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帝死了”
尼采最早指出了现代人的基本困境:价值崩溃带来的无意义问题。他的后继者弗洛伊德指出了“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结构,认为问题还得回到俄狄浦斯情结这个基本冲突。荣格似乎更认同尼采,他说现代人的问题不是俄狄浦斯冲突,而是无意义感。
现代文学也描述了尼采指出的未来人类心灵景象。卡夫卡(Franz Kafka)的《城堡》(Das Schloss,1914年)就是现代人的人生寓言,故事讲述了主角K想要抵达城堡而不能进入的故事,K就是每一个现代人的象征,他的一生就是对意义的无尽追寻。
卡夫卡《城堡》
正如自体心理学家海因茨·胡科特(Heinz Kohut)所说:“K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他尝试要接近权力上的伟大人物,但他无法达到。而在《审判》一书中他死亡了,仍然在寻找着可以救赎的、至少是可理解的罪恶——昨日的人之罪恶。他不能找到它;因而他的死亡也是无意义的——‘像一条狗’。”
如果换一种说法,“无意义”就是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那个创造一切、定义一切价值的神死了,神之死意味着价值感的崩溃。
神在心理学上相当于超我,神之死对于西方人而言,就是超我的解体。在“本我-自我-超我”的心理结构中,超我解体意味着自我价值感的崩溃,随之而来的就是肉体本能的死。
没有价值感的人,自我会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活在一种无意义的焦虑之中。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也洞察了现代人的自体破碎问题,他说:“人生而残缺。他因为修补而存活。上帝的恩宠就是胶水。”
但现在,那个让人感到完整的胶水失效了。于是人们开始失眠,开始寻找。旅行变成现代流行的一种生活方式并非偶然,旅行是现代人寻求治愈的方式,人们希望通过旅行寻找自我,寻找意义,获得救赎。
02 “自我”的世纪
自从精神分析重新发现自我以后,自我这个概念就开始占领世界并改变世界了。我们甚至可以说,20世纪以后都是自我的世纪。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或许还是得从精神分析说起。
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以后,它很快就被广告人用来作为广告制作的心理学武器。最早把精神分析运用于广告销售的广告人欧内斯特·迪希特(Ernest Dichter)原先其实是一位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心理学家。“二战”爆发后,他从奥地利移民美国,担任过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宣传专家,后来又在纽约创办欧内斯特·迪希特动机公司,终生都在研究运用精神分析的技巧来制作广告。
欧内斯特·迪希特
他率先将精神分析概念和技术应用于商业,尤其是研究市场上的消费者行为。他认为,诱导消费者产生购买行为的广告必须深入到无意识水平,着重于满足消费者的情感及非理性的内在需求,他设计了多种投射调查法,调查消费者的无意识动机与购买情景、产品选择之间的关系。后来,他被称为“动机研究之父”。
除了广告领域和消费领域,文学领域、思想领域的自我观察式写作也开始大行其道。如果说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1913-1927年)中对意识流的运用还属于他的个人天才,那么后来的茨威格(Stefan Zweig)、黑塞(Hermann Hesse)等作家对精神分析的文学运用就是一种自觉。黑塞更是接受了荣格派分析师的分析,可以说是一位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作家。黑塞的长篇小说《荒原狼》(Der Steppenwolf,1927年)其实就是对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的心理还原。
经过文学、广告、思想等各个领域的推广,自我与满足自我欲望成为现代人的基本生活目标。这在过去的时代确实是一大进步,但是到了现在,我们有必要反思这个问题了。因为今天的人们在追求自我的道路上或许已经走入歧途。
03 自我崩溃的根源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追求自我有错吗?
如果我们重读《自我与本我》,会发现自我其实是一个生成物,它是从无意识中涌出来的欲望与外部世界调和的产物。甚至可以说,自我就是一个空壳,我们的欲望溢出什么,外部世界的群意志注入什么,自我就会装载什么。这就是说,现代人追求的自我其实是一个空无的东西。
同时,过多的自我防御虽然让现代人感到安全,但也让人处于前所未有的孤独境地中。自我防御如同一道自己设置的牢笼,避免了被伤害、被看见,也筑成了一堵自我与他者无法相遇的高墙。这是“鸡汤”式的自我心理学带来的弊病,也是现代人需要逃离的真正困境。
不然,人会在这种看似安全的幻觉之中走向心理崩溃:先是孤独,后是抑郁,再是自我攻击,然后是焦虑与其他谱系化症状。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很多人追求的自我其实是童年的早期自我,所以追求自我其实是一种退行行为,也就是退行到孩子时期的无意识水平。这对于一个想要寻求真正的自我超越的人而言,并非好事,因为过于执着于自我其实是一种生命的停滞状态,真正勇敢的人恰恰应该敢于打破旧的自我,寻求新的自我与重建新的自我。
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鲍勃·迪伦(Bob Dylan),他在乐迷最追捧他的时候开始写全新风格的歌曲,并且一辈子不断超越自己,最后还以诗人的身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他执着于最初的自我,大概很难会有后面的突破。
2012年7月23日,老牌音乐人鲍勃·迪伦(Bob Dylan)法国登台
如果说追求自我还是小问题,那么因为过于追求自我而放弃客体关系,就是现代人的大病了。客体关系是弗洛伊德之后重构精神分析的第二代学说,创始人克莱因认为,人活着不只是为了性,还是为了关系。后来的客体关系学派甚至认为,建构客体关系才是更为根本的心理驱力。
如果客体关系学派的理论还不够有说服力,那么请重新看一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在这本书中,达尔文始终强调生物是以物种的方式存在的,也就是说,没有哪种生物是独自存在的。人类更是如此。
现代进化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类的复杂心理结构正是在复杂的超级群体中诞生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以“乱伦禁忌与族外婚制度”为基础的超级群体,就不会有语言和文明的诞生。弗洛伊德的心理学重新发现自我以后,人们忘记了他还有对自我心理的群体起源研究,更忘记了个体心理是群体心理的一部分的事实。
为什么说现代人过于追求自我,造成了大病?因为客体关系才是支撑我们心理结构稳定的外部力量,甚至我认为,客体关系就是心理结构的外部结构,是比内部结构更加本质的一部分。但现代人为了追求自我而反叛父母,与朋友疏离,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最终的结果就是各种心理病的大爆发。因为放弃客体关系结构等于逐步拆毁了自己的外部心理结构,一个结构上崩溃的人是难免不抑郁的。
这就是自我心理学及后来的自我中心主义带来的问题。本质上,这是一种认知困境:如果人们都明白客体关系的重要性,如果每个人在城市化过程中都注重外部心理结构的建设,如果现代人在自我实现的同时注重客体关系,那么孤独症和其他精神疾病或许会减少许多。
意义丧失的背后是价值崩溃,价值崩溃的背后是支撑价值的客体建构的瓦解,客体建构的瓦解具体来说就是客体关系的瓦解。
本文节选自《自我的探寻:弗洛伊德与精神分析的诞生》。
《自我的探寻:弗洛伊德与精神分析的诞生》,戴军/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蓝狮子图书,2022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