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十字军》:中古欧亚战争史中的“人”与“事”

《十字军:一部争夺圣地的战争史诗》,[英]丹·琼斯著,谭琦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648页,118.00元


雷德利·斯科特执导,奥兰多·布鲁姆、伊娃·格林等主演的电影《天国王朝》(Kingdom of Heaven,2005),为我们那一代观众呈现了恢弘磅礴的耶路撒冷战争场面和激情燃烧的乱世爱情故事。但是给我留下最难忘印象的却是,最终当十字军王国守将(Balian,奥兰多饰)决定用冰冷城墙构筑的残破城市换取普罗大众的生命和自由时,他向萨拉丁发问:耶路撒冷究竟意味着什么?获得伟大胜利的伊斯兰君主斩钉截铁而略带不屑地回答说,“毫无价值”(Nothing),说罢便转身离去。不过他走出几步后又驻足回身,无比真挚且充满虔诚地说:

“它是一切。”(Everything)

《天国王朝》中,由叙利亚演员加桑·马苏德(Ghassan Massoud)饰演的萨拉丁


心潮澎湃,久久难平!但又不敢说当时是否真的看懂了。作为一个长期研究亚洲东部战争史的“外行”,多年以来对十字军题材作品的阅读兴趣却从未衰减(甚至敢斗胆作讲座),这不能不说是大学时代这部优秀电影的深远影响和潜移默化。

“甲骨文”最近翻译出版的丹·琼斯《十字军》(Crusaders: The Epic History of the Wars for the Holy Lands,Penguin Books,2019)当然是我们热切盼望的作品。而且,与读过《金雀花王朝》(陆大鹏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和《圣殿骑士团》(陆大鹏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的多数读者一样,我非常叹服丹·琼斯剪裁利用原始史料和研究成果以及处理复杂人物关系和长时段历史演进的高超技艺。

那么,《十字军》的历史写作,是如何呈现人物和故事呢?又呈现出什么样的人物和故事呢?虽然稍显不恰当,但我愿意尝试用“纪传体”和“纪事本末体”来比喻,稍作阐发。

不难发现,这是一部处处可见“人”(而不是制度、机构或政权等)的历史作品。严格意义上的十字军史,原本就已涉及数百年间欧洲和亚洲诸多国家一次又一次军事运动的众多人物,《十字军史》在五百多页篇幅里要讲述清楚这一波澜壮阔的战争史,必然要广泛地叙及数以百计的历史人物。不过,丹·琼斯不是像其他书那样简单地一笔带过,而是有意识地建立以人物群相为中心的叙述架构,这就是集中刻画人物、塑造人物了,一般这样的作品都有许多看点。

作者自己也坦陈心迹,整本书是由一系列描绘十字军人物的章节组成,那些“被委以重任的”人组成了“全明星阵容”,从第一线的角度讲述十字军东征的故事。综观全书,这一点做得非常成功:几个世纪以地中海东部争夺圣地耶路撒冷为中心的十字军运动本身太过于多姿多彩,精彩的历史叙述和精细的历史研究太容易淹没其中具体的人,反之,凸显人物的写法在某种程度上倒有返璞归真之意。我将其戏称为类似中国史书“纪传体”的写法,因其仿若是一篇篇本纪、世家、列传,居于叙述中心视角的是人物,进而汇聚成一部历史。

可当作“本纪”“帝纪”来读且着墨最多的,是基督教阵营的教皇、皇帝、国王和领主们。

首先是罗马教廷的教皇(有时也在阿维尼翁),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至少可举出最早鼓吹十字军运动,号召收复圣地耶路撒冷的乌尔班二世,或是将十字军矛头对准法兰西境内的基督教清洁派、波罗的海地区非基督徒、拜占庭东正教信徒,从而重新塑造了十字军运动的英诺森三世等性格鲜明的非凡代表。

其次是拜占庭帝国和徒有虚名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书中细致描摹了科穆宁王朝第一位向西方求援的阿莱克修斯一世,他的帝国局促于塞尔柱突厥人和西欧强邻之间,不过这位希腊皇帝对天主教世界的态度仍充满君王气度;还有神圣罗马帝国充满个性的皇帝腓特烈二世·霍亨施陶芬,德意志、意大利北部和西西里乃至耶路撒冷王国都是他的治地,这位皇帝兵不血刃地从穆斯林手中赢回圣地,却遭受了教廷无情的绝罚。

西欧基督教国王人数应属最多,叙述力度也最大。不过,作者采取了详略得当的处理方式。第一次十字军的英雄人物特别是在黎凡特创建了十字军拉丁国家的博希蒙德、鲍德温、戈弗雷及其勇猛的征战得到详尽描绘;诸如“双教之帝”莱昂、卡斯蒂利亚和加利西亚国王阿方索六世,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和路易九世,英国国王“狮心王”理查,挪威国王西居尔等君主,也因其在十字军运动整体版图中的不同角色占据了较多篇幅。条顿骑士团大团长冯·萨尔察在欧洲外交大棋局中的纵横捭阖,以及威尼斯共和国总督恩里科·丹多洛作为权力掮客将十字军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二人虽非君王,但地位崇高,记述他们的部分或许可类比为“世家”。

“帝纪”毋庸置疑还应该包括穆斯林国家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塞尔柱帝国、马穆鲁克的哈里发或苏丹们。像谢尔库赫、萨拉丁、拜巴尔这样的改变穆斯林世界格局的一代枭雄固然要保持着一定比重的叙述,而法蒂玛王朝哈里发扎菲尔被他的男性情人阿拔斯谋杀并篡权这样的细节描写则篇幅短小,却也相当传神。不过,自东方席卷而来的蒙古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君主们,除了成吉思汗和旭烈兀有简略交代,总体着墨相对较少,显得不够过瘾。这也是丹·琼斯未能免俗地主要取材于十字军和西方天主教世界史料的必然结果——他对十字军的定义就体现了这种偏西方的倾向:“在中世纪由基督徒领导,受教廷认可,针对被认为是基督和罗马教会的敌人所发动的战争。”仅以阅读经验而论,罗杰·克劳利在这一点上稍胜一筹,他对基督教世界和伊斯兰世界战争双方的资料都颇下功夫,不仅可参阅《地中海史诗三部曲》,“甲骨文”新译罗杰·克劳利《诅咒之塔:阿卡之战与十字军运动的终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同样显示其对阿拉伯史料细致的批判性利用。

“本纪”“帝纪”之外,大批的贵族领主、王后公主、宗教修士、平民英雄则可以归入“列传”里。不再一一列举了,这里仅以几位在中世纪惨烈的战争中显露头角的魅力女性为例——拜占庭公主安娜·科穆宁娜,她在远离政治中枢以后撰写出历史长卷《阿莱克修斯传》;耶路撒冷国王的四个女儿,特别是继袭为女王的梅丽桑德,在位期间大力建设圣地,众多罗马式教堂建筑群不仅让朝圣的法兰克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其细微之处还表现出对拜占庭、拉丁、阿拉伯和叙利亚艺术主题的兼收并蓄;阿基坦的女公爵埃莉诺,先是嫁给更像修士而非国王的法王路易七世,并随其参加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然而就连教皇的努力也没有挽回他们失败的婚姻,随后迅速再嫁于诺曼底公爵即后来的英王亨利二世,生下包括“狮心王”理查和“失地王”约翰等众多子嗣。丹·琼斯还讲到狮心王理查的妹妹琼,她嫁给了西西里国王“好人”威廉二世,并在守寡后受到新王罗杰二世的欺凌,她跟随兄长渡过地中海东征黎凡特,差一点儿成为哈里发的王后。

除却众多上层贵族,丹·琼斯竭尽全力地找到了几位引人注目的普通女性,这在中古男性为主的战争中显得难能可贵。其中最令人赞叹的可能是贝弗利的玛格丽特,她在耶路撒冷朝圣时恰逢萨拉丁围困圣城,于是她像一个男子一样参加了守城的战斗。城市陷落,她和成百上千的基督教女性一起被迫用金钱赎买自由,继而又遭到俘虏被卖为奴,“锁链被自己的泪水浸透生锈”。万幸的是,她被来自提尔的一位刚生了儿子的富人买回释放,用以积攒来世福德。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关于自己故事的文字,那么她将和那些历史无名者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入尘烟”。

当然,受内容和篇幅所限,《十字军》不可能为更多普通的战士和参战的凡夫俗子们立传,也不可能一一描绘战争中的欧亚各民族——拉丁人、诺曼人、维京人、罗斯人、柏柏尔人、希腊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塞尔柱突厥人、蒙古人等等,但是留心的读者会发现作者每当这些角色登场时都尽量地会说上那么几句介绍性的话。对于“边缘”人群的关注,使其观察和叙述的视野无疑更为宏阔了。

既然这本书如此着力于人物,那么会不会冲淡故事呢?或者说,《十字军》如何解决描绘人物和铺叙故事之间的固有矛盾呢?

答案是令人欣慰的。《十字军》正文除序章和尾声外由《天断神裁》《天国王朝》《稼穑已成》三部二十七章组成,实际上继承了作者从《金雀花王朝》到《圣殿骑士团》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即按时间进程依次叙述历史各阶段大事的结构特点,其间则以人物串联系列故事完成连续的叙事。不恰当地用中国史书的体裁打个比方,假若一方面重点塑造了十字军史上的人物众生百相堪比“纪传体”,那么另一方面稳扎稳打地铺陈历史进展中大事件和精彩细节的故事则有些像“纪事本末”。

全书第一部《天断神裁》,用略小于三分之一的篇幅详细叙述第一次十字军即最具原初意义的十字军运动之兴起原因、行军作战经过、创建拉丁国家的情况等。第二部《天国王朝》和第三部《稼穑已成》篇幅大体相当。《天国王朝》正如那部同名电影所暗示的,叙述范围的下限是十字军主力在哈丁角战役后丧失殆尽,踌躇满志的萨拉丁率领大军攻克耶路撒冷,摧毁了黎凡特的全部拉丁国家。《稼穑已成》出自《圣经·启示录》,“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从“狮心王”理查收复阿卡重建十字军王国,直到在蒙古人、马穆鲁克人、奥斯曼人在地中海东部崛兴递嬗的连环冲击之下,真正意义上的圣地十字军最终不复存在,十字军运动偃旗息鼓。可见,《十字军》是一部相当完整的通史。

然而,之所以戏称其为“纪事本末”,正是因为全书的线索和核心关切并非始终聚焦在耶路撒冷,而是有更为广阔视野,视角也不停变换,全书可以分解为一个一个单篇的“事件史”单元,这正是纪事本末的最大特点。譬如,伊比利亚针对穆斯林的收复失地运动、波罗的海地区迫使异教徒皈依天主教的运动、教皇主导的西欧各国向多元主义的西西里王国的军事入侵等,都以具体的人物和历史叙述安插在不同的章节,它们组成了更广泛意义上的十字军运动。又如,作者尽可能地描绘利益攸关方穆斯林方面埃及、叙利亚和北非的分裂与斗争,蒙古人自亚洲东部向亚洲中西部推进的连环效应等。由此,在十字军这一大主题始终不变的前提下,我们陆续读到的是不同地区不同人群的故事,既前后赓续不断,又彼此独立成篇。

通过类似于“纪传体”和“纪事本末”旨趣的笔法,中古欧亚这一延续数个世纪之久由一系列外交、斗争、贸易、战事、协议、对峙等构成的史诗级的战争史,见“人”见“事”,以起伏多变的历史情节和目不暇接的历史人物,呈现在各种口味的读者面前。这样一部作品无论是内容的完整性、丰富性还是趣味性方面都表现不俗,值得开卷。

在历史铺陈高超的技艺之外,作为一个读史者,我们还会经由作者提供的历史文本,在残暴的战争面前悲天悯人。丹·琼斯有三类描写,有时甚至会引起生理不快,但最能发人深省。其一是战争场面之惨烈,这些往往是在攻城掠地之间,对双方统帅和战士壮烈牺牲的直接描绘,让和平年代的我们不得不生出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对比之下深感和平值得倍加珍视。其二是屠城和劫掠之暴力,往往是胜利一方的刻意报复,施暴者常常打着某个正当的旗号,却不加区别地烧杀抢掠,暴力无情,失控的暴力尤为恐怖,而这又确是历史反复发生的真实。其三是宗教狂热与信仰对立带来的撕裂。作者多次以细节描写城墙上的作战双方以粗鄙地侮辱对方信仰的方式进行心理战,这还只是人类文明冲突抑或政治冲突的众多表象之一,甚至可以说,十字军运动本身就是一部人类内部以唯一信仰的冲突为表现的多种利益冲突导致的自相残杀,这才是更为沉痛的教训。在这个意义上,阅读十字军战争史的启示丝毫不亚于阅读其他令人伤痛的人类群体自相残害史(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史)。

掩卷深思,正如作者通过对美国总统小布什和“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等一系列近在眼前的事例暗示的,十字军所象征的人类社会的鸿沟远未消失,不仅是同一社会内部的鸿沟,也包括不同文明之间、不同人群之间的鸿沟,它们有一个共同点——人为制造,而非必然如此。然而,不管是自蒙古帝国以来欧亚非交通的大发展和近代资本主义兴起以来的世界历史一体化,自二战结束以来日益增强的全球化趋势或是自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相当程度上的逆全球化趋向,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的意识都越来越强了,只是世界历史如今多了一些不确定性(葛兆光先生说我们要坐在历史的门槛上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前路,我觉得很对。参阅《葛兆光:我们现在好像坐在了历史门槛上》,《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9月11日)。

无论如何,人类自身命运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作为一位历史学人,借由这样一本颇具启迪的新书,最想寄予的期望是人们从战争中汲取血的教训,痛定思痛,消除非理性的偏执和对抗——唯愿地球的和平,与平凡的你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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