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无违》,王跃文 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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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渡:既然官场的生存环境大多像您所描写的那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汲汲于仕途而乐不知返呢?
王跃文:利之所在,趋之若鹜。目前中国官场仍然主导甚至垄断着社会资源的配置。相对来说,官场中谋事,利益最大,风险最小。就拿乡镇干部来说,很多地方乡镇财政十分紧张,干部工资都兑现不了,可是并没有几个乡镇干部愿意离职另谋生路。我也见过很多基层干部拿着很低的工资,干着很辛苦的工作。基层的确有很多兢兢业业的干部,我向他们致敬。但不管怎样,当干部总体上要比其他很多职业好。越到上层机关,干部待遇越好。如果有个一官半职,更不消说了。如果当了官而又能狮子大开口,日子就更好过了。官做得更大些,张嘴气吞山河,跺脚地动山摇,那份飘飘然,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想象的了。
清代朱翊清的笔记小说《埋忧集》里有一则故事叫《捐官》,讲一个姓赵的布贩子花钱捐了个通判。清代捐官本是合法买卖,但这个布贩子太不通窍。按当时的规定,官员上任前需得引见。所谓引见,就是见皇帝。皇上问他做什么出身,为什么要捐官。赵某不会讲漂亮话,直说了:“我私下以为做官比卖布生意更好些。”皇上大怒,革了他的职。赵某非常气愤,跑到吏部大闹,说:“既然夺了我的官,就该把银钱退还给我!”吏部尚书哪里肯退钱呢?罚下去掌嘴五十,抽了一百鞭子,赶出吏部衙门。明代冯梦龙《古今谈概》记有一事,说的是明世宗时通州边事紧急,皇帝怒而杀掉兵部尚书丁汝夔。官员们感叹说:“仕途如此险恶,做官还有什么意思?”有人却笑道:“如果兵部尚书一日杀一个,那就不要做了;如果一个月杀一个,还是要做的。”
自古有道:千里做官只为钱。但时代毕竟不同了,现代官员不能再是这种心态。可是,目前升官发财的思想,似乎仍在有些人心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伊渡:但是,能做官的毕竟是少数,能做大官的更加是少数。绝大多数干部只能在官场上庸碌终生。
王跃文:这就是那个西方寓言所说的,潘多拉盒子里还留有希望。官场上,升官的希望吸引着所有的人,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努力工作、小心做人、拍马逢迎、投机钻营、贿赂上司,等等。可悲的是很多人虽然如愿以偿,却丧失了人格和人性。几乎有个规律,凡是拿钱买来的官,必然贪得无厌;凡是当孙子讨来的官,必然欺压百姓。有媒体披露,广东省番禺市原公安局局长因贪污巨万而被判极刑,可他在遗书中追悔莫及的却是这两大憾事:一是曾经花天酒地,却没有喝过路易十三,家里有几瓶却在抄家时被没收了;二是在香港等地出入那么多高级场所,有钱,也有资格,却没去住过总统套房。人性堕落到这个地步,真是荒谬绝伦!
我在小说里更关注的是残酷的现实对人性的掏空和戕害,而不是简单地揭露所谓黑幕。比方贪官一倒台,身边喽啰一窝儿端且不说,他们的家人都会牵连进去。我吃惊的是他们全家男女老少贪污犯罪,居然可以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全家都是坏人,生活在一起怎么就不别扭?我的这种疑问显然是迂腐可笑的。他们不但不觉得别扭,只要没有东窗事发,他们都以高等人自居,成天白着眼睛看别人。每见报端披露某某贪官落马,妻儿老小尽数入狱,我眼里所见更多的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人性悲剧。
伊渡:您在这里悲天悯人,感叹他们身上的人性悲剧,可是他们自己并不这么看。他们最多恨自己不走运,那么多贪官平安无事,自家却翻了船。
王跃文:你说得有道理。官员及其家人们长期高高在上,他们身上的优越感早已模糊掉了起码的道德原则。这种情况中国古来如此。《红楼梦》里面写贾府抄家之后失盗的那些情节,就很像写现在的事情,极有意思。贾母死了,贾府上下都去了铁槛寺,只留惜春、贾芸和几个家人守园子。凤姐正害着病。结果,奴才周瑞的干儿子何三纠集盗贼进园偷东西。贾政听人来报信,头一句就问:失单怎么开的?知道家里还没有向官府开失单,贾政这才放了心,说: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读着这节故事,最耐人寻味的是贾府上下都知道如何报失单是件大事。贾府才被抄过家,再有好东西被偷了,麻烦就大了。因而,不管文武衙门的人如何催促,贾府的家人都推说被偷的是老太太的东西,掌管这些东西的鸳鸯又随老太太去了,只有等回了老爷们才好报去。
伊渡:《红楼梦》里面写贾府的贪很隐晦,甚至让人发生错觉,以为他们家风清白。里头写到贾政有回被派到外地做官,因为太清廉了,跟去的奴才捞不着好处,都不愿干了。
王跃文:不然为什么叫“假政”呢?贾府肯定有贪污之罪,不然何以招抄家之祸?不过曹雪芹写小说,话通常不往明里说的。但是,贪污并不妨碍贾府门庭之荣耀,道德之优越。贾府乃功勋之后,世袭爵禄,往来于王侯,酬对于官宦,言必家国大事,或称浩荡皇恩,俨然清白世家,仁德诗书相传。那贾政更是庄敬方正,同僚服膺,士子仰慕。贾政作为朝廷高级干部,教育儿子极是严厉,宝玉只要听得老爷叫他,两腿就会打战。这种尊贵门第的男女,是正眼不看人的。他们比别人高贵。遇着下人偶有小错,就打他一顿,撵出园子了事。
拿迂阔的眼光看,贾府既然是贪污之家,便不是什么好人,有何面目人模人样呢?古代有株连之法,的确过于苛严了。但如果要向贪污之家开罪,株连还真有些道理。家中有人做官,贪污钱财,自然是全家老小都知道的,却不见谁检举。自家老子或丈夫、妻子、儿女私吞公款,索人贿赂,全家窝在一起,心安理得花着肮脏钱,其乐陶陶。所以严格地说,贾府就是贪污之家,老少都是坏人。可他们居然可以相敬相爱,活得那么自在。相比之下,贾府里那些下人,无非只是上夜时吃个酒,或背后说过主子几句话,屁股便要挨板子,真是冤枉。他们其实比老爷太太们干净多了。
伊渡:不过我也听说过个别贪官是自己夫人检举的,那是因为丈夫养了“二奶”,她想教训教训。不料,一检举,出了大麻烦。她没有想到自己丈夫的贪污问题那么严重,结果弄得家破人亡。我听说过几起这样的案件,做妻子的事后都追悔莫及。
王跃文:那就让坏人们好好窝在一起吧。我并不认为亲人反目成仇是好事,要紧的是亲人之间应有相互的道德约束,不然就只有等到一家人都烂透了。坏人们可以好好地做一家人,这笔账只怕要算在孔子头上。《论语》里说了个故事:叶公对孔子说,我们那地方有个人很正直,他父亲偷人家的羊,这个人向官府证明他父亲的确偷了。孔子听了却不以为然,说:我们那地方所谓正直同你说的标准不同,父亲替儿子隐瞒罪过,儿子替父亲隐瞒罪过,这样做才是正直。也许孔圣人的哲学太深奥了,枉直可以颠倒?世人自然听孔子的,而不会听叶公的。中国人未必人人都读过《论语》,却都自觉遵循着孔子圣训:“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如果把中国传统伦理同现代法律精神结合起来,我认为一方面不应鼓励父子相隐,一方面也不要提倡亲属在违法犯罪上相互指证。家庭要讲究和睦相亲,但和睦相亲不等于蝇营狗苟。
我很佩服曹雪芹的功夫,他写贾政这位朝廷高级干部,并无半字贬损,甚至还让人觉得溢美。但只一句话:“失单怎么开的?”这位高级干部的“假正”嘴脸便出来了。
伊渡:我从媒体报道上发现,中国对贪污腐败官员判罪的尺度似乎弹性大了些。有的贪污受贿几百万就杀掉了,有的鲸吞千万以上仍可活命。
王跃文:具体法律问题我说不清楚,或许刑不上大夫吧。举个例子:浙江有个村,村里召开19个人的干部扩大会议,因为是在两湖边的国宾馆开会,成为备受媒体关注的腐败案件。五天的会议,开支43000多块钱。我算了一下,人均每天开支458块钱。结果,有关责任人都受到处分,包括撤销村支部书记职务,所有开支予以清退。也就是俗话说的,吃进去的你要吐出来。我并没有替这些村干部鸣不平的意思,他们大手大脚花着农民兄弟的血汗钱,真的太荒唐了。但是,凭良心说,同很多会议比起来,尤其是同很多高级会议比起来,这些村干部花的钱并不多。问题在于村干部同国宾馆,反差太大了。村干部是没有资格去国宾馆开会的,你去了本身就是问题,且不说你还花了那么多钱。
我想说的意思是,就连腐败都是有级别的。有些人有资格腐败,有些人没资格腐败;有些人的腐败不算腐败,有些人稍微出格就是腐败;有些人的腐败甚至是有制度保障的,比方各种高级豪华接待场所里的享受。我想把这种现象叫作“腐败歧视”。就说那个国宾馆,每年各种各样的高级人物要在里面上演多少腐败闹剧,人们都司空见惯,而村干部跑到里面去开会,那就不得了啦!就是天大的腐败了。老百姓对高级官员的奢侈享受有意见,最容易被人指责为农民意识。其实,老百姓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并不要求省部级干部都去坐公共汽车、住三室两厅,但再高级的官员都没有理由花纳税人的钱去住每晚几万、十几万元的总统套房。高官们的腐败,已远远超出老百姓的想象能力!你明白腐败是有级别的,就会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贪污三四百万元就会杀头,有的人贪污几千万元还活得好好的。
伊渡:我注意到一种现象,目前中国老百姓对现实当中种种不正常的情况,有着很强的包容度,似乎见怪不怪。我觉得这是麻木和惰性。就像贾府里的家人,都知道主子的钱财来路不明,却自觉维护主子的财产机密。
王跃文:中国国民性的改造任务远未完成,文学应当继续担当国民性批判的任务。中国老百姓已经很驯服了,可很多官员还经常感叹老百姓越来越不好管了!从我参加工作以来,总看见官场当中有人不断地怀念过去。有人居然怀念“文革”时期,他们觉得那个时候老百姓好管多了。当然这种论调没有谁敢理直气壮地放在桌面上说,只敢私下里发怨气。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怀念过去呢?这个传统大概从孔子时候就开始了。今不如昔是有些人惯常的心态,正像孔子向往的那样,“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朝之所以令人神往,无非是那时候民智愚昧,最好糊弄。权力被垄断之后,当权者最大的愿望就是权力运用得得心应手。
……
作品简介
《无违》,王跃文 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
王跃文首部人生随笔集!
如果人生是一条大河,我们生于此岸,行进到最后,精神彼岸会在哪里?又将如何抵达?
这不是一本自传,却全面复盘了他从小镇青年到文学爱好者,从公务员到文学大家的奋斗历程;
这不是官场小说,却淋漓尽致解读了他所关注的八小时以外的官场众生百态;
这不是哲学读本,却凝练了他对于物质现实与彼岸世界,肉身与灵魂统一的思考;
这不是心灵鸡汤,却处处闪烁着他越热闹越追求清明平和的生活的人生智慧。
在这本书中,王跃文谈天说地,嬉笑怒骂,这是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后的幽默批评和自我批评,也是一种坦诚相见的人生告白:人要做一个真实的自我,力求无违。
无违于自己,无违于天地。
给每一个想要坦荡做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