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是一座孤岛,但郁郁葱葱

据香港素叶工作坊消息,作家西西因心脏衰竭于2022年12月18日8时15分逝世,享年85岁。

西西原名张彦,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毕业于葛量洪教育学院,曾任教职,又专事文学创作与研究,为香港《素叶文学》同人。代表作有《我城》《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哀悼乳房》《飞毡》等。

“西西是当代华文文学世界重要的大作家,她毕生的写作,含括诗歌、小说、散文、书评、影评诸种繁复的体裁,以多变的视角,交叉的隐喻,丰富的百科知识,穿梭在文学、绘画、手工艺、建筑等广泛的领域,不仅织就一幅后殖民都市日常生活的流动的清明上河图,而且超越于此,将笔墨延伸到人与动物的后人类世界。”

西西和小熊泡泡


得知西西逝世,香港浸会大学荣休教授黄子平很是感慨,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持续阅读西西、教学西西凡三十三年,触动最深的仍然是她那份对世界的好奇,那份温婉的智性。

“怀念西西!”黄子平说。

(一)

黄子平第一次读到西西的小说是三十三年前,他到香港参加一个跟“寻根文学”有关的研讨会。时任香港三联书店总编的董秀玉,赠他一部西西的短篇小说集《手卷》,命他为筹备中的繁体版《读书》写一篇书评。

“西西以比较文学的视野,改写古今中外的‘灰阑记’,让黄口小儿‘马寿郎’微弱的声音穿越时空,温婉而坚决地表达了对香港命运的关怀。”黄子平从来没有读过像这样的小说。那篇书评的题目《灰阑中的叙述》,后来成为他一本专著的书名。且在他看来,西西在各个领域的穿梭与越界,何尝不是西西挣脱“灰阑”的叙述突围。

在《西西传略》一文中,与西西相识逾四十年的编辑、作家何福仁详细列举过西西无比广泛的写作体裁。除了诗、小说、散文、童话、翻译,她还写过电影剧本,如《黛绿年华》《窗》等;又以清新鲜活的笔调探访影星,写作影话、影评。她是香港制作实验电影的元老之一。她曾长时间在报章、杂志写作各种专栏:从1960年代的童话专栏、电影专栏、阅读专栏,还包括谈画、谈音乐,以至专谈看世界杯足球赛的“西西看足球”。并且在报上写连载小说。

《哀悼乳房》



1989年,西西因癌病入院,她把自己的治病经历写成《哀悼乳房》,之后又出版了《飞毡》《故事里的故事》等作品。因手术后遗症,西西的右手日渐丧失功能,但她依然以左手写作,完成了《我的乔治亚》《看房子》等作品。

1999年,西西长篇小说《我城》被《亚洲周刊》评入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2005年,西西凭借长篇小说《飞毡》继王安忆、陈映真之后获世界华文文学奖;2022年5月23日,西西获第十六届香港艺术发展奖之“终身成就奖”。

“从早年困难的生活,到中年后备受疾病之苦,可从不抱怨,而右手写作改为左手,都无不表现出过人的坚忍和毅力。”何福仁说,综观西西六十年来的文学历程,观人审事,充满智慧与卓识,一直保持赤子之心,淡薄恬适,并不喧哗。

《我城》


《飞毡》


《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



(二)

西西有一系列直接书写香港的作品,如《我城》《肥土镇的故事》《镇咒》《浮城志异》《飞毡》等。《我城》中人祈祷“天佑我城”;《浮城志异》以十三幅比利时超现实作家马格利特的画作,连贯成一篇意味深长的香港寓言故事;《飞毡》以花氏家族的兴衰为线,书写香港百年世俗生活史……

在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心中,西西是香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香港的作家,第一我们说金庸,全球华语武侠小说第一人。第二我们说刘以鬯,他延续了‘五四’和香港文学的关系,也培养了西西等一批1970年代出场的作家。接下来,我们也许就要讲到西西了。”

其实,仅从文学成就来说,许子东认为西西极可能还高于刘以鬯。因为西西的作品具有很强的香港本土意识,后来也成为香港文学发展的主要动力。她是香港实验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主动接触现代派作品,尝试现代主义写作方法。晚年西西喜欢画画,经常让文字和绘画并置,探索出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

她还引领了一个完全民间的文学流派——素叶,素叶的作家大都不求功利,外头知道的人也不多,但他们自得其乐。

“事实上,即使在香港,也有很多人不熟悉西西。十个人里或许九个人不知道她。她很早就退休了,生活简朴,也很少出来活动。”许子东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西西最受欢迎的小说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这篇被选进很多香港中学教材,但她也有很多作品比较难读,在强调通俗和流行的香港市场并不占优,反倒是在台湾还得到了更多关注。

“香港的主流还是流行文化,西西是一座孤岛,但这座岛上郁郁葱葱。”

小说家西西 出版社供图


(三)

那么,西西的文学意义就限于香港吗?

绝非如此。

以《我城》为例,这是一部被认为开创了香港本土城市文本先河的作品。许子东不久前才和研究生讨论了《我城》,有来自大陆的学生对它感到新奇——怎么像小孩写的一样?许子东就说,这个作品很重要的一点是——它完全从底层劳动者的角度来写。

在许子东看来,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里有三类人最重要,一类是知识分子,一类是官员干部,一类是劳苦大众,三类人的关系变化贯穿了百年中国小说。其中也有一些基本规律,比如有时官员不好,有时知识分子不好,但民众大部分时候都是好的,可怜的。

“可反过来说,写民众的小说很少有完全从民众角度去写的,即便是写民间疾苦,也往往是知识分子的记录,比如祥林嫂是苦的,可是她的故事是通过‘我’来说的;阿Q是苦的,但他的故事是作家来叙述的;福贵也是苦的,但他的苦是讲给一个文青听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城》就非常特别,它写了一堆劳动人民,但都是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不需要通过知识分子或者官员发声。

另一方面,在许多有关民众的叙事里,老百姓是受苦的,被侮辱的,但《我城》里的劳动者很阳光,很正能量,他们同时代表了香港一代人的自信和努力。

“所以,《我城》不仅对香港文学非常重要。”许子东说,“它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里,也别具意义。”

(四)

许多作家都非常欣赏西西。

莫言说,西西飞扬跋扈的想象力和勇往直前的先锋精神,在上世纪的华语文学写作中独树一帜,她的学养、阅历以及她宽博仁慈的胸怀,使她的著作具有了独特的人文价值。

余华直言:“一直以来,我们都惊愕于西西的成功之中。西西的写作方式建立在两个世纪以来的让作家们感到危险的写作上。”

王安忆认为,西西是香港的说梦人。

……

许子东第一次见西西是在1988年,那年王安忆和吴亮来香港,西西请大家饮茶。“西西一直关注大陆纯文学作家的作品。她其实是最早将大陆新时期小说介绍到台湾的香港作家。”西西先后为台湾洪范书店主编了四本八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小说选集《红高粱》《阁楼》《爆炸》《第6部门》。

后来许子东接手香港短篇小说选,他同样找西西、刘以鬯、也斯帮忙。西西给了许子东很多建议,这些建议让许子东觉得“西西不仅代表香港,也属于世界。”

目前,西西已有《我城》《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飞毡》《哀悼乳房》《看房子》《猿猴志》《手卷》《胡子有脸》《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传声筒》《西西诗集》《候鸟》《哨鹿》《我的乔治亚》《钦天监》等多部作品有了简体中文版。或许还有读者看过以她的长篇小说《哀悼乳房》改编的电影《天生一对》(任贤齐、杨千骅主演)。

《白发阿娥及其他》


今年年初,西西的晚年代表作、短篇小说集《白发阿娥及其他》简体中文版出版。书中分为两卷,“白发阿娥”卷收入西西写于1980年到2000年的八个短篇,温柔地呈现了城市老人的生活方式;“其他”卷收入西西晚年所写的风格多样、带有先锋气质的短篇、短章,是西西晚年仍坚持文学探索的精神闪光。

《哨鹿》和《我的乔治亚》


(五)

在朋友们的印象里,生活中的西西充满了童心,她喜欢看画、旅行、筑娃娃屋、缝毛熊;她到欧亚各地的旅行专注于“看房子”,为那些房子及房子里的人写下旅行笔记;她访遍亚洲各动物园、保育中心、热带雨林,探察猿猴原貌,写下《猿猴志》。有人说,她其实是一个专心于“游戏”的说梦人。

就连笔名“西西”,都和一个游戏有关。

“我小时候喜欢玩一种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飞机’的游戏,拿一堆万字夹缠作一团,抛到地面上划好的一个个格子里,然后跳跳跳,跳到格子里,弯腰把万字夹拾起来,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来。”

在她看来,“西”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或为简单的动画,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飞机”游戏。西西,就是跳格子。

因为右手逐渐失灵,晚年西西开始学做布偶。在接受英国记者、自由撰稿人梅根·沃尔什(Megan Walsh)的邮件采访时,西西说,做布偶也是“另一种写作”,“有时你拿起笔,有时用 布料、用马海毛。在人生的不同的历程里,遇到转折,甚至挫折,主要是疾病吧,我有点失望,但不会绝望,不要怕,总有办法的,因为我还有左手,我就学用左手写作,写了十多年,我不是又写了许多东西?我只是行动不太方便,写得慢了点罢了。”

参考文献:

蔡志全.香港作家西西访谈[J].华文文学,2021(01):11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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