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时候像是一个说故事的评书场。为名人说故事。
千百年来,许多人围绕着秦始皇编造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添油加醋,真假参半。他的家世,被涂抹得阴暗淫乱。说他的父亲是吕不韦,一个大商人,说他的母亲养面首生孩子,甚至发动政变要夺权。他的为人,被渲染得暴虐恐怖,声音似豺狗,内心如虎狼,焚书坑儒,灭绝文化。
考察秦始皇的历史,一步步抽丝剥茧,两千年来烧得通红的虚火渐渐熄灭,冷澈透明的真相也一一浮现。吕不韦不是他的父亲,她的母亲也不曾想要夺他的权。他的确是下了焚书令,但他不反儒,也未曾坑埋儒生。现在看来,有关秦始皇的一生,多半要推倒重来。
焚书可靠,坑儒可疑
焚书,详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纪事说:秦始皇三十四年,在咸阳宫的酒席宴上,博士们之间发生了争论,主要分歧在于是否应当以历史传统为师,修正全面实行郡县制的政策。秦始皇将这个问题下到廷议继续讨论。这时,一贯主张全面郡县制的丞相李斯,大力强调薄古厚今,进而提出了焚书的建议。李斯的建议,被秦始皇采纳。
焚书这件事情,是秦国君臣间经过议论后,颁发并执行重大政令的政治事件,诏令的产生和下达也符合秦代政令的程序,基本可信。
秦始皇时期焚书场景
坑儒的事情,也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然而,对比之下,坑儒的纪事,更像是一段起伏跌宕的故事。晚年的秦始皇惧怕死亡,主要心思都放在追求长生不老上,大量的方士被召集到秦始皇身边,其中,最有名的有徐福、侯生、卢生和韩众等,受到秦始皇的礼遇厚赏,四处寻仙问药。但仙药哪里找得到?卢生和侯生等一帮方士们,实在是有些玩不转了,于是串通起来,一起大逃亡。这是坑儒事件的导火线。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由此引爆的坑儒事件说,秦始皇得知方士卢生和侯生逃亡后,大怒道:“我没收天下的书籍,将其中没用的通通清除。广收文学、方术之士,希望振兴太平,寻求仙药。现在韩众逃亡不归,徐福等人的耗费数以亿计,末了还是得不到仙药……在咸阳的诸生,有人制造妖言,惑乱百姓。”于是,派遣御史一一审问,诸生们相互告发以保全自己。犯禁违法的有四百六十余人,全部在咸阳活埋。
千百年来有关坑儒的种种故事议论,都是从这段纪事生发出来。然而仔细阅读,到处都是欲盖弥彰的漏洞。
“坑儒”事件疑点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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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称谓的奇怪变化
在坑儒事件中具体提到名字的人都是方士。侯生和韩众,韩国出身的方士。徐福,齐国出身的方士。卢生,燕国出身的方士。这些有名有姓的方士多年出没在秦始皇身边,糊弄秦始皇,终于引发了秦始皇的怒气,成了打击对象。
但是,当秦始皇大怒时,被谴责的对象由方士变成了“文学方术士”。文学之士,可以泛称博学善文的人,也可以用来指称儒学之士。不过,这里提到的文学,没有一个有真名实姓,都是含含混混,一笔带过。
徐福出海东渡寻不老药
进而,又出现了“诸生”,取代“文学方术士”,直接淡化了方士,强化了儒生。当然,这种浓淡之间的人为涂抹,毕竟还是有些偷偷摸摸,是在隐晦处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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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添加的说明?
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紧接着这段纪事的,是公子扶苏登场劝谏秦始皇不要重罚儒生的纪事。扶苏劝谏道:“如今天下刚刚安定,远方的百姓尚未归附,诸生都是诵读和师法孔子的人,如今父皇以重法惩处他们,儿臣担心天下不安,望父皇明察。”秦始皇怒气上来,派扶苏到上郡蒙恬军中去作监军。
非常明显,这段纪事是作为有关坑儒事件的一条重要补充而添加上去的。按常理讲,坑儒事件起源于方士,扶苏劝谏秦始皇,话当从方士求药开始,奇怪的是他没有提及这些,而是突如其来地扯到诸生,而且,他话里的诸生,意义变得非常明确,就是诵读和师法孔子的儒生。
这明显是一句掐头去尾,有意剪裁历史的话。这句话不像是为了劝谏秦始皇而说的,倒像是为说明诸生就是儒生而说的。如果没有这条添加的说明,秦始皇坑埋儒生这件事就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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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处刑的奇怪
根据前一段纪事,秦始皇大怒以后,下令将这批文学方术士,交给了御史处置,“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按照秦国的制度,文学方术士们交由御史处置,他们将接受严格的法律审判。根据秦始皇怒气中口述的罪名,他们将被定以“妖言”的罪名,处以腰斩之刑。
从记载的结果来看,他们是被活埋而死。然而,根据秦汉法律,特别是近年来出土的大量法律文书来看,死刑没有活埋处死的律文和案例。在秦汉历史上,活埋处死,仅出现在战争中,而且,往往是作为受到谴责的暴行被记载下来的。有名的比如,秦国大将白起活埋赵国四十万战俘,项羽活埋秦国二十万降卒。由此看来,编造这段故事的人对于法律不太专业,留下了作伪的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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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小鬼,放了阎王
活跃于秦始皇身边的方士约有三百人之多,其中有名有姓者五人,韩众(终)、侯生、卢生、石生和徐福(市)。在所谓的坑儒事件中,他们是直接受到秦始皇指名道姓谴责的人,罪行最重。卢生、韩众和侯生逃亡,下落不明,石生也是没有了消息。奇怪的是,徐福并没有受到事件的影响,他没有逃亡,也没有受到法律的追究,一直在琅琊台愉快地生活,继续为秦始皇寻找仙药。
被坑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鬼,罪大恶极不是逃亡就是安然无恙,这种名不副实的结局,实在是使人怀疑秦始皇是否坑埋过方士?至于将这件事情说成是“坑儒”事件,可以肯定是别有用心的编造。
“秦始皇坑术士”——方士们编造的故事
遍查《史记》以前的文献,都没有提到过秦始皇坑方士的事情。
贾谊是活跃于汉文帝时代的政论家,他撰写《新书·过秦论》专门讨论秦始皇和秦政失败的原因,他在该文中对秦始皇焚书一事多次予以严厉的批评,对于坑方士的事情,则完全没有提到。
淮南王刘安活跃于武帝初年,主编《淮南子》一书,对于道家很是推崇。董仲舒是独尊儒术的发案者,所著《春秋繁露》一书是儒家的经典。这两个人,都比司马迁老;这两本书,都比《史记》早,都没有说过秦始皇曾经坑埋过方士。
坑方士这件事情,本是一段流传于西汉初年的历史故事,故事原型见于《说苑·反质》篇。前半段大体同于《史记》坑方士的纪事,后半段中,逃亡的方士侯生被抓住了,秦始皇亲自升堂审问,准备痛斥后处以车裂的酷刑。结果呢?侯生临危不惧,口若悬河地对怒气冲冲的秦始皇来了一段长篇说教,直说得秦始皇先是默然不语,继而动摇,最后感叹悔过,释放侯生。
司马迁是严谨的历史学家,有自己的写作宗旨和编撰意图,口风紧,不乱编故事,但他耳朵长,爱听故事。他写《史记》的时候,正是汉武帝热衷于信神求仙,方士们再次大红大紫的时期。被方士们忽悠得神魂颠倒的汉武帝,脑子进了水,闹得家国不宁,一时间想要去国离乡,舍弃妻子儿女,升天成仙。
司马迁像
司马迁看不惯这些荒唐事情,又不能明说,于是他在《史记》中采用秦始皇坑方士的故事,借古讽今,讽喻汉武帝如同秦始皇一样偏执迷信,也谴责和警告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所以,他截取了方士们被坑的上半段,舍弃了侯生教育秦始皇的下半段。想来,因为偏爱这个故事的意义,忽视了真伪。
焚书坑儒——儒生们制造的二次八卦
实际上,秦始皇坑儒,是一个荒唐的二次八卦。这个八卦,是东汉的儒生们改编坑方士这个假故事加工制造出来的,加工的方法比较高明,将真焚书和假坑方士合为一体,混为一谈,再将被焚的诸种书籍偷换成儒家的经书,将被坑的方士偷换成读经书的儒生。
考察西汉一代,“焚书坑儒”这个用语还没有出现。方士们编造秦始皇坑方士的故事,本来是为了美化自己,告诫诛杀方士的帝王终究是要后悔的。这个假故事,渲染一种宗教的献身精神,方士们以生命的付出,换来了正义的荣光。
经过王莽之乱,东汉建国,中兴之君光武帝喜好经术,而后明帝、章帝一脉相承。儒学成了国教,儒家的经典有了朝廷的钦定,解释经典的传文,也有了官方的认可,上行下效之下,掀起一阵改造历史、附和经书的风潮。
卫宏是活跃于光武帝时代的儒学经师,他为钦定的儒家经典作序,在《诏定古文尚书》中将秦始皇坑方士的故事作了偷梁换柱的改造。
在这个改造的故事中,坑儒的地点正式确定在始皇陵南面的骊山陵谷。时间也更具体了,是在冬天。情节更为详细,阴谋十分明显,因为坑儒谷有温泉,冬天种瓜结了果,借怪异出现之事,下套骗儒生们去考察议论。坑埋的方法有了改进,先射死,后填土。被坑埋的儒生数量也增加到七百人,不仅有诸生,而且加进了博士。这些改造的细节,处处露出东汉实情的马脚。改造的宗旨,是要将儒生们塑造成殉教的圣徒。
“坑儒”事件场景
让秦始皇继续将黑锅背下去?
我们现在所读的《史记·秦始皇本纪》,是东汉明帝以后的版本,经过东汉的儒生和正统史家们的添加和篡改,已经不是司马迁当年写的样子。不明白这一点,不但读不懂书,也永远读不懂秦始皇。
焚书可信,断无可疑。秦始皇坑方士,本来是方士们编造的假故事,编造的时间在西汉初年,被司马迁写进了《史记》。到了东汉初年,儒家的经师们将焚书改造成了焚经书,将坑方士改造成了坑儒生,而且私下里作了手脚,将《史记》的相关记载按照自己的意图作了相应的修改。
从此以后,坑儒的谎言变成历史,焚书坑儒这个真假参半的合成词,变成一种文化符号。这个文化符号,借谴责专制暴君、谴责文化暴行之名,将儒家经典抬举为圣经,将儒生抬举为殉教的圣徒。因为这个文化符号,秦始皇背了两千年的黑锅。