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对诗歌的反叛:安托南·阿尔托文集》是国内首部法国作家安托南·阿尔托的文集。该文集以法文版的阿尔托作品全集为基础,同时参照了法国阿尔托专家格罗斯芒和美国知名作家桑塔格编选的作品集,精选了阿尔托一生创作的代表作品,包括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写下的诗歌、散文、评论、剧本、宣言、书信和手记,并配有各时期作品的详尽说明。本文《电影的早衰》选自该书,最早发表于《黄色手册》1933年第4期。
人们试图在两三类电影之间,建立一种基本的区别,一种本质的区别。
一方面,存在着戏剧的电影,其中,偶然,也就是无法预见的事物,即诗意,在原则上遭到了抑制。没有一个细节不是源自一种绝对有意的精神之选择,不是基于一个固定且确切的结果建立起来。诗意,如有任何的诗意,也属于智性的范畴;在可感物与电影发生接触的那一刻,它只是顺势利用了它们所特有的共鸣。
另一方面——对那些不顾一切地信仰电影的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救药——存在着纪录的电影。在这里,重头戏留给了摄影机和现实之方方面面的自然且直接的发展。物的诗意,因其最纯真一面,因其与外界的相连,而得以充分的发挥。
只此一次,我想要谈论电影本身,研究其有机的功能,观察其与真实发生接触时如何运转。
镜头刺入物的核心,创造出它自己的世界,从而电影有可能取代人眼的地位,它会为眼睛思考,为眼睛过滤世界。通过此协同性的、机械化的消除工作,它只留下最佳的世界。最佳的世界,也就是值得保留的世界,那些漂浮于记忆表面的万物碎片,镜头似乎自动地虑出它们的残骸。镜头分类生活,消化生活,它给感觉、给灵魂提供现成的滋养,并把我们留在一个干枯的、完结的世界面前。而且,无法确定,在值得记录的东西里,它是否只公布最重要、最完美的元素。因为须注意到,它对世界的看法支离破碎,而它在物体间成功创造出的旋律,无论多么有效,可以说,都是一柄双刃剑。
一方面,它服从随意性,服从长着顽固之眼的机器的内在法则——另一方面,它是特定的人类意志的结果,那是一种精确的意志,但也有随意的一面。
因此,可以说,只要电影单独面对物,它就给物强加一个秩序,一个被眼睛视为有效的秩序,且符合记忆和精神的某些外在惯习。由此出现的问题是,这一秩序是否仍然有效,如果电影试图深入钻研经验,不仅给我们提供眼睛和耳朵所识别的某些日常生活的节奏,还让我们隐晦且缓慢地遇见事物底下隐藏的一切,遇见精神深处匍匐的那些被压迫、被蹂躏,或松弛、或紧张的影像。
但电影,无需语言或惯例使我们同物接触,它无论如何不取代生活;恰恰是客体的碎片,外观的残影,万物的未解之谜,被它永远地结合在了一起。而无论我们怎么想,这都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必须认识到,电影给我们呈现的是一个不完全的世界,它只表现世界的某个方面——而世界恰巧也被永远置于其未完成的状态;因为由此被拍摄并在银幕上分层的物体,如果通过某种奇迹,能够移动,那么,我们就不敢思考虚无的形象,不敢思考它们会在表象中成功创造的裂隙。我想说,一部影片的形式是确定的,不可撤销的,即便它被允许在影像呈现之前进行挑选和选择,它也会阻止影像改变或战胜自己。这点毋庸置疑。没人能说,某一人类姿态完美无缺,已无可能提升其动作,其波动,其交流。电影世界是一个死寂的、虚幻的、碎裂的世界。它不仅不围绕事物,未进入生活的核心,仅保留形式的皮毛,保持闭塞的视角,还阻止了一切重滤和一切重演,也就是,魔法行为和感性撕裂的核心条件。生命,无法再造。活的波动,被刻入许多永远固定的共振,从此成了死的波动。电影世界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同生存没有任何关系。其诗意不在别的方面,而在于影像。当它撞向精神,其游离之力就会破裂。在镜头周围,确实有过诗意,但随后又被镜头过滤,被铭刻于胶片。
此外,自有声电影出现以来,言语的说明就阻止了影像的无意识的、自发的诗意;用言语来阐释并完成某个影像的意义,这表明电影存在诸多局限。一种持续的视觉嘈杂产生了所谓的机械魔法,它无法闪避言语的猛攻,以至于那一机械魔法就像是一种针对感官的纯粹生理奇袭的产物。我们很快就厌倦了电影的偶然之美。用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影像列队——其展开,其机械的显现,逃脱了思想的法则和结构——或多或少幸福地摩擦自己的神经,这会取悦一些欣赏晦涩和难以表达之物的美学家,他们系统地寻求这些感觉,但从不确定它们会出现。这些偶然和意外的元素属于电影对精神施展的微妙又阴暗的魔咒。这一切,以及别的一些更精确的性质,我们都期望从中发现。
我们清楚,电影最具特色、最为显著的品质,始终是,几乎始终是,偶然效应,也就是一种神秘效应,其致命性我们还无法解释。
在此致命性里,有一种有机的情绪,其中,放映机客观而稳定的咔咔声,夹杂着既意外又精确的影像的滑稽显现,但也与之形成对立。我说的不是强加于真实客体之表面的节奏替换;而是,以其自身之节奏流逝的生命。我认为,电影的幽默,有部分就源自这种背景节奏的安全感,它(在喜剧影片里)点缀着一种或多或少不规则且猛烈的运动的所有幻想。至于别的,除了那种生命的合理化(其波动和其图案,可以说,已清空了它们的充实、它们的密度、它们的广度、它们的内部频率),由于机器的随意性,电影还保留了对真实的一种破碎的,如我所言,分层的和冻结的占有。所有涉及慢镜头或快镜头之使用的幻想,都只适合一个封闭的振荡世界,一个无法靠自己丰富并滋养自己的世界;影像的愚蠢世界,如在无数的视网膜里陷入圈套,绝不会完善我们从中得到的影像。
因此,无法摆脱这一切的诗意,都只是一种临时的诗意,只是可能存在之物的诗意,而我们不能指望电影把人及今日生活的神话归还我们。
《对诗歌的反叛:安托南·阿尔托文集》,[法]安托南·阿尔托著,尉光吉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