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伊始，纪念民国时期上海视觉文化先驱丁悚诞辰130周年的文献展“慕琴生涯”在沪上刘海粟美术馆开启。这位日后的上海美专第一任教务长，曾经接受了一间画馆的影响。经历相似的还有徐悲鸿、张聿光、张充仁等一代大家。
这间后被徐悲鸿盛赞为“中国西洋画之摇篮”的画馆，就是1852年创立、位于上海徐家汇的土山湾画馆。澎湃新闻获悉，“传承与影响——纪念土山湾画馆诞生170年艺术文献展”这些天正在全新的徐家汇书院对外展出。
展览现场
土山湾，对今人来说十分陌生。她位于上海西南部的徐家汇。大约在19世纪50年代，徐家汇南部的肇嘉浜沿岸一带，因疏浚河道，堆泥成阜，积在湾处，故得名土山湾。来自西方的天主教传教士在土山湾先后修建起天主堂、大小修道院、徐汇公学、藏书楼、圣母院、博物馆和天文台等，在徐家汇和土山湾形成了方圆十几里的天主教社区。上海电影博物馆的所在地就属于当年的土山湾。
展览现场 19世纪中期 土山湾的建筑分布图
1852年，一所“艺术学校”诞生于土山湾。尽管初创时仅有三五学徒，这所学校却是上海最早系统进行西方艺术教育的机构。艺术学校逐步发展成为土山湾孤儿公益院，设置木工部、五金部、中西鞋作、印刷所、图画间、照相间等部门，招收6-10岁的孤儿，由中外教士传授技艺。
历史往往因一些不经意之举而添彩，这个最初为容纳孤儿工作而设立的工场，无意中却掀开了中国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中国近代不少新工艺、新技术、新事物都发源于此，例如西洋油画、镶嵌画、彩绘玻璃生产工艺、珂罗版印刷工艺和石印工艺以及镀金、镀镍技术等。
清末土山湾画馆内景
“传承与影响——纪念土山湾画馆诞生170年艺术文献展”由学者、上海图书馆原研究馆员张伟策划，诸多展出文献资料均出自他的个人收藏。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入徐家汇藏书楼工作，张伟研究土山湾文化近四十年，出版《遥望土山湾——追寻消逝的文脉》等著作。此次展览上，他和张晓依合著的新作《土山湾画馆人物志》一并亮相。
展览现场 《土山湾画馆人物志》
张伟告诉澎湃新闻，“近百年间，至少有300余名学生在土山湾画馆接受素描、写生、水彩和油画的严格训练，其培养人数之众，是中国历史上所未有的。画馆的作品遍及中国乃至世界，影响所及并非仅限于宗教领域，海上画坛中任阜长、任伯年、沙山春等著名画家，都曾在同画馆的交往中得益，从中受到西洋美术的熏陶；稍后的周湘、张聿光、丁悚、徐悲鸿等人也都间接受到画馆的影响；画馆培养的画家之中，更不乏中国近现代西画活动中的先行者和启蒙者，上海的第一代西画家，如陆伯都、刘德斋、王安德、范殷儒等均从那里走出，而徐咏青和张充仁等众多的学生和再传弟子，更将他们的事业源源不断地延续了下去。历史不应忘却画馆的创建者和众多默默无闻的中国画徒。2022年是土山湾画馆诞生170周年，也是画馆执掌主任一职最久的刘德斋逝世110周年。”
展览中，徐悲鸿1913年绘彩色版挂屏画《寒香图》和丁悚的月份牌都是首次展出。
徐悲鸿1913年绘春夏秋冬月份牌四条屏之《扑蝶图》黑白版
徐悲鸿1913年绘春夏秋冬月份牌四条屏之《纳凉图》三色版
徐悲鸿1913年绘春夏秋冬月份牌四条屏之《采菊图》，三色版
徐悲鸿1913年绘春夏秋冬月份牌四条屏之《寒香图》彩色版
1913年，徐悲鸿为躲避父母包办的婚姻从家乡宜兴第一次赴上海谋生，结果四处碰壁，几欲投江，走投无路之际得到商务印书馆热心的“交际博士”黄警顽相助。黄警顽不但为他安排食宿，还介绍他结识审美书馆的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他应约绘画，获得酬金，渡过难关。除了解决生活难题，黄警顽介绍了很多文化圈的朋友给徐悲鸿认识，其中就包括和土山湾画馆有着很深因缘的画家周湘和徐咏青。晚年的黄警顽对此曾专门有过回忆：“那时，上海有一位叫周湘的油画家，是江苏嘉定人，不太著名，可能是个天主教徒，是附属于徐家汇天主堂的土山湾油画馆的出身。徐悲鸿很想向他请教。我转托商务印书馆美术部画家徐咏青介绍，由我陪同登门拜访。”
1943年3月15日，徐悲鸿在重庆《时事新报》上发表文章《新艺术运动之回顾与前瞻》，其中写道：“至天主教之入中国，上海徐家汇亦其根据地之一，中西文化之沟通，该处曾有极珍贵之贡献。土山湾亦有习画之所，盖中国西洋画之摇篮也。其中陶冶出之人物如周湘，乃在上海最早设立美术学校之人；张聿光、徐咏青，诸先生俱有名于社会。”由于徐悲鸿的身份，这段话现已成为评价土山湾画馆的最权威话语，凡是论述中国早期西画运动的文章、著作，几乎没有不引述的。
徐咏青《妇女时报》封面水彩作品 1912
丁悚比徐悲鸿年长几岁，出名也更早一些。张伟告诉记者，当徐悲鸿还在上海挣扎沉浮之际，丁悚已经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画家了，他不但是上海美专的首任教务长，其画作更是占据了当时很多杂志的封面，他的讽刺漫画和抒情时装画，在20世纪10年代的上海都是第一流的。
对土山湾画馆，丁悚同样有很高的评价和很深刻的记忆，他在晚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上海西洋画美术教育，最早是徐家汇土山湾天主堂所办的图画馆。该馆创立于清同治年间，教授科目分水彩、铅笔、擦笔、木炭、油画等，以临摹写影、人物、花卉居多，主要都是以有关天主教的宗教画为题材，用以传播教义。画馆向不对外招生，学生都是孤儿院里抚养长大的孩子。间有杰出人才，学成离馆向外发展的，如当年的徐咏青就是其中的一个。”
相比徐悲鸿、丁悚的知名度，土山湾画馆真正的建立者却鲜为人知。展览以简洁的方式介绍了他们——画馆事业开创者范廷佐、擅长绘画的马义谷、走在时代前面的孤独艺术家艾尔梅、低调的画馆创始人陆伯都、近代中国的美术教育家刘德斋、桃李满天下的水彩画大家徐咏青等等。1880年6月至1912年，刘德斋执掌土山湾画馆，这30年是土山湾画馆发展最辉煌的时期，目前所知出自土山湾画馆的名人，几乎都是在刘德斋担任主任期间在画馆学习的。
土山湾画馆主任刘德斋和他的学生（1903年）
1912年4月，土山湾画馆掌门人刘德斋和画馆新、老学生合影于龙华百步桥
（中坐撑手杖着长衫者即为70寿翁刘德斋，旁边拿帽者为安敬斋，后排右一戴圆帽者为其得意门生徐咏青）
刘德斋1912年致神父信札（绝笔信）
张伟说，土山湾画馆遗留的文献很少，其教学生产的详细过程今天已很难复原，但通过近年发掘出的一些残存史料，还能从中了解一二，而这些史料所涉及的也基本都是在刘德斋执掌期间。画馆以孤儿进馆时间为序分级分班上课，教学方法采用工徒制，课堂作业大多用范本临摹。土山湾画馆的一个完整学期是6年，但学习不到6年或超过6年的学生也为数不少，原因很多：有因不学油画而5年即毕业的；有因水平过差而被要求多学几年的；也有因情况特殊而屡次出入画馆的——如最初仅每日学画一小时，再逐渐过渡到半日学画和全日学画，这样，学习时间就很长。即便学生情况各异，但教学却始终严格，画馆的整个常规学画过程长达6年，新入画馆的学生练习画线条就要学半年，从直线、横线、斜线一直到弧线、圆圈，要能用粗细、深浅、疏密等不同的线条画出物体的形状，特别是要画出物体的质感来。等线条画熟了，才开始画石膏几何模型，临摹宗教名画，学习勾稿、放大，并外出写生，画人物模特。最后才开始学水彩、油画。期间，还要学习算学、历史、宗教等基础知识及练习体操和唱歌。一年考试两次，前三名有奖赏，颁奖时各位神父均会到场，十分隆重。学徒期间有少量津贴可拿，作品售出，可提成售价的二成作为奖励；满师后则可计件享受薪酬，提成比例也相应提高到售价的八成。画馆对外承接订单，山水、花草、人物及宗教故事画等均可受理，按画件的尺寸大小和难易程度定价，而又尤以各类油画最受欢迎。
刘德斋编著土山湾画馆教材《绘事浅说》书影
刘德斋绘《古史像解》插图《训蒙图》（1892年）
土山湾的教材
展出的土山湾画馆素描作品
土山湾的职业教育比较规范，老师水平高，执教又认真，使用的教材和教具也很先进，像画馆教画的绘画范本、碳棒、颜料和画布等等都是从国外进口的。
民国初年土山湾画馆的学生正在临摹石膏像
土山湾画馆的美术教学活动，很早就引起学术界的注意。民国年间，潘天寿、胡怀琛、徐蔚南、徐悲鸿、陈抱一等人都在自己的著作中进行过介绍。
刘德斋的早期学生安敬斋，能画一手好画，后因工作需要，从事印刷和摄影，他引进创新的珂罗版印刷，于1900年前后拍摄的几万张照片，都对上海的早期文化产生了很大影响。刘德斋的中期学生徐咏青，水彩风景名满天下，能媲美欧洲最高水平，被誉为中国第一代水彩画大师；他还与任伯年、郑曼陀、徐悲鸿等几代艺术大家多方接触，互有交流。徐咏青曾先后在上海、香港、青岛三地授艺教学，培养了大批艺术种子，如何逸梅、杭穉英、金雪尘、金梅生、关曼青、房绍青、张镇照等，对三地的艺术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他在香港时期授艺的学生甘长龄，后来去了澳门，创办澳门美术学院，把老师教授的艺术在澳门继续发扬光大。安敬斋的学生张充仁，勤奋苦学，很早就享有名声，20世纪30年代留学欧洲，学成后归国创作了大量作品，是现代中国的雕塑圣手和水彩画大师。他还创办充仁画室，培养了如哈定等很多知名画家。
徐咏青于民国初年所绘水彩画《岸草溪蘋绿未匀》
徐咏青于1914年为《时报》创刊10周年绘时装仕女图
徐咏青为英商亚细亚火油洋烛公司绘1924年月份牌《深山古刹》
“土山湾画馆的这些师生及再传弟子们是熠熠闪光的，他们中的不少人是掌握着绝世本领的不凡人物，在事物的发展进程中，他们固然难以谋划方向，但却往往能决定质量，增加重量；他们都在特定领域作出了出色的甚至杰出的贡献。当年他们的精彩无比，被视作了平淡无奇，百年之后的今天，却成了我们必须珍视，值得打捞的历史。”张伟说。
在近日举办的土山湾画馆研讨会上，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张伟、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教授李超、艺术评论家石建邦、澎湃新闻艺术主编顾村言、徐汇区文旅局负责人等先后进行了发言。与会学者建议在适当的时机可以把土山湾画馆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同时结合其与海派艺术的关系进行深入而广泛的研究。
传承与影响——纪念土山湾画馆诞生170年艺术文献展
时间：2023年1月1日—1月23日
地点：徐家汇书院3楼（上海市徐汇区漕溪北路158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