿去。
生活清苦,但丝毫不耽误做事。尤其是断狱方面,老于在两江着实有所作为。袁枚在《于清端公传》中记述,当时江宁有个名叫“鱼壳”的大盗,武功高强,凭借和驻防都统的关系硬,“有司莫能擒”。老于到任后,下令将其缉捕。有个名叫雷翠亭的名捕,打听到鱼壳和一群江湖大盗会饮秦淮,就打扮成乞丐闯进酒席,“跪席西,呢呢求食”。鱼壳一见他便生了疑心,用刀子插起一块肉,让他张嘴,雷翠亭神色如常,张嘴吞下那块肉,这镇定的姿态反倒让鱼壳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无误:“你不是乞丐,你是于大人派来拿我的是不是?”话音未落,埋伏在外面的捕役们冲了进来,将包括鱼壳在内的群盗锁拿并解赴监狱。当晚,老于在官邸秉烛夜读,“梁上砉然有声”,紧接着,一个男子手拿匕首跳下。老于厉声问道:“何人?”那人自称是鱼壳,老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把官帽摘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来拿!”鱼壳长跪不动道:我要是想取你的项上人头,也不需要你同意,刚才从梁上跳下来时,“如有物击我,手不得动”,才知道你暗中有神灵护佑!天亮时,典狱发现鱼壳越狱,赶紧告知各级官员,大家正商量着到总督府请罪时,才听说“公已命中军将鱼壳斩决西市”。
坦白地说,此文虽为随园主人所撰,但笔者以为虚构成分偏大,顶多是鱼壳在梁上埋伏久了,跳下时腿脚发麻摔了一跤,被总督府的卫士擒拿,至于什么神灵暗中护佑之类的话,纯属鬼扯,倘若真有什么神灵,纵容鱼壳横行不法多年,从来没有保护过百姓,直到两江总督遇到危险时才出手相助,这么势利眼的神灵,大概也只值一唾。清官之清,只在其正,能吏之能,只在其明,跟其他扯不上关系。
相比之下,《清稗类钞》中的一则笔记,可信度则高得多,写的也是老于任两江总督时的事情。有个巨绅家将嫁女,“奁具甚富”,谁知夜里被小偷席卷而去。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老于“传令诸门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严搜装载”,又下令城内所有人关门居家,等待第二天官府挨家挨户搜索赃物。老于秘密召来捕役,叮嘱说,假如有人反复多次出入城门的,即行抓捕。“过午,得二人”,可是这两个人身上、手里什么都没有,直喊冤枉。大家正怀疑老于是不是犯了糊涂,老于却笑着说:“既然失窃的是嫁妆,何不将此二人解衣搜之?”一搜之下,才发现两个人外衣下面“袍内着女衣二袭,皆奁物也”。原来是他们害怕次日大搜,急于转移赃物,又见城门口“严搜装载”,便将盗窃的女装穿在身上,等出了城门脱下藏好,返回城里穿上另一套,再往城门外面走去……
《清稗类钞》
通过这则笔记,可以看出老于对民俗民情的了解之确,对犯罪心理的拿捏之准,对人情世故的体察之深,绝非《天下长河》中的于振甲那样认死理、一根筋,事实上真实的“小于”也是体恤民生,精通政务的能吏,他与靳辅在治河上的争执,是君子之争,绝非小人之争。电视剧所演,为了剧情好看,多少会有所虚构,但能让观众由此去了解历史人物的真实风貌,则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